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欢呼,但喊声很乱,夹在在爆杆声里。根本听不清楚。有人在沿街的店铺前跑动,操着满嘴的长安官话,又快又急,身为外乡人的薛景仙根本弄不懂。还有人在敲打锣鼓,铜盆,盘子,木桶,一切能敲出响声的东西,把长安城的傍晚吵成了一锅粥。而差役们却不知道都疯到哪里去了,居然不出面管一管。
“大人,今天好像是腊月二十三”随从四下检视了半晌,也找不到罪魁祸首,只好灵机一动,指着临街店铺的窗花回禀。“长安这边,好像有腊月二十三放爆杆祭祀灶王神的习俗。”
“胡扯!”薛景仙掐掐手指,低声呵斥。“距离腊月二十三还有几天呢,眼下放什么爆杆,天子脚下,就不怕官差上门找麻烦么?”
长安城中,天子脚下,百姓们当然不能随便弄出些怪异响动。除非是在几个特许的日子!但今天显然不在“天子与庶民同乐”的日子之列,那眼下已经笼罩了整座城市的喧闹,其原因就很难猜测了。
正惊疑间,只见路边一座死气沉沉的酒肆门口,突然挑出了两盏耀眼的红灯。紧跟着,临街的所有店铺馆舍,都在一瞬间亮了起来。灯球、火把、油桐,还有平素根本舍不得使用的蜜蜡,都纷纷出现在窗口。整个东市瞬间复苏,宛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猛然吃了颗仙丹,重新变成了活蹦乱跳的少年。
“客官,里边请!今天本店的酒水免费,您尽管放开了量随便喝!”有名酒店小二看到了薛景仙,兴冲冲地跑上前,替自家店主拉生意。
“这位贵人,请移步怡红院。姑娘们都梳洗打扮好了,等着您老垂青呢!”正对面的青楼伙计不甘示弱,也跑出门,拦在了薛景仙的马前。
“您老到这边,今晚头三局,输了算柜上的。赢了您尽管带走!”
“大人这边请,本店雅间今晚打六折。里边有小张探花、高参军的亲笔墨宝。如今在威震西域的王大都督,也曾经是本店的常客!”
明显僧多粥少,各家店铺都使出的浑身解数抢客,把薛景仙及其随从牢牢地堵在了街道正中央。受不了大伙的热情,同时也被酒楼小二的话所吸引,薛景仙翻身下马,冲着其中一人问道:“你刚才说,王都督是贵店的常客?这话属实么?”
…文…“如果小人敢欺骗您,您尽管直接抓我去官府打板子!”不容自家信誉被质疑,店小二梗着脖颈回应。“不信大人您问问他们,当年高参军、李谪仙和王都督,是不是在我们店里喝过酒。也就是今天,换了旁的日子,您老人家提前两个月订座位,都得排队!”
…人…旁边的竞争者们虽然不情愿,却也跟着纷纷点头作证。薛景仙听得有趣,笑了笑,一边跟在小二身后往酒楼里走,一边追问:“今天跟平时有什么不同么?怎么今天就有空位了?”
…书…“还不是安禄山那厮!”京城里的人见识广,连店小二也懂得些天下大事,“他忘恩负义造了反,弄得大伙提心吊胆,当然就没心情吃饭喝酒了?!不过老天有眼,他这回总管是算遭到报应了!”
…屋…“报应?!”薛景仙一愣,旋即明白了四下里热闹的起因,“他死了,还是刚刚吃了败仗?!”
“大人您刚才没听见么?!”小二回过头,像看怪物一般看着薛景仙。“刚才那么大的爆杆声,还有嚷嚷声,敢情大人您都没注意!”
“爆杆声太大了!害得我耳朵里根本听不见别的声音!”虽然对方说话的语气有些冲,薛景仙却懒得跟其计较,笑了笑,低声解释。
“那大人您可听好了!”小二一下子来了精神,手舞足蹈,“就在刚才,有信使快马沿街报捷,常山太守颜杲卿颜大人,擒杀安禄山部将李钦凑,高邈、何千年,光复河北十七郡!”
