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薛景仙脸色惶恐,鱼姓太监心中窃笑。摇摇头,非常体贴地说道,“去吧,大方些。需要钱的话,到城西柳记药铺,找李掌柜支取。”
“卑职,卑职惭愧!”薛景仙迅速回过神,以袖掩面。“卑职谨殿下教诲,任上不敢鱼肉百姓。所以,所以……”
“去吧,殿下知道你是个清官!”鱼姓太监一甩袖子,打断了薛景仙的解释。 “从宽了花钱。顺便给你自己,也置办一身像样的衣服。别跟个叫花子般,你现在,可不止是丢自己的脸!”
“卑职谨遵大人教诲!”薛景仙连连打躬作揖,倒退着准备出门。临转身,他又缓缓直起腰,低声说道:“大人,卑职突然想起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鱼姓太监脸上露出几分期待,笑着鼓励。
“卑职窃以为,安西军中能征善战者甚多,殿下何必只把眼光放在他们几个年青人身上。距离太远不说,本事也未必有传闻中那么大!”薛景仙鼓起全身勇气,低声建议。
“这就不是你所能关心的了。”鱼姓太监脸色一紧,表情瞬息万变。“做好自己的事情,别多打听!”
“诺!”薛景仙长揖及地,转身告辞。望着他渐渐远去的消瘦背影,鱼姓太监的目光慢慢变冷,变寒,变得如刀锋般锐利。
“小样,想跟咱家打马虎眼,你还太嫩了些!”一把从棋盒了抓起数枚棋子,不管黑白,他一一将其在秤上摆开。“咱家跟人斗心机的时候,你恐怕还没出仕呢!先放过你这一回,待大功告成之后,咱们再把帐慢慢算!”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偌大个长安,恰好可以凑做一盘。
第二章 霓裳 (七 上)
尽管心里头一百二十个不情愿,薛景仙却不敢公然违抗太子殿下的命令。找了个恰当时间,备了份厚礼,以王洵故友的身份,到王洵的家中探望。
因为有鱼姓太监那句“花钱大方些”的话做铺垫,这次他当然把礼物的份量备了个十足十。光是装礼物的金丝楠木箱子,就价值五百多贯。托在手中亮闪闪浓香四溢,绝对能将寻常人的熏晃得晕头转向。
迤逦架着马车到了崇仁坊的开国侯府,照惯例跟门房通名报姓,顺便吩咐从人把礼单奉上。片刻之后,开国侯府的正门大开,十几个家丁鱼贯而出,铺开红毡,捧着香炉,毕恭毕敬,将一掷千金的“贵客”迎了进去。
还是那个院落,比薛景仙上次来时,格局没任何不同。然而这次,他却感觉到一股富贵骄奢之气,扑面而来。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绕影壁,穿花廊,一路前呼后拥。待来到王家的正堂前,二品诰命夫人王陈氏,已经换好了正式命服,由四个漂亮的丫鬟搀扶着,亲自迎在了门口。薛景仙抢先半步,躬身施了个全礼,口称晚辈。王陈氏侧开身子,蹲身以半礼相还,谢称不敢。然后让开门口,请贵客入内。薛景仙再拜,请长者先行。王陈氏再次避谢,薛景仙再让。如是者三,宾主双方你来我往,把全部礼节套路做了个十足十。
礼数做足了,衣服也就被腊月的寒风吹了个透。薛景仙打着哆嗦进门落座,云姨拿捏着诰命夫人身架指挥丫鬟上茶水点心。须臾,几个丫鬟仆人们将茶点端至,然后轻轻施了个礼,小心翼翼地退到门外候命。留在门内的两个人,却是各自捧着茶盏,望着热气腾腾的水雾开始发呆。
风很大,空气中带着一股子湿漉漉的土腥味。配着外边阴沉沉的天空,很明显是落雪的预兆。半晌之后,诰命王陈氏从茶水上抬起头,向外边看了看,笑着打破沉默,“薛大人一路上走得很辛苦吧。刚下过大雪,看样子还要下。一直没完没了。今年的冬天,冷得可是有些难过了!”
