“别紧张,注意听军令。战场远着呢,至少距离这里隔着四、五里!”
“别慌,别慌。拉紧战马缰绳,注意保持彼此之间的距离,别误伤了自己人!”
周围几个同样装束的校尉,也迅速发出命令。队伍中的老兵策马来回跑动,用刀鞘与喝骂声制止刚刚发生的混乱苗头。不一会儿,所有弟兄就都停止了乱跑乱动,齐齐地将目光转往了主将旗帜所在。
选锋营将旗下,归德将军朱其挥挥手,示意大伙保持安静。然后站上马鞍,竖起耳朵听了片刻。笑了笑,大声道:“是嵯峨山那边,距离大伙还有三、四里路呢。不用着急,铁锤王大人早就预料到孙孝哲会玩这么一手。”
提起“铁锤王”三个字,弟兄们立刻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安稳了下来。朱其又皱着眉头听了听,跳下马鞍,大声命令:“骑兵队头前探路,绕出山谷,注意留神敌军的斥候。一旦发现,立刻用弩箭射杀。辎重队留在原地不动,等待听候调遣。其他人,跟着我,咱们直接翻过前面那个土坡,吓死姓孙的王八蛋!”
“翻过前面那个土坡,吓死姓孙的王八蛋!”队伍中安西军老兵们将朱其的最后一句话大声重复,笑声响彻整个山谷。
见老兵们如此自信,新兵们也都士气高涨。举着刀,扛着枪,跟在各自的队正、旅率、校尉身后,雄赳赳地朝前方不远处的那座小山走去。
时值冬季,即便是山坡阳面,也有不少积雪。人脚踩去,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在地。可在高涨的士气面前,这点儿小麻烦根本造不成任何困扰。很快,弟兄们就彼此搀扶、拉扯着,走到了山坡顶端。
在山顶,已经能看见不远处的战场。两支兵马正在鏖战,规模都在四千人左右,杀得难解难分。
“是大将军,真的是咱家大将军!”队伍中,来自安西军的老兵齐声惊呼。“那边,我看见他老人家的旗帜了,直接插进敌军中央那队人马就是,快看,快看。孙孝哲的帅旗被逼出来了,他居然想跟大将军面对面过招?!他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怎么侧面又出现了一支叛军?姓孙的的真不要脸!沙将军也顶上去了,砍他,砍他,使劲砍他……”
选锋营主将朱其还在后面没来,所以几个校尉谁也没权号令全军加入战斗。只能站在山坡,一边整顿自己麾下的弟兄,一边看着战场的情景火烧火燎。
马跃跟着大伙一道跺脚,呐喊。丝毫没把自己当做一个新来者。他看见了属于王洵的那面流苏大纛,也看见了大纛周围那几支涌动的人流。在某个瞬间,他甚至认为自己看到了王洵本人,九尺开外的身材,虎背熊腰,铁锤挥动,推开一片血浪……
事实,这么远的距离,他根本看不清具体任何人的身影。除非他长了一双老鹰的眼睛。下一瞬间,马跃看到流苏大纛被叛军的战旗包围,天地间一片漆黑。旋即,一道阳光刺破了乌云,将流苏大纛从叛军的旗帜中照亮。如火焰般,驱散周围的黑暗,点燃山坡每个人的眼睛。
“擂鼓,给大将军助威!”归德将军朱其领着百余名健卒,抬着几面大鼓爬了来,扯开嗓子大声喝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昂的鼓声立刻从山顶响起,宛若滚滚惊雷。叛军的队形晃了晃,然后又晃了晃,然后疯狂地向中央聚拢。他们受惊了,他们在做垂死反扑,他们试图击杀大将军!
他们是痴心妄想!尽管从没亲眼目睹过王洵施展身手,马跃却相信自己的判断。铁锤王的名字不是白叫的,横扫西域的战斗也不是白打的。叛军的打算注定要失败,注定是痴心妄想。看那,铁锤王的旗帜又杀出来了,所过之处,当者披靡。杀、杀、向前杀,没人能挡住咱家大将军。杀到孙孝哲面前,狠狠地羞辱他!