“天!”忽然而来的喜讯,令薛景仙头脑发晕,双腿发软。接连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在随从的搀扶下,站稳的身体。
天佑大唐!一瞬间,所有担忧的烦恼都离他而去,心中剩下的,只有压抑不住的狂喜。
“大人小心!”随从们也高兴异常,围拢过来,搀扶住薛景仙的胳膊。
“太好了,太好了。安禄山的老巢丢了,长安没事儿,没事了。封帅有机会从西域调兵遣将了,王兄弟他也不用再……”薛景仙拉着随从的手,语无伦次。两行热泪,顺着他的眼角迤逦而下。
“大人您……”随从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店小二也被贵客的怪异举动,吓得两眼发傻。好一阵儿,薛景仙才从兴奋中恢复过心神,却顾不上擦眼泪,一手扯住一个随从,大声招呼,“都进来,跟我一起进雅间。今天我请你们,咱们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注1:唐代,秀才与后世的秀才不同。秀才是科举项目之首,最为难考。考中之后,即有授正八品官员的资格。而进士通常只能授予从九品官职。
注2:根据史载,杨国忠上任之后,曾经努力提高朝廷效率,安置冗官,为此得到朝野间过短暂的好评。直到安史之乱爆发,才变成了罪魁祸首。
注3:爆杆,原始爆竹。将易燃物塞进竹节,然后扔到火堆中,烧炸。据说能驱鬼辟邪,带来好运。
第三章 正气 (一 上)
天宝十四年冬,常山太守颜杲卿趁安禄山后方空虚,起兵输力王室。杀安禄山部将李钦凑,擒高邈,何千年。又假托朔方军宿将李光弼之名,攻打饶阳,一鼓而下之。刹那间,河北大地再度风云变色,二十三郡中竟有十七郡响应颜杲卿,附于安禄山者,仅剩其六。
安禄山正亲自率领主力在渑池一线与封常清恶战,半月之内接连攻破对方仓促布置下的四道防线,眼看着就要胜券在握,猛然闻听老巢被抄,大惊失色。不得不连夜退回洛阳,同时分出一半儿精锐给其左膀右臂史思明、蔡希德,由二人领着回军平叛。
叛军一退,京畿地区所承受的压力顿时减弱。长安城中,各路神仙又开始你来我往的相互角力。至于颜杲卿那边到底能拖住叛军多久?朝廷是不是该立刻督促河东、朔方两地火速派军为河北各地提供支援,则谁也没功夫理会了。
史思明乃落魄突厥贵胄之后,原名阿史那崒干,曾经与安禄山一道为范阳节度使张守珪麾下捉生将,因战功卓著,一路从队正、校尉升到偏将、将军、副节度。善战之名从河北一直传到长安,大唐天子李隆基亲自接见了他[517z小说网·。517z。],赐其姓史。改做思明。
这样一个于战场上滚了半辈子的宿将,自然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接过安禄山的军令之后,立刻命麾下将士抛弃辎重,一人双马,星夜兼程返回河北。河北各地刚刚归附朝廷,军务政务都没来得及理顺,又怎当得住史思明所部虎狼之师。转眼之间,诸郡又纷纷陷落,只剩下了颜杲卿、颜季明父子领着一支孤军,在常山郡苦苦支撑。
距离常山最近的一支大唐力量,为太原节度使王承业所部。早在数日之前,就接到了颜杲卿派遣长子颜泉明所带来的亲笔求援信。但是王承业反复思量后,却认为光复河北的头功不能让颜杲卿独占,竟然公然将颜泉明软禁,然后派遣使者押着颜泉明带来的俘虏,到长安向朝廷报捷。一番运作之后,朝廷加封王承业羽林大将军,上柱国,其麾下文武都加官一级到数级不等。而颜杲卿那边,则只给了个卫尉卿的头衔,援兵竟然一个未派。
坐困孤城,眼看着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减少,常山太守颜杲卿知道自己坚持不到王师来援的那一刻了。转过头,望向跟自己一样浑身上下都被血染成紫黑色的儿子,嘴角处缓缓浮现一丝微笑。
颜家二公子颜季明也恰恰转过头来,目光与父亲相对。把嘴一咧,他露出了光洁牙齿。“痛快,今天杀得真痛快。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这么痛快过。阿爷,您累了就下去歇会儿,今晚我来值夜。保证在明天日出之前,不让一个叛贼攻上城头!”