“是啊,是啊!”薛景仙赶紧点头附和,脖子软得好像里边根本没有颈骨,“太冷了。晚辈从任上回京师,一路上看到处处都在闹雪灾。有些州县比较充足,士绅们凑一凑,还勉强能给灾民们发几碗稀饭喝。有些州县,唉……”
“朝廷没下拨钱粮么?”
“这不是正打仗呢么?钱粮大部分都征调到潼关去了,地方府库里基本空空如也”
“噢!”王陈氏做恍然大悟状,然后皱着眉头询问,“原来是天灾和人祸加在一起了!大人以为,叛军能打过潼关么?我一个妇道人家,看不清眼下的局势。”
“晚辈其实也看不清楚。应该,应该不会吧!毕竟潼关那边,还有哥舒翰将军在顶着呢。不过,也不好说的事儿。路上我遇到几支车队,都是些大户人家,怕受到兵火波及,赶着趟往广南那边搬迁!夫人如果有兴趣,不妨也早谋划一下,毕竟有备无患不是?!”
“广南?!”王陈氏再度皱眉,“广南就一定安全么?如果叛军调头南下的话,还能再往南么?”
再往南,可就是大海了。薛景仙尴尬地笑了笑,无法回答。
“朝廷应该有足够多的应对手段吧?否则,都火烧眉毛了,京师里边总不该如此热闹!”诰命夫人王陈氏也低下头,继续喝水润嗓子。
茶水很浓,喝在嘴里,带着非常强烈的苦味儿。薛景仙接连喝了几大口,心里被苦得直发痛。
是啊,都火烧眉毛了,京师里的几路神仙们,还忙着互相下绊子呢。好像叛军拿下洛阳后,就会心满意足,不再继续向西般。怪不得云姨的话里边夹枪带棒,大伙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也的确让人无法瞧得起。
心中觉得惭愧,有些话,就更难说得出口。一时间,大堂里的空气又开始发冷。寒意透过官袍下的丝绵袄,一点点渗入人的骨髓。
再这样坐下去,不用主人送客,薛景仙自己就要落荒而逃了。在心中鼓了半晌勇气,他终于第二次开口,“晚辈…”分明是昨夜对着墙壁反复演练过好些次,真到要说出来时,却万分艰难,“晚辈跟王都督,当年曾经在安西军中并肩而战。受他的照顾颇多,所以……”
“这些话,薛大人上次替明允捎家书时,好像已经说过了!”王陈氏轻轻放下茶盏,低声提醒。
“这个……”一瞬间,薛景仙面红过耳。真恨不得立刻就起身,抱着脑袋从王家逃出去。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第三度鼓起了勇气,低声解释道,“晚辈这次来,其实只想替朋友问候,问候一下他的长辈,毕竟他已经这一走……”
“薛大人穿的可是官服呢!”王陈氏看了他一眼,笑着提醒。
“啊,是啊。是啊!”薛景仙红着脸低头看自己的袍服,然后讪讪拱手,“本不该穿这身的。是晚辈平素穿习惯了,一时疏忽忘了换下来。疏忽!请长者见谅,见谅!”
王陈氏摆了摆手,低声回应,“薛大人何必这么客气。官服既然挣到了,自然是要穿出来给人看。不瞒你说,最近这几天,到我家来的人,几乎个个都穿着官服。真的令王家蓬荜生辉呢!”
“夫人言重了。其实晚辈打心眼里不想穿这身衣服过来!但是没办法,端了人家的饭碗,就得替人做事。推脱不得!”薛景仙心中一阵阵发虚,把牙一咬,干脆直奔主题。
“哦?!”王陈氏也放弃客套,在座位后轻轻欠了下身体,“难道还要穿给其他人看么?怪不得这次的礼物如此之厚。不瞒你说,最近几天,我替明允收下的礼物,比过年时还要多。其中数你这份最为厚重!”
“晚辈,晚辈……”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薛景仙索性豁了出去,“这份礼,其实是太子殿下出的钱。晚辈只不过是替人跑腿罢了。如果夫人觉得礼物太重的话,可以直接封还了让晚辈带回去。反正晚辈把礼物送来,就算完成任务了。并不想给王都督和夫人添太多烦恼!”
