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那忠义的虚名,还为了长安城中云姨、紫萝、白荇芷,还有若干自己熟悉不熟悉,爱过与被爱过的面孔。
“二哥,你别再自己骗自己了!我早就看透你了,我早就该看透你了。”宇文至哽咽着抹了一把脸,将雨水和泪水同时抹掉,然后重新拉开弓弦,用冰冷的箭锋继续瞄准王洵脖颈,“你根本不敢给封帅报仇!你根本就没那份胆子!”
“喀嚓!”又是一个炸雷,将王洵炸得浑身发软,脸色苍白如雪。“你胡说,你胡说!我不是这种人,不是这种人!”他喃喃地替自己辩解,却没勇气冲过去,夺下宇文至手中的弓,将其抓回军中正法。
“你就是这种人!”宇文至一边流泪,一边呜咽着痛斥,“在疏勒城中,你就猜到了封帅已经遇难对不对?却还拿什么假话来欺骗大伙,说什么有高仙芝和安西军在,封帅就安然无恙!你不敢承认事实!就是怕大伙在疏勒城中造了反,玷污了你的忠义之名,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
“胡说,我不是!”王洵猛磕了一下马镫,准备冲前与宇文至拼命。一支冷箭却急飞而来,紧贴着战马的眼睛扎在了泥浆中。可怜的汗血宝马受惊,前蹄竖起,放声长嘶,“呜呜呜”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顾不再跟宇文至做对,齐齐跳下马,与方子陵一道帮王洵控制住坐骑。等三人再度站稳了身形,宇文至已经带着随从退到了五十步之外。
“别动!”宇文至将第三支弓箭搭弓臂,冰冷的箭锋瞄着王洵哽嗓咽喉打转儿“想让我跟你回去,除非我死在这里!二哥,我不会再跟着你了,他们几个也不会。你是个懦夫,彻头彻尾的懦夫!从来不敢正视现实。在大宛的时候,其实你就猜到封帅的结局不妙,对不对?只是你没胆子承认,对不对?要不然,你怎么会让宋武领着弟兄们慢慢走,却非把我带在身边!你是怕,你是怕我知道封帅遇害后,立刻起兵造反,把狗皇帝和太监们一道宰了?对不对?你说,对还是不对!”
最后几句他几乎是咬着牙喝出,字字如刀,接连刺进王洵的胸口。王洵被刺得痛不欲生,佝偻着腰,努力想撑起身体,却无法将脊背挺直。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他想要呐喊,嘴巴张了张,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在某种程度,宇文至说得其实没错。在进入葱岭之前,他的确认为宇文至做事太冲动,不适合单独领军,所以才把大队人马交给了跟自己交情远不如宇文至的宋武。
只是当初做这个决定时,他自己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提防着什么。而现在,却恰恰证明,潜意识里,他已经考虑到了今天这种局面!只是,只是他一直试图逃避,一直不肯面对而已。
“被我说中了,对不对!二哥,我的好二哥!”见王洵不再开口自辩,宇文至眼中的泪更是止不住地往外涌,“我这人冲动,没见识。但我这人恩怨分明。封帅待我像自家子侄,我就像自家子侄一样回报他。无论是谁敢阻挡我报仇,我都要从他尸体走过去。二哥,从今往后,你我兄弟各走各的道。即便在战场相遇,也千万不要念旧。言尽与此,二哥好自为之!”
说罢,双手奋力一撅,将角弓掰做两段,丢在地。然后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第五章 不周山 (三 下)
“子达……”王洵本能地伸出手,试图做最后的努力。除了冰冷的雨水之外,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他再也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之后,只能呆呆地坐在马背,任由雨水将自己的灵魂浇得通透。
轰隆,轰隆,半空炸雷一个接着一个,仿佛在大声地对他咆哮。懦夫,你这个懦夫,彻头彻尾的懦夫!从来不敢正视现实。
轰隆,轰隆!
你早就猜到封帅的结局不妙,却一直拒绝相信,一直在自己找借口欺骗自己!