这种张扬的笑容和张扬的话语,绝对不符合颜氏家训。换做以往,老太守肯定要板起脸来,大声呵斥一番。但是今天,他却觉得儿子的笑容分外灿烂,点点头,笑着回应道:“不累。你以阿爷我真的老了么?比起当年的汉将黄忠来,阿爷我还正当壮年呢!”
“那当然,您比黄汉升岁数小一轮呢!”颜季明立刻接过话头,笑呵呵地打趣,“不过您老再健壮,也不能跟自己的儿子比啊。况且颜家的家训,也没说过让父亲给儿子守夜的道理!赶紧下去喝口酒吧,放心,史思明的人头,我肯定给您留着!”
“你这臭小子!居然敢教训阿爷!”颜杲卿举起巴掌,作势欲打。走了几步,却张开胳膊,将儿子揽在了腋下,“难为你了!!阿爷当初,当初真该……”
“此生不虚!”颜季明知道自家父亲心里想的是什么,笑了笑,轻轻挣脱。“弟兄们都看着呢。我已经不是小孩子!”
“他们看着,难道我就不能抱一下自己的儿子了?”颜杲卿佯装愤怒,却终是将手臂缩了回去,不敢让弟兄们看到自己内心的遗憾。
已经被困了将近一个月了,援军能到早就到了。至今城外没见到大唐旗号,说明朝廷已经彻底将河北遗忘。早知道如此,自己何必要苦苦守着这片弃土?趁着安禄山没反应过来,带领弟兄们一道从井陉关去河东逃难便是。至少,那样做,不会有太多的无辜百姓被卷入战火。至少,颜家上下三十余口,不会同时被困在脚下这座孤城当中!
自己今年已经六十有五,以身殉社稷不足为憾。可季明只有二十出头,还有很多光阴去享受生活,还有很多值得做的事情没有去做。如果他真的不幸跟自己同时殉国,自己又怎有面目去见他亡故的娘亲?
“阿爷,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看到父亲的目光中清晰的凄楚,颜季明再度低声催促。“您先下去喝口酒暖一暖,放心吧。这里有我顶着,出不了任何事情。万德,扶大人下城!”
“好来!”颜季明的好友,原常山郡捕快,现军中大将翟万德答应一声,上前搀扶住颜杲卿胳膊,“老大人,您尽管放心。季明他做事,一向稳妥!”
“大人尽管下去休息片刻,这里有我等盯着呢!”其余众将也不忍见颜杲卿拖着老迈的身躯继续在城头搏命,一起围拢过来,低声劝告。
“大人您可不能累倒。您如果倒下了,弟兄们主心骨就没了!”
“是啊,为了大局。您老也该下去休息!”
“我不是不放心,我……”颜杲卿本能地想摇拒绝,却不忍辜负了部将和儿子一片好意,顿了顿,犹豫着改口,“那你等小心些,我吃过了饭,便上城来替换你等!”
“父亲大人不妨多歇息片刻。反正贼人通常不会在夜里攻城!”走上前替父亲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鬓角,颜季明笑着叮嘱。
“你这孩子,可是越来越胆大了!”颜杲卿笑,心中涌起一股温暖。望着他的背影蹒跚去远,颜季明整了整盔甲,冲着身边一个老者低声问道:“冯参军,您老给我一句实话,仓中粮草器械还够支撑几日的?。”
“少将军……?”参军冯虔犹豫着四下张望,然后以极低的声音道:“粮草很充足,至少能撑到春末,但是,但是箭矢顶多还能用到明天正午。赵将军已经带领人手连夜赶制了,但铁料和木材、胶漆、羽毛等,一时却未必……”
“行了,我知道了!”颜季明摆摆手,打断了对方的话头。情况跟他预料得差不多,否则父亲大人也不会终日愁眉紧锁,“据你观察,敌方的辎重,是不是存放在西北角上那座大营之内?”