“那有什么可烦恼的!”云姨突然展颜而笑,已经不再年青的面孔上充满了调皮的意味,“无论是太子殿下也好,其他什么王爷,侯爷也罢,之所以给我家送礼物,不就是为了酬谢明允替国开疆拓土之功么?我把礼物收下后,写信告诉明允,要他一定以国事为重,莫要总是惦记着家里边,莫要辜负了众位大人们的殷切期待,不就行了么?!反正打下来的疆土都是大唐的,一分一尺都不属于我们王家!”
“夫人这话在理,真的在理!”闻听此言,薛景仙忍不住抚掌赞叹。自己的这么多年官场沉浮,简直都是白费了。见识气度还真不如一个终日窝在豪宅中的女人。收了礼物又怎样,为诸位大人效力是报答,为大唐戍边不也是报答方式的一种么?难道脚下这片江山,还能归了别人去?
想到这一层,他心中的天空豁然开朗。摇摇头,笑着补充:“夫人的话极对。明允在前线率领大军浴血奋战,功勋赫赫。后方的人无论送什么礼物,想必他都受得起。是薛某发傻了,早知道这样,不如直接拉上半车铜钱,从侧门送进来!”
“铜钱可太占地方了。如今京师里边送礼,讲究送的是古玩字画,再不济就是金元宝,又好看又不占地方!”云姨笑着点头,“殿下那边还有什么吩咐,你干脆直接跟我说了吧。别再绕弯子了,咱们绕来绕去,茶都冷了!”
“还没吩咐呢,先让薛某过来,混个熟面孔罢了!”薛景仙不愿意再费劲兜圈子,坦然相告,“但日后想必有需要明允出力的地方。依薛某之见,明年春天大食人也许会反扑。明允恐怕未必能从大宛抽得出身!”
这已经是很明白地告诉王洵,且勿赶着回来淌京师里的这潭浑水了。对于功名心甚重的薛景仙而言,着实非常难能可贵。只是如此明显的暗示,云姨却好像没听出来。皱了皱眉头,低声道:“莫非朝廷真的要从大宛抽调兵马回援京师么?局势真的已经糜烂到如此地步?封将军不是已经把叛军顶在了崤山以东了么?刚才你还说,哥舒翰将军在潼关天险,组织了第二道防线。西域那边可是几千里膏腴之地呢,如果朝廷把大宛都督府的将士全召回来,几代安西军将士的血,不是全白流了么?!”
“这……”薛景仙屁股底下发热,身子来回扭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云姨的提问。几千里膏腴之地,恐怕在太子殿下和杨相眼里,永远顶不上半尺权柄。至于那些战死的将士,不过是户籍册上边的几个模糊不清的名姓而已,有谁会真的在乎?
想了好久,他才终于叹息着道:“可能朝中有人觉得,西域那边丢了,总还有机会再打回来吧。况且大宛都督府将士骁勇善战的名声,如今已经在京师里边传了个遍!”
第二章 霓裳 (七 下)
该说的不该说的说了一大堆,看看天色将晚,薛景仙向云姨告辞,拖着疲惫的身子向自己的临时居所走。
对方到底听没听懂自己的暗示?薛景仙心里其实半点儿把握都没有。云姨毕竟是个女人家,从没在官场中打过滚,对眼下京师剑拔弩张的情况未必明了。而王洵距离长安城又实在太远,想给他送一封信过去示警亦极不方便。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薛某人已经尽力了,无论将来结果如何,都对得起彼此之间朋友一场。这是他做事情的最后底限,也是做人的最后底限。
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飘着零零星星的雪粒。被寒风一吹,打得人脸麻麻的疼。这样的傍晚,路上当然不会有太多行人。偶尔三两个巡城的差役列队走过,也是将头缩进衣领内,袖着手,行色匆匆。
“明年这个时候,不知道大唐还在不在了?”放眼四周一片凄清,薛景仙的心情也越来越颓丧。忍不住就把局势往最坏处想。叛军都快叩响潼关的大门了,朝廷里几派势力依旧忙着互相倾轧。英明了半辈子的皇帝陛下临老糊涂,除了以高力士为首的几大太监之外,谁也不肯再相信。而那些太监们……
