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崔乾佑皱了皱眉,对降将们的表现不置可否。
“那厮没什么真本事,全靠抱了房琯的大腿,才爬上了归德将军的位置。想必如今是看到房琯失势,又赶紧改换门庭!我等对他的底细很熟,所以此去肯定不会给大帅丢脸。”杨希文、刘贵哲等降将吃了个软钉子,红着脸向崔乾佑继续解释。
“先把阵脚扎稳了再说。如有立功机会,本帅不会落下你们!”崔乾佑摆了摆手,回应里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作为久经宦海沉浮的老人,他能理解这些降将的心思。然而作为一名武夫,他又无法接受这种不知廉耻的行为。看着众降将满脸落寞地退到一边,想了想,又大声道:“既然你等跟他很熟,不妨出阵去问他一问。就说本帅已经如约前来,他家王将军怎么不见踪影?!”
“这……”众降将面面相觑,想要拒绝,又没胆子触崔乾佑的逆鳞。互相推让了好一阵儿,才由刘贵哲出马,在二十几名亲卫的严密保护下,畏畏缩缩地走向了战场中央。
隔着一百余步远,刘贵哲就停住了坐骑。扯开嗓子,大声叫嚷:“姓李的,你别猖狂。刘某奉大帅之命前来质问你,他老……”
“你叫什么?”李光进把手放在耳朵旁,故意装作听不不清楚对方说话的摸样,“大声点儿,你家大帅派你出来之前,没喂饱你么?”
“我是刘贵哲,曾经跟你同在房琯帐下效力的刘贵哲!如今弃暗投明……”刘贵哲憋得在马背上晃了晃,不得不将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李光进早得到王洵的示意,要用尽一切办法激怒对手。笑了笑,大声道:“接着叫,再大声点儿。李某养的狗,都知道不能得到块骨头就转身咬自家主人!你这厮长了一副好皮毛,怎么叫唤声这么难听!”
“哈哈哈哈!”凡是听见了二人对话的人,无论处于敌我哪一方,都笑得前仰后合。刘贵哲又羞又气,拔出刀来就想找李光进拼命。战马刚刚一脱离侍卫的保护,就看见一道寒光冲着自己哽嗓飞了过来。
“啊!”他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再找李光进算账,死命猛勒坐骑。可怜的战马被勒得人立而起,正挡在寒光的去路上,被一支羽箭穿透脖颈,悲鸣一声,软软坐倒。
“杀狗!”李光进带领百余名护卫,疾驰出阵。刀锋直指刘贵哲的脖颈。
第四章 光阴 (一 下)
即便再瞧不起刘贵哲,崔乾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李光进斩下首级,立刻挥动令旗,派遣属下心腹带领百余兵马出阵救人。
双方将士围着刘贵哲落地的位置,举起横刀互砍,谁也不肯退让分毫。直到刘贵哲本人在侍卫的簇拥下逃得远了,才恨恨地互相瞪了几眼,重新拉开了距离。
前后不过几个弹指的夫,地面已经多了二十余具尸体。还有几个人断了胳膊,手按住伤口处,咬着牙骑在马背苦撑。崔乾佑见到此景,忍不住低声赞叹:“都是一群好汉子,可惜落在了房琯那厮的手里。当日要是换个人指挥,老夫未必能轻易拿得下他们!”
“他出身于突厥望族,麾下都是他的私人部曲!”杨希文唯恐自己还不够露脸,凑上前,低声向崔乾佑解释。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手底下的人和其他唐军不太一样!”崔乾佑点点头,若有所思。“你去,把老夫刚才交代的话向他转述一遍。顺道问问他,可否愿意为老夫效力。如果他肯答应,正二品以下武职,老夫随便他挑!”