懦夫!懦夫!懦夫!
你之所以把兵权交给宋武,就是因为他比你还懦弱。不会像宇文至,听到封帅遇难的消息立刻拔剑出鞘!
你如果有胆子起兵替封帅报仇,大伙自然还是跟着你。你要是没这份胆子,就别再拦着咱们!大伙兄弟一场,好聚好散!
轰隆,轰隆,轰隆隆……
仿佛要把头顶这漆黑的长天撕裂,每一道闪电都锐利如刀。每一道闪电都带来短暂的光明,但天空转瞬间便又恢复原来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只有雨水,越发地大了起来。瓢泼般地从头顶浇下,将人的心脏中的光芒浇灭,将人的灵魂和血液冻得寒冷如冰。
也不知道在雨中站了多久。直到坐骑被方子陵等人强行拉转,王洵才像做了一场噩梦般缓过些神来。木木四下看了看,低声抗议:“你们几个在干什么?干什么?!放开,赶紧放开!”
“都督,回。人各有志。且让他们去!他们几个早晚会后悔!”万俟玉薤叹了口气,低声开解。
“谁?!”王洵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喃喃地重复。“他们……?他们后悔什么?!”
“都督,你振作些。弟兄们还都等着你呢!”见到王洵这幅失神落魄模样,方子陵急得眼睛都红了,“咱们大宛都督府一万多弟兄,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不缺宇文至他们几头烂蒜!”
“你是说子达啊。他走了!”提起麾下那近万援军,王洵的眼睛里多少出现了一丝生气,咧了下嘴,惨笑着回应,“是啊。人各有志。他从小失去了爷娘,亲生哥哥又是那幅德行。只有封帅是真心实意对待他,把他当自家弟子培养。在他心中,早就把封帅当成了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呐!他当然得走,当然得走!”
“都督!”方子陵语塞。见过会替别人着想的,没见过如此会替别人着想的。被属下羞辱得那么狠,居然还无怨无恨替对方辩解。
“都督你不能这样!”侍卫统领王十三也大声苦劝,“您是一军之胆。不能被这点儿小事儿打倒!”
“你说的对,不能!我得振作,振作!”王洵挺直肩膀,用力摇头。仿佛欲甩掉心中的所有烦恼。然而只是在一瞬间过后,他的肩膀便再度坍塌了下去。
方子陵和王十三正欲再劝,却被万俟玉薤用眼色制止住了。作为半生坎坷的老江湖,此刻他反而最能体味王洵心中的痛楚,“你们两个都安静些!别再烦大都督了。大都督已经被伤得够狠了。毕竟,宇文副都督从小就跟他走在一起!”
为了避免继续刺激王洵,他已经把说话的声音压到了最小。谁料后者依旧透过重重风雨雷鸣听了个大概,笑着抹了一把脸,将脸的不知雨水、汗水还是泪水,暂且擦了个干净,“不伤心,不伤心!我跟子达性子不合,这一天早晚都会来。你们几个呢,你们几个今后有什么打算?如果想离开的话,都提前跟我说一声就行,我设宴给你们送行。别学他们几个,一声不响就跑掉了!”
“我们……?”方子陵等人被问得一愣,旋即明白王洵眼下真的是形神俱疲,心中已经产生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当即,大伙互相看了看,齐声回应道:“我等自然跟着都督。都督说到哪里,我等就到哪里!”
“可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王洵继续摇头,笑容比哭还要难看。“我是回来拱卫京师的。可京师里那群王八蛋,他们杀了封帅!他们还想要我的脑袋!我不想再被人家杀。呵呵!呵呵!钦差大人刚才被我摔死在华亭县衙里了,你们看到没?当时有几百双眼睛都在那看着呢!长安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那咱们就掉头回大宛,不管这群王八蛋!”万俟玉薤用力向前挥了下马鞭,将重重雨幕硬是扫出一道缝隙,“凭着手中这些弟兄和柘折、俱战提两座坚城,即便没有大唐在背后支持,咱们也照样能站得稳稳当当!”