对上巧言令色,一味地阿谀奉承。对下则欺凌打压,心黑手狠。从先秦到两汉,帝王基业毁在太监手里的先例还少么?以薛景仙的见识,他根本不相信一个肢体残缺的男性,会有正常人的思维。骠骑大将军高力士也许是个特例,但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却亲手教导培养了一堆绝对不例外的亲信爪牙。这些人,边令诚也好、程元振也罢,还有眼下深受太子信任的鱼朝恩、李辅国,随便哪个拉出来交付有司审一审,所犯过的罪行都足够五马分尸好几回。偏偏这些家伙们的地位稳固无比,连一代奸佞杨国忠,都不敢跟他们发生直接冲突。
如果不站在派系的立场,公允地说,薛景仙还是很同情杨国忠的。虽然后者崛起时所用的手段龌龊了些,才能和眼光也都不怎么样。可此子登上宰相之位后,的确在兢兢业业地履行宰相之责。这两年,滞留在京师中,苦苦等待步入仕途的秀才、进士们,已经明显减少。地方官员在任满之后,只要考评不算太差,多数都能混个平级调任,不再像李林甫当政之时,还要跑到京师上下打点,即便花光身上最后一文钱积蓄,都未必能补上实缺。对待政敌,杨国忠通常将其赶出朝廷即罢,很少一路追杀到底。即便这些人过后不服,写了文章来骂。杨国忠看到后,也努力忍住怒气,表现得甚有宰相肚量。(注1,注2)
只可惜杨国忠没有补天之才。在经历了李林甫十余年折腾之后,大唐帝国表面上繁华依旧,内在里其实已经百孔千疮。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一个姚崇、宋璟这样的治乱能臣,而不是杨国忠这种补锅匠。凭心而论,杨氏上任之后做的所有事情,几乎都是在替其前任补锅。包括眼下的安史之乱,如果没有李林甫当年一味地包庇纵容,安禄山的势力也不会变得尾大不掉。杨国忠看不到其潜在的隐患,自然也不会急于求成地着手“削藩”。
即使站在不同派系角度,薛景仙也不敢说杨氏对付安禄山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后者连陈希烈这种随时能威胁到自己的相位,并且曾经是李林甫死党的人都能容得下,更何况一个文武殊途的安禄山?
只可惜老天不肯给大唐帝国更多的机会和时间。假使杨国忠能在宰相的位置上继续执政五年,即便他再无能,也可以从容调整好对河北的布局;假使太子殿下能提前登位,提拔任用一批真正的能臣良将,恐怕安禄山根本没胆子造反;假使皇帝陛下肯像当年信任安禄山一样信任封常清,叛军也许根本过不了黄河;假使杨国忠和太子能在这个危难时刻抛弃前嫌,携手应对……
只可惜一切假设都不成立。现实是,太子忌惮杨国忠,更甚于安禄山。而眼下杨国忠那边,恐怕最想铲除的,也是太子李亨及其党羽。包括薛某自己,呵呵,呵呵……信马由缰的想着,他的人和思绪都漫无目的。一不小心,便从崇仁坊门口,逛到了东市之内。
往日热闹无比的东市,今天也显得分外冷清。运河已经被彻底截断,产自扬州、苏州一带的奢侈物品,要绕行山南,价格平涨数倍。而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又使得京师里边人心惶惶。甭说各家店铺酒楼生意一落千丈,就连平素一到傍晚人满为患的青楼赌场,此刻都门庭冷落,只剩下替客人牵马的小厮,一个个抱着膀子,对着空荡荡的街道翘首以盼。
“啪!”远处传来一声爆杆声,把胯下坐骑吓得前蹄直竖。好在薛景仙在西域时,也曾跟王洵仔细讨教一番控马之道,才勉强没从坐骑背上滚下来。
“谁他奶奶的这么缺德!”做官久了,自然有了官威。安顿住坐骑之后,薛景仙立刻破口大骂。一直默默陪护在他身边的四名随从,也拔出刀来,冲着爆杆声的方向怒目而视。
回答他的是更多的爆竿声,一响接着一响。“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从道政坊一直延续至平宣坊,瞬间弥漫了半座京城。(注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