仿佛是一道闪电,那面吸引了所有人的大纛,劈开了重重拦阻,直奔孙孝哲的帅旗。孙孝哲的帅旗摇了摇,又摇了摇,突然倾倒,掉头向后。战场爆发出一声呐喊,所有唐军将士开始冲锋,阳光照在长槊和横刀的利刃,溅起无数点繁星……
归德将军朱其也发出了出击命令,带着所有选锋营将士冲下了山坡。马跃跟在人流间,带着隶属于自己的三百弟兄,如同饿虎扑向羊群。兵还是原来的那些兵,将还是原来的那些将,却无人认为,自己不是叛军的对手。
孙孝哲的人四散奔逃,根本没有勇气与选锋营面对面交战。马跃从背后追去,从背后砍倒他们,俘虏他们,践踏他们的尊严,摧毁他们的斗志。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传说中的西楚霸王附体,刀锋所指,没有一合之将。
他从没活得如此痛快。
第四章 光阴 (五 上)
到了此时,周、崔、霍三位旅率身老兵的风采就展现了出来。他们并没有像马跃那样如醉如痴砍杀叛军,也没有像队伍中的年青士卒那样不顾一切捞取战功。而是竭尽全力约束各自麾下的弟兄,让他们保持基本队形,以免逼得敌军困兽反噬,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其他各位由安西军老兵充任的旅率们的表现也与周、崔、霍三位类似,不求多立战功,但求自己一方损失最小。饶是如此,滞留在战场的敌军还是很快被砍杀、俘虏干净。当周围的呐喊声也渐渐弱了下来,选锋营校尉马跃终于从战斗的狂热中清醒,兜转坐骑,讪讪地走回。带着几分愧疚清点队伍,三百名弟兄全部俱在,只有十几人受了非常轻的小伤。其中还有半数是自己从山坡往下冲时不慎跌倒造成的,根本造不成大碍。
这可算得马跃听都没听说过的奇迹了,在他的印象中,“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便是罕见的大捷。而此战,安西军的老兵、新兵的损失全加在一起,恐怕也就是五百出头。却几乎全歼了孙孝哲麾下的四千叛军。此等辉煌胜利,又岂能用‘大捷’二字来形容?
“都说叛军厉害,也没长着三个脑袋,六只手臂么?”初战告捷,新兵们的士气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边用干草擦拭兵器的血迹,一边笑嘻嘻地小声议论。
“那要看他们以前遇到的对手是谁?我听人说,半个多月前,灵武那边六万多将士,一个照面就被叛军给打趴下了。要不是咱家大将军及时赶到,估计连个收尸体的人都剩不下!”有些士兵耳目灵通,压低声音传播道听途说来的消息。
他的话得到了一片附和之声,“那是,咱家大将军就是叛贼的克星。从七月起到现在,哪会儿让叛贼讨过半分便宜去?!”
“要我说,朝廷就该把所有兵马,都交给咱家大将军统率。反正交给别人也是浪费,不但打不了胜仗,还得咱家大将军千里迢迢去救!”提起王洵的战绩,所有士兵,哪怕刚刚加入安西军不到一个月,都是满脸自豪。
在胜利的喜悦下,马跃并没觉得弟兄们的话有多过分。尽管在不久之前,他还是朝廷册授的明威将军。向旁边走开几步,笑着跟三名得力部属搭话:“照这样子,估计用不了太久,弟兄们就可以拉上战场了。咱们安西军原先就吃亏在兵少,等选锋营的弟兄都合了格,打到长安城下也不是什么……”
也许是对这样的胜利早已司空见惯的缘故,三位得力属下并不像马跃那样兴奋。皱着眉头想了想,由周姓旅率代表大伙说道:“校尉大人千万别小看了孙孝哲,此人输在咱家大将军手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能迅速重新振作起来。”
“可安禄山总不能没完没了地给他补充士卒!叛军那边,能用的将士不过二十几万,如今分散在东南西北好几个战场……”被属下兜头泼了瓢冷水,马跃一时有些下不了台,笑了笑,低声辩驳。
“不是安禄山给不给他补充队伍的问题!”崔姓旅率性子很急,没等马跃把意思表达清楚,就迅速抢过话头。“而是孙孝哲今天的表现不正常。照理说,他不该如此不禁打才是!”