“回大宛?”王洵的眼神又亮了一下,旋即再度陷入黑暗。
“对,咱们回大宛!”万俟玉薤狠狠地点头,“在那边,只要是的汉家儿郎,有谁不念大都督的好处?!特别是那些刀客和行商坐商们,以往只要一出葱岭,就得弯着腰装孙子。无论走到哪都挨欺负!只有大都督拿下柘折城后,大伙才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对,咱们不理那帮太监。回大宛去!”提起柘折城,方子陵的精神也为之一振,“反正在这边,无论咱们怎么替朝廷卖命,都落不到个好下场!还不如回大宛去逍遥自在!弟兄们都是跟您同生共死过的,只要您下一道命令,大伙肯定掉头就走,才不理他个狗屁朝廷!”
“你呢,十三?”听万俟玉薤和方子陵两个人的意思差不多,王洵将目光转向了侍卫统领十三,“你想我去给封帅报仇么?还是把这边的事情全丢下!”
“十三,十三是大都督的家将,一切都听大都督的!”王十三努力想了想,皱着眉头回应。“封帅的确对十三有恩,但封帅已经把十三送给了大都督!十三不能丢下大都督自己离开。如果只顾着去给封帅报仇,却,却忘记,忘记了自己的责任。才,才是真的,真的对,对不起封帅。”
他的唐言说得虽然已经非常流畅,但一涉及到比较复杂的事情,就又开始结结巴巴。王洵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低声打断:“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十三!难为你了!”
“不难为,不难为!”王十三受不了家主的客气,在马背连连摆手,“这是十三应该做的。十三是大都督的家臣,理应把大都督放在所有事情之前。就像,就像封帅,封帅是大唐天皇陛下的家臣一样。十三,十三家乡那边……”
按照十三故乡的传统,臣下的一切都归位者所有。即便位者得了失心疯,拔出刀来乱砍。作为一个合格的臣下,也应该自己把脖子伸过去,满足位者的发泄欲望。王洵以前跟十三聊过倭国风俗,能理解他的想法。然而换到自己头,却依旧满眼迷茫。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想必封四叔在临终之前,心中念念不忘的,也是大唐京师的安危,而不是他自己所受的委屈!如果自己就这样不顾而去,任由大唐被叛军颠覆的话,日后在九泉之下见了封帅,有勇气正视他的眼睛么?
可自己凭什么要求弟兄们为朝廷中昏君和太监们拼命?!弟兄们又欠了昏君和太监们什么?!况且拼到最后,有谁能保证,自己就不会落个跟封帅一样的下场!
回大宛!去京师!去京师!回大宛!天空中雷声一阵高过一阵,仿佛几十张嘴巴,在王洵耳边呐喊,呼号,催促他做最后决定。身边的景色完全被雨幕覆盖,人眼所及,不过脚下数尺。西,指向药刹水,东,指向长安城!
“其实,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去哪,而是先抓紧时间善后!钦差的事情,不给朝廷一个说法的话,咱们就只能跟着宇文副都督的脚步走了。”见王洵始终愁眉紧锁,万俟玉薤向近靠了靠,低声提议。
“善后?”王洵瞬间从迷茫中清醒,身体猛然一僵。对啊,杀死钦差的事情还没了结呢,更长远的事情哪里顾得!
“属下当年在京兆尹府,曾经见过他们做类似的事情!”见王洵终于又努力开始振作,万俟玉薤赶紧趁热打铁,“就是将错就错,睁着眼睛说瞎话。眼下京师已经岌岌可危,绝对不敢再让背后出现一支叛军。所以大都督您只要一口咬定,钦差是安禄山派人假冒的。高力士等人即便再恼怒,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啊,哦!啊!”王洵的身体在马背晃了好几回,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重新稳定了下来。将眼睛转向万俟玉薤,他的目光里写满了佩服,“地方官员们呢,怎么对他们说!”