“这……”素有忠厚之名的冯虔再度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回答颜季明的问话。
颜季明又笑,血迹斑驳的面孔上,写满了年青人特有的真诚,“冯叔,您老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问!别耽搁时间,父亲大人很快就会有所察觉!”
“太守他?太守他不会同意!”冯虔被年青人脸上的阳光晃得心乱如麻,低着头,不肯正视对方的眼睛。
“冯叔,您听我说。机会只有一次。把握不住,阖城男女老幼,都难逃叛军屠戮。父亲他不敢冒险,我却不能眼看着他自毁名声!”
“你,你阿爷不会自毁名声。我知道他!”狠狠跺了跺脚,追随颜杲卿多年的老参军冯虔沉声辩驳。“我可以帮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冯叔尽管说!”颜季明必须抢在父亲回来之前做出安排,答应得毫不犹豫。
“带老夫一道去!”耳畔响起的,是老参军冯虔绝然的声音。
“冯叔!”颜季明吓了一跳,连连摇头。眼下唯一可能扭转战局的办法,就是冒险去烧毁叛军的辎重。但这个任务肯定是九死一生。自己年青力壮,尚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更何况已经五十开外的老参军冯虔!
“老夫不会拖你的后腿!”老参军冯虔忽然变得执拗起来,花白的胡须上下抖动。“老夫上过战场,比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更会打仗。冲锋时,老夫可以替你开路。后撤时,老夫亦可以替你挡刀!若不带上老夫,少将军休想在老夫口中问到确切答案。”
“冯叔!”颜季明无奈,只好郑重点头。得到了他的保证,老参军冯虔指了指城西北,敌军连营的一角,低声说道:“史思明是突厥人。他们的习惯,西北向来是供奉神明和存储粮草的地方。这几天据我观察,每当叛军准备攻城,总有数十辆马车,从西北角那座大营里赶出来。”
“烧了它!少将军,末将愿意跟你一起去!”
“少将军,末将去即可,您尽管在城头督战!”前真定县令贾深、藁城县尉崔安石二人在旁边偷听到了冯虔和颜季明的对话,相继上前请缨。
他们都不是武将出身,在起兵之前,甚至连刀都没怎么摸过。但这一刻,他们却都义无反顾。颜季明目光从两位长辈脸上扫过,微笑着轻轻摇头,“我跟冯叔去就行了。父亲大人身边,不能没有几个得力帮手……”
“让贾大人和崔大人留下,俺跟你一道去!”马道上,又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将颜季明的推谢打断。
众人转头回望,正看见翟万德那特有的络腮胡须。立刻,指责的话铺天盖地,“老翟,不是叫你送太守大人去休息么?你怎么跑回来了?!”“老翟,你做事怎么这般不让人放心!”“老翟……”
“俺老翟,什么时候让大伙失望过!”翟万德撇着嘴摇头,“俺不忍心见大人过于劳累,就,就按照少将军的吩咐,给他喝的水里边,加了,加了一点点蒙汗药。等他在马背上睡着之后,让几个弟兄们抬着他去府衙休息了。这一觉,估计不到天亮,大人自己不可能醒得过来!”
“啊,你竟敢……”
“你老翟居然敢给太守大人下药!”
闻听此言,众人又惊又喜。惊的是翟万德居然和颜季明两个早有准备。喜的则是,这下大伙有充足的时间,争出到底哪个去“建功立业”,谁留下保家卫国了。
“咳咳!”颜季明清清嗓子,第二次将大伙的话头打断:“都别争。几位大人听我说。咱们这回扯了安禄山的后腿,他心中一定羞恼得狠。眼下援军遥遥无期,万一常山不保,恐怕城中百姓都要为我等殉葬。颜某不愿让无辜者流血,更不愿意让父亲大人的名声受屠城之祸所污。所以,今晚准备兵分两路,一路跟着颜某去烧叛军的辎重,另外一路,先下去组织百姓,待听到城外乱起,立刻带领百姓从东门逃走。只要远离常山地界,想必史思明那厮也没兴趣追。时间不多,所以请诸位切莫……”
“我等谨遵少将军安排!”听颜季明安排的井井有条,众人凛然拱手。
“冯参军听令!”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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