“我也觉得今天这仗不太对劲。即便怀疑遭遇了咱们的埋伏,孙孝哲也理当有本事带领队伍全身而退才是。”霍姓旅率的意见跟崔姓旅率一致,也认为此战胜得过于顺利,不符合大伙以往的经验。
马跃初来乍到,战斗经验当然不能跟老兵们相提并论。望着自家麾下的两位旅率,满脸都是困惑。
周姓旅率为人稍为圆润,见马跃如此,笑了笑,凑前解释:“将军别跟他俩一般见识!这俩家伙是属驴的,只懂得吃苦受累,不懂得什么叫安逸。不过…”顿了顿,他继续补充,“孙孝哲这厮,今天的表现的确不怎么长进!两个月前大将军带着我们跟他交手时,他好像还不像现在这般不经打!”
“怕是他身后出了麻烦!”既然麾下三位旅率都表达了同样的意思,马跃也能做到从善如流。想了想,笑着判断,“我在灵武那边时,听人说过,崔乾佑和孙孝哲两个势同水火。崔乾佑的粮草被咱家大将军一把火烧光了,眼下去不得灵武,说不准会掉头找孙孝哲麻烦!”
“这种可能性不大。毕竟他们现在还是一伙!”关于叛军内部将帅失和的谣言,周姓旅率多少也听说过一些,想了想,摇头否定。“除非,除非安禄山那厮作孽太多,被天雷给劈死了。”
“尽做梦,眼下是冬天,怎么可能打雷……”
“你这厮,怎么不去跳大神!”
另外两个旅率对老朋比对上司还不客气,听周姓旅率说得一厢情愿,纷纷笑着打趣。
“那也不好说。老天爷总不能一直睡着,死活不肯睁开眼睛!”弟兄们的轻松风趣迅速感染了马跃,他咧开大嘴,一边笑,一边反驳。
四人正说笑间,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扭过头去,只见几名银甲武士簇拥着一面战旗缓缓行来,战旗下,正是安西节度使王洵,刚刚结束追亡逐北,返回来看望自家弟兄。
“大将军,大将军!”
“大将军,大将军!”
一片热浪般的欢呼当中,王洵缓缓抱拢双臂,冲着周围,端端正正地做了一个长揖。
“大将军威武,威武!”
“大将军百胜!百胜!”
霎那间,无论新兵老兵,都扯着嗓子呼喊起来。每个都满脸仰慕之色,每个人都极力挺直身躯,或者垫起脚尖。只盼自家大将军的目光能在自己身多停留一会儿,大将军的笑容,专门给向自己。
“能在此人麾下效力,马某即便明日就战死沙场,这辈子也无憾了!”尽管年龄比王洵大得很多,望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面战旗,马跃依旧忍不住心头火热。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安西节度使的流苏大纛距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在他眼睛正对方向二十步左右距离处停了下来,随后,有名亲兵打扮的人走前,大声问道:“明威将军马跃可在,都护大人叫你过去!”