“那些家伙,只要责任不由他们来背,他们还乐不得钦差是假的呢!那些飞龙禁卫也是一样!”万俟玉薤咧了下嘴巴,笑着回应。
“行!都督,万俟这法子肯定行!”听到此话,不光是王洵,方子陵和王十三也对万俟玉薤佩服得五体投地。眼下对王洵和大宛军来说,最迫在眉睫的问题便是怒杀传旨钦差一事。只要把此事敷衍过去,至于到底继续向东还是掉头向西,都可以从容商议。毕竟只要头不顶个叛乱的名义,沿途官府就得尽全力合作,满足这支援军的粮草辎重需求。
第五章 不周山 (四 上)
失魂落魄回了华亭,天色已经完全转黑,整座县城在闪电的照耀下忽隐忽现,荒凉破败宛若地狱,几乎所有院落都门窗紧闭,几乎所有窗口都不见一丝灯光,一条条漆黑狭长的街巷当中,听不到任何活物的声音,只有铺天盖地的暴雨,打在茅草和瓦片的屋顶上,沙沙沙,沙沙,如百鬼夜行。
整个县城内唯一还看上去有些生气的地方,便是灾难的始点,华亭县衙县令、主簿、各房司吏以及团练使张文忠和他麾下那些个刚刚上任,连屁股都没坐热乎的各级军官,全都被赵怀旭给“请”到了二堂上,虽然没有镣铐加身,并且茶水点心伺候周到,却全都被吓得脸色惨白,坐在临时搬来的胡凳上大气都不敢出。
见到王洵铁青着脸入内,众地方官吏立刻齐齐站起身,一边打躬作揖,一边低声讨饶:“参见采访使大人!”
“大人明鉴,我等这些天来一直被钦差赶到别处办公,与他没任何瓜葛。”
“大人饶过我等,今天的事情,我等绝不敢多言。”
“小的们愿意唯大人马是瞻。”
“大人饶命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王洵本来心情就极差,被众人没头没脑一通哀求,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竖起眼睛,大声呵斥道:“闭嘴不想死的都给我坐回去,王某现在没功夫跟你等啰嗦。”
“啊——”
“是。”
众地方文武官吏被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让开道路,胆子大者面如土色,胆子小者,已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没用的东西,怪不得安禄山一路势如破竹,’王洵将众官吏的表现全看在了眼里,心中好生鄙夷,“哭什么哭,把朝廷的脸面全给你们丢尽了,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居然拿安禄山的爪牙当钦差来供着,本都督现在没时间管你们这些鸟事,待奏折送到吏部后,上面自然会按律发落你等。”
“啊——钦差大人是假冒的?!”
“怎么会,怎么会?!!”
“哎吆!可坑死我了。”
闻听此言,众人官员的脸色极为好看,震惊、恐慌、懊悔、怀疑,应有尽有,倒是团练使张文忠较为聪明,迅从王洵的话语里嗅出了一丝活命的希望,当即抢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请大人明鉴那骗子一进城,就打出天使的旗号吆五喝六,我等平素又是被太监们欺负怕了的,实在没胆子仔细查验他的身份真伪。”
“多亏大人拆穿了他,否则,我等肯定还被蒙在鼓里。”县令秦连峰也不是傻子,立刻紧随张文忠身后表态,“我等愿意接受任何处罚,请大人开恩,给我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请大人开恩。”
“开恩啊,大人。”
众官吏如梦初醒,又纷纷趴在地上,头磕得“乒乒”做响,王洵实在没兴趣在这些人身上耽搁功夫,皱了皱眉,将语气放缓了些吩咐:“都坐下等着,具体怎么处理你们,要看你们各自的表现,如果确实有悔过之心的话,王某也不吝啬在奏折上替你等说几句公道话。”
“谢大将军,”“谢采访使大人,”众地方文武官吏心中悬在嗓子眼儿里的石头终于落下,纷纷道着谢,爬回各自的座位,至于王洵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之处,他们才不敢较真儿,刀子握在对方手里,一不小心,性命就没了,谁还在乎几个素不相识的太监是真是假?
“找个厨子来,弄些酒菜给他们。”见众人如此识趣,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