“这,末将遵命!”杨希文又是害怕又是嫉妒,结结巴巴地回应。转头点了一百多个侍卫,簇拥着自己出阵。缓缓走到李光进的正前方一百余步处,在人群里扯开嗓子喊道:“李光进,你别嚣张,也别逞口舌之利。杨某是怕耽误了你我两家的大事才前来跟你叙话,并不是怕了你。”
“有屁就放!”李光进才不管什么斯文扫地不扫地,挥了挥血淋淋的横刀,撇嘴喝令。
希文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憋了好一阵而,才脸红脖子粗地补充,“三日前,我家大帅和姓王的有约,在此一决生死。如今我家大帅已经来了,姓王的家伙在哪呢?速叫他出来送死!这是第一,第二——”
“我家王将军早就来了,磨快了刀,等着看你家大帅伸脖子呢。至于在哪埋伏着,有种你把头探过来,李某就告诉你!”不等杨希文把话啰嗦完,李光进就粗暴地打断。
“你……”你希文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身手照对方相去甚远,断不敢前去送死。可问不出王洵的位置,又无法回本阵去向崔乾佑交代。进亦不是,退亦不是,哆嗦着在人群中发呆。
“算了,不逗你玩了,一点儿都不好玩!”李光进拍了拍坐骑,一个人向前跑了几十步。吓得杨希文等人纷纷退避。随后,他又勒住了坐骑,将面孔正对崔乾佑的帅旗,举刀施礼:“末将李光进,奉我家大将军之命,向崔乾佑老将军致意!”
光是这份胆子,就足以让杨希文等人羞死。崔乾佑不敢再让降将们出去给自己丢人,带了带坐骑,在亲兵的卫护下出阵,冲着李光进微微点头:“老夫崔乾佑,有劳你家大将军挂心了!”
“不敢!”李光进又将横刀向眉心处举了举,朝对方致以勇士之礼,“我家将军知道崔老将军为人磊落,必定不会忘记三日之约。他亦不敢避老将军锋芒,令师长蒙羞。所以在此地布下了天罗地网,静等老将军莅临。以上都是我家将军原话,李某奉命转述。李某自己的意思没那么啰嗦,就一句,不怕死的,且随我来!”
说,一拨坐骑,扬长而去。到了本阵也不停留,带领着一众部曲,直奔不远处的小山丘。
“此子,此子——”崔乾佑楞了老半天,才明白李光进表达了什么意思。这也算信守承诺?好像不能算,可谁又规定了,两军约战,不准提前布摆好阵势?况且王洵手中兵马把李光进等人也算在内,充其量只有一千四五百人。拿着这点儿弟兄跟三万大军列阵硬撼,除非他的脑袋被骆驼踩过!
可立刻带领将士们循着李光印的脚步去追,崔乾佑却不敢保证前方真的没有埋伏?那姓王的可是从不遵循用兵常规,什么混招、楞招都敢往外使。
正在这一犹豫的功夫,耳畔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战鼓,“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犹如山洪迸发,令人不寒而栗。
抬头向声音来处张望,只见前方不远处左右两侧的几个丘陵间,烟尘滚滚,旌旗摇曳,不知道有多少兵马正准备扑将过来。
“不好!”崔乾佑本能地意识到中了敌军的圈套,立刻返回本阵,将队伍前段收拢成一个半闭的圆弧。巨盾在外,长矛在内,就地坚守。同时从队伍末端分别派遣出两千骑兵,命令他们去迟滞敌军进攻。
两支骑兵毫不畏惧地杀出,直扑鼓声起处。片刻后,惨叫声从丘陵后传来,声声刺激人的耳朵。紧跟着,怒吼和痛骂声响成了一片,令闻听者愈发觉得惶恐莫名。当所有声音都消失之后,寂静的山丘后,两支大燕国的骑兵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一边跑,一边将手中的俘虏高高举起:“悬羊,悬羊击鼓。那边根本没有什么伏兵,只有几十头羊,百个陷马坑!”
“没伏兵,没伏兵。我们又当了。他们挖了陷马坑,摔坏了好多弟兄!”