“我,都护大人叫我?”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马跃楞了楞,嘴巴瞬间张开老大。亏得周旅率机警,在他背后狠狠拍了一巴掌,才将他从惊诧中唤醒。整顿衣衫,在无数双饱含羡慕、嫉妒的眼睛注视下,缓缓出列,缓缓走向传令的士卒。
“刀,横刀,横刀!”三位旅率在身后大声提醒,马跃的脚明显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冲出好几步,讪笑着去解腰间兵器。
“轰!”周围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尽管大伙心里头都明白,换了自己跟此人易地而处,未必比他更从容。
“不必!”负责传令的亲兵摆摆手,制止了马跃的多余动作,“战场之,见任何人都不必解下兵器。”
“唉!唉!”马跃变得有些无所适从了,连声答应着,回头去找三名得力属下征询更多建议。周、崔、霍三位旅率显然也没单独被王洵召见过,咧了咧嘴,做出了一幅爱莫能助的神情。
值此之际,恭敬不如从命。反正自己已经加入了安西军,即便因为一时失礼被撤掉校尉差遣,做个小兵也心满意足了。抱着豁出去了的心情,马跃没再跟传令亲兵过多客气,把横刀重新挂回腰间,大步朝召见自己的人走去。
此刻的王洵已经在亲兵们的帮助下跳离了马背,当着众多弟兄们的面儿,解去沉重的铠甲,露出里边被汗水湿透的袍服。有人取来一件羊绒大氅,替他披在肩头。另外几名亲兵则端过来一个皮口袋,将里边的烈酒倒进了铜碗里。
“让弟兄们也都喝几口暖暖身子。然后寻向阳避风处歇息半个时辰,小心别着了凉!”接过酒碗,王洵狠狠地灌了自己几口,然后大声吩咐。
立刻有将领下去执行命令,很快,所有参战弟兄就被各自的顶头上司领到了不远处的向阳山坡,端起盛满烈酒的马皮口袋,轮番畅饮。
王洵自己又喝了小半碗酒水,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胳膊,然后,又命人倒了一碗烈酒给马跃,笑着吩咐:“你也来一碗,别客气。此间甚冷,出汗之后最容易受风!”
连个正式招呼都没打过,就先给一碗烈酒。这个见面方式不可谓不别致。校尉马跃又楞了楞,接过酒盏,仰首而尽。
“还喝么?”王洵身丝毫没有大将军的架子,看见马跃喝得痛快,笑着抓起一个装酒的皮口袋,直接丢进他怀里。
马跃接了几下,才勉强没有让皮袋脱手。笑了笑,大声回应:“已经足够了。多谢大将军抬爱。里边的酒,末将还是留起来,等胜了下一仗再饮!”
第四章 光阴 (五 下)
“也好!”王洵笑着将自己盏中的剩酒喝干,将酒盏交给身边的亲卫,“那就等打赢了下一仗,再与马将军喝个痛快!本帅定然不会让马将军等得太久。”
“跟着大将军,末将不愁没庆功酒喝!”马跃反应甚快,笑着接了一句。
二人骨子里都带着几分傲气,一番话说得骄狂无比。说过后,相对着哈哈大笑,登时将彼此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数分。
“怎么样,在我这里还住得惯么?前些日子一直忙着应付孙孝哲,不知道你来了,所以也没跟老赵那边打招呼。若他那边有所怠慢,还望你别往心里头去。”笑过之后,王洵找了个石块坐下来,缓缓问道。
“没有怠慢,没有怠慢。末将心里头从没像这几天这般踏实过!”马跃此刻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安西军的一员,连声回应道。
王洵轻轻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但老赵只给你安排个校尉的差事,的确是有些屈才了。黄帝陵前那一仗我私下了解过,整场战斗中,只有你和你麾下的弟兄们,当得起‘壮士’二字,其他人……”
闻听此言,马跃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赶紧侧转过身去,用手掌抹了一把,然后哽咽着回应:“有大将军这句话,弟兄们纵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末将来这里不是为了求取功名,末将只是想,只是想……”
他咬了咬牙,大声说出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只是为了活得像个男人样。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父老乡亲被叛军欺凌。其他,倒也不奢求那么多!”
“好,好,好汉子!”沙千里正好策马转来,听到马跃的话,忍不住抚掌赞叹。“那你来安西军算是来对了。咱们这边,啥样性子的人都有,就是没有孬种!”
对于马跃的磊落性格,王洵也非常赞赏,想了想,继续道:“以你的带兵能力,做个郎将应该绰绰有余。只是眼下我这边没那么多的弟兄,所以只能高职低就。这样,骁骑营那边还缺个副统领,不如……”
若是换在今日之前,马跃绝不会拒绝王洵的提拔。毕竟人皆有进之心,多掌握一些权力,便能多有一些发挥空间。但现在,他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斤两。赶紧冲王洵做了揖,低声道:“谢谢大将军信任。但末将,末将初来乍到,对很多,很多事情还不熟悉。不如,不如先在选锋营里头历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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