“嗯!”崔乾佑在马背晃了晃,差点没直接掉下来。姓王的就这么来赴约?这样也配做封常清的嫡传弟子?!“给我追。即便追到天边,老夫也不能放过他。”冲着李光进所部留下的烟尘,他大声喝令,两只眼睛里一片血红。
“追!!”此刻叛军当中还有谁管什么埋伏不埋伏,都想着尽快追去,将李光进和王洵等人碎尸万段。所有兵马人人奋勇,争先恐后,在大地扬起滚滚黄烟。
李光进所部骑的都是河曲马,一个个跑得飞快,转眼之间,就已经跑出了十四、五里地。崔乾佑麾下的大燕国将士也不敢落后,循着前头战马留下的烟尘紧追不舍,转眼也冲过了两、三个山头,将坊州城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别追了,别追了,我家将军用兵如神,再追,你们就真的上当了。”李光进在一座土丘之带住坐骑,冲着土丘下气喘吁吁的追兵们大声叫嚣。
“别追了,别追了,我家将军用兵如神,再追,你们就真的上当了。”部曲们唯恐天下不乱,纷纷扯开嗓子,将李光进的挑衅一遍遍重复。崔乾佑帐下的将士们听了,立刻如火浇油,不顾身体和坐骑的疲劳,分头包抄过来。
眼看着就要被人围在山丘,李光进唿哨一声,带着自家弟兄急冲而下。抢在敌军的包围圈合拢之前,跳了出去,继续向西北方狂奔不止。崔乾佑帐下的将士不待主将发令,衔着李光进的马尾巴,不离不弃。
转眼间又跑出了四十余里,双方的坐骑都没了力气,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看着前方有一座小山,李光进拨马冲上山坡。找了个显眼的地方带住坐骑,回过头来,喘息着向身后喊道:“别,别,真的别追了。我没骗你们。我家将军给你们设了圈套,就等着你们钻呢!”
“别,别,真的别追了。没骗你们。我家将军给你们设了圈套,就等着你们钻呢!”弟兄们嘻嘻哈哈,再度将李光进的警示传了出去。崔乾佑闻听,一边命人整队,准备给李光进最后一击,一边派遣得力属下带人上前劝告道:“你家将军言而无信,估计这会儿早跑没影了。投降,崔老将军答应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我真的没骗你们!”李光进急得直挠头盔,“我家将军也没骗过你们。他说在黄帝陵等你们,就在那边等你们。是你们自己沉不住气,非要前来追我。追我有什么用,我不过是个跑腿的,怎么也比不上坊州城里的军需物资重要。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再晚,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你说什么?”奋威将军崔颢听得真切,向山坡跑了几步,大声追问。
“傻蛋!我家将军去打坊州城了。你们不信,自己回头看!”李光进摇了摇头,满脸怜悯。
“啊!”这回,崔颢终于听清楚了。拨马下山,向自家叔父崔乾佑禀明情况。还没等他到达帅旗前,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抬头向东南望去,只见一道浓烟直冲霄汉,烈焰夹着火星,顷刻间染红了半面天空。
坊州城,竟然被人给烧了。
可供三万人消耗半年的军粮、器械,统统被王洵付之一炬。
“你,你——”崔乾佑瞬间就明白了对手的所有部署。什么准时赴约,什么故意挑衅,都不过是圈套的一部分而已。亏得自己还小心提防,亏得自己还身经百战。一口气没喘来,他从马背直坠而下,口中的鲜血,将盔甲和马鞍染了个通红。
“大帅!”众将领齐齐扑上,再顾不得理睬李光进,拼死抢救自家主将。
“早就提醒过你们会上当。怎么就是人肯相信我!”山坡上,李光进满脸委屈地嘀咕了一声,带领着麾下弟兄,疾驰而去。
第四章 光阴 (二 上)
立马华池水对岸,王思礼、吕崇贲等大唐将士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无法劝阻王洵前往黄帝陵赴约,故而他们抱着必死之心悄悄尾随而来。原本准备在安西军落败之时突然杀出,吸引崔乾佑的注意力,借此给救命恩人们博取一丝撤退机会。谁料到,还没等大伙开始渡河,便看到见了坊州城上那冲天火光。
五百人,他只带了五百铁骑。连同李光进所带的疑兵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千五百之数。居然硬生生地在崔乾佑的嘴巴边上,将坊州城给夺了下来。此战虽然没杀伤叛军一兵一卒,却焚掉了崔乾佑的所有粮草辎重。失去了后勤补给,神仙也不敢再轻言战事。而等到崔乾佑把下一批粮草辎重征集齐备,灵武那边,也早就重新调整好防御部署了。
神来之笔,绝对的神来之笔!不愧是封常清的关门弟子!将老瘸子的本领学了个十足十!不,应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纵使封常清全盛之时,也绝对想不出如此妙招!当然,那个年代的大唐将领们也从没被逼到以千把人挑战二十倍于己的敌军的地步。
此时此刻,所有语言都无法表达王思礼心中的佩服之意。南风夹着焦糊的粮食味道掠过河面,熏得人直想流眼泪。他却将双目瞪得滚圆,迟迟不愿从火光方向挪开。
如果当日房琯带领着大伙,也采用避实就虚的策略,而不是摆出什么狗屁五方悬车星斗大阵的话,灵武唐军会输得那样惨么?从崔乾佑与王洵两度交手的表现上看,此人带兵的本领其实算不上太高明?即便是王某,如果打起全部精神仔细应对的话,也不至于被杀到全军尽没的地步。可当日王某为什么就没勇气制止房琯的愚蠢行为呢,是被潼关惨败彻底打丢了自信,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东西?
答案很复杂,复杂到王思礼强迫自己不去细想。他旁边的吕崇贲此刻心里头也是翻江倒海,揉了揉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瓮声瓮气地说道:“原来仗还可以这么打!这也忒,忒他娘的……”
“不这样打还能怎样打?”明威将军马跃显然误解了吕崇贲的意思,转过头来,怒气冲冲地打断。“莫不成要把五百弟兄摆到崔乾佑的面前,结一个狗屁大阵,等着被他的人宰割么?那是你们家房大人才会干的事情,别以为王将军也跟他一样傻!”
自打当日在死人堆中被翻出来之后,他就变得像个刺猬一般,见到谁都想扎一下,除了救命恩人之外。此刻听闻吕崇贲话里头似乎有不服之意,立刻又将浑身的倒刺竖了起来。
吕崇贲知道马跃是因为当日民壮们被房琯用做消耗品的事情而迁怒,所以也不跟他计较,摇摇头,低声解释:“我当然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王节度用兵的手法,用兵的手法很,很独特。对,独特。”仔细斟酌了一下用词,他才继续补充,“非常,非常别出心裁。不为时势所拘束。比如今天,换了我跟他易地而处,我肯定不敢这么干。第一,我怕自己不在战场上露面儿,会给恩师丢脸。第二,我没把握崔乾佑一定会中我的调虎离山之计,也没把握这么快就把坊州城给拿下来。”
“所以你就宁可把手下弟兄扔给崔乾佑去杀,只求保全你死去恩师的一个虚名!我要是你的恩师,肯定在九泉之下也得气吐了血!”马跃又皱着眉头讽刺了一句,不过语气比先前缓和了许多。“敌众我寡,当然要使用一切可能的办法。况且比起王节度来,姓崔的才应该更在乎他自己的名声。否则,他也不会呆呆地在坊州城里等到今天!”
最后半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引起了周围一片共鸣。王洵以前在西域的战绩再显赫,再辉煌,毕竟距离中原甚远,给人的感觉不够震撼,不够真实。所以他的名声远不及崔乾佑、孙孝柘这两位曾经多次击败过封常清和高仙芝的百战宿将。比起后两人来说,他才是货真价实的无名小卒。一切都是零,所以打仗之时没有任何负担,也不用患得患失。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大伙其实都想到了,却谁都不便宣之于口。那就是,王洵和他的安西军,至今还游离在朝廷掌控之外。仗打得好,打得差,只需要对他麾下的弟兄们负责,而不必考虑朝廷上那些人的想法。换句话说,即便王洵今天不来赴约,需要承担的,也不过是个“言而无信”的污名,不用考虑崔乾佑会不会暴怒之下,直扑灵武。更不用考虑太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这对父子的感受。相反,以目前这种态势,王洵表现得越嚣张跋扈,太上皇和皇帝陛下越不敢拿他怎么样,否则,一旦把他逼到叛军那边去,与安禄山里应外合,大唐国残存的半壁江山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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