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弹的是霓裳羽衣曲。当朝第一大乐,天子和杨妃二人合作,历时数年,最近方才完成。作为宗师子弟,李憕有幸听过其中数段。如今信手弹来,亦颇得其中三味。
全曲共计三十余段,李憕只记得其中极小的一部分。然而就是这极小的一部分,断断续续弹下来,也令寒风中平添几分暖意。
“李留守好雅兴!”即便在兵荒马乱时刻,依旧有知音循乐声而来。东都留守缓缓抬头,看见曾经跟自己相约抵挡叛军的御史中丞卢奕和采访判官蒋清联袂而至,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几处刀痕。
“你们两个,受伤了?!”李憕楞了楞,问话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怎么还不走?!”
“走,走哪去?!”御史中丞卢奕的家也在修义坊,跟李家隔着三处院子。“御史中丞的职责是肃内外,分黑白。如今这洛阳城内,谁黑谁白,早已经不用分了,我这个中丞也该歇歇了!”
“属下这个判官,抓不住乱臣贼子,也只好撂挑子了!”采访判官蒋清本来没资格跟李、卢二人同席,此刻却大咧咧地抢过酒坛,嘴对嘴吞了几大口,“早听说李留守家,藏有专供皇族的佳酿。一直没机会讨几盏喝。今日能尝到,也算不虚此生!”
“早有请两位过府畅饮的心思,只是耐着官场的一些臭规矩,不方便罢了!”李憕笑嘻嘻将酒坛夺回来,自己也嘴对嘴轻抿,“今天,这规矩不用讲究了,请!”
说着话,又将酒坛递给了御史中丞卢奕。后者也不复往日的斯文与正经,笑呵呵地接过酒坛,饮了几口,然后一边将酒坛递还给蒋清,一边笑着道:“果然是好酒。可惜没什么好菜。”
“有一二知交足矣!”蒋清接过酒坛和话头,大笑。
“此言甚是,有一二知交足矣!”李憕亦笑,再度将酒坛接过来,慢慢细品。“封矮子呢,怎没见他跟你们一起过来喝酒?!”
“跑了!”御史中丞卢奕撇了撇嘴,对封常清的为人极为不屑,“即便没跑,他也没资格喝这坛子酒。从黄河边上败到虎牢关,又从虎牢关一路败到洛阳。还什么百战老将呢,我呸!”
“他可是说半个月内,将叛军打回河北的!”采访判官蒋清对封常清的溃败也很是不满,喝了口酒,笑着数落,“却不知道,黄河什么时候又改道了。跑到淮南去入海了”
黄河当然没有改道,只是叛军的脚步已经不仅仅限于河北。御史中丞卢奕听蒋清说得诙谐,忍不住嘿嘿冷笑。东都留守李憕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了,还于背后说同僚的不是,笑了笑,低声替封常清辩解,“如果麾下带的是安西大军,他当然能跟安禄山一争长短。换了咱们洛阳临时招募来的富贵公子,他就是拼了老命,也不顶用啊!”
卢奕和蒋清二人刚才也一直组织人手抵抗叛军,可平素连杀个鸡都需要屠夫代劳的洛阳少年们,哪曾见到过真刀真枪。没等与敌军接触,便散去了大半。另外一小半只顶了半柱香时间,也投降的投降,逃命得逃命,作鸟兽散了。
对照自家的情景,二人当然拉不下脸来数落封常清。摇摇头,轮番抓起酒坛痛饮。东都留守李憕陪着二人喝了几口,依稀听到坊子外有喊杀声靠近,笑了笑,按住酒坛,“估计不会再有客人来了吧!你们说,这酒要不要留下几口?”
“不会了!”卢奕整了整沾满血迹的衣服,笑着扫视李憕院子。此处乃正堂门口,附近种着几棵梅树。十二月的天气,正是腊梅含苞待放之时。“辅国将军毕思琛率部降贼了。我过来时,令尹大人正带着属下一众官吏,站在府衙前跪迎安禄山。他好意思拉我入伙,我却没那个脸跟他一路!”
“在下,也没那个脸!”蒋清笑呵呵地补充了一句。“两位大人稍坐,天冷,属下去取些干柴。”
“用干柴么?”李憕低下头,看了看一直压在琴下的佩剑。“也好,干干净净。我没干过粗活,就不给你添乱了。”
“他是天生的富贵命,不像你我!”卢奕笑着调侃,仿佛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般,“我跟蒋清一道吧,你坐着喝酒便是。这宅子都是木梁木柱,想必用不了许多!”
“那我就给你们弹首曲子助兴!”李憕讪讪的笑了笑,为自己的养尊处优而惭愧。“我好像也只会干这个了!”
说罢,他低下头,继续断断续续地弹琴。从舒缓的散序到欢快的歌头,从欢快的歌头,又到铿锵的舞破。霓裳羽衣,一段段弹下来,弹尽盛唐繁华。
没有杀戮,没有哭号。身外的一切仿佛都遥遥远去。恍然中,李憕好像又回到了开元时代,年青有为的皇帝,虚怀若谷的宰相,公正廉明的御史,英勇善战的将军。
几点火星在夜空中落下。慢慢汇聚成团,慢慢腾空而起。
火光后,几个朋友拍膝而吟。
依稀还是霓裳羽衣。
注1:曳落河,奚语,壮士的意思。为安禄山麾下最精锐的骑兵。
第二章 霓裳 (一 下)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大唐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发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凡十五万众,号称二十万,以清君侧为名,反于范阳。
中原各地已经三十余年未闻兵戈之声,仓促之间,文武官吏根本做不出任何正确反应。凡叛军所过州县,官员们或者开门出迎,或者弃城而走。个别敢于组织抵抗者,皆被安禄山麾下精兵一鼓而擒。
消息传到长安,大唐天子李隆基却认为是有人在制造谣言挑拨离间,根本不肯接受自己信任多年的安禄山会谋反的事实。待到叛军以破竹之势攻取了河北全境,又派奇兵掠走了北都留守杨光翙,兵锋之抵黄河北岸,才开始认真对待起来。临时委派进京谋划远征大食的安西大都督封常清兼任范阳、平卢节度使,赶赴河南就地募兵,阻挡叛军攻势;委派卫尉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使,总领河南道诸州兵马;委派辅国大将军毕思琛尾随封常清身后,统帅三万京营士卒,到东都洛阳巩固城防;委派金吾将军程千里去河东驻守,坚壁清野,以免叛军迂回西进。任命九原太守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寻机包抄安禄山后路。任命荣王李琬为平叛大元帅,启用隐退多年的前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为副帅,筹划东征……
一连串自相矛盾的安排执行下来,没能晃花安禄山的眼睛,倒令地方文武官员们愈发手足无措。十二月初,安禄山挥军跨过早已经结了冰的黄河,直扑陈留。刚刚上任的河南节度使张介然率领地方兵马仓促迎战,被叛军生擒。安禄山恼怒朝廷杀了自己留在长安的儿子安庆宗,将张介然及其麾下被俘将士一万三千余人,全部就地活埋。
叛军乘胜紧逼荥阳。荥阳太守崔无波亲自登上城头,鼓励激励守军士气。无奈守军根本没经过任何严肃训练,听见城外的战鼓声,居然吓得站不稳脚跟。不到半个时辰,荥阳城破,崔无波被杀。安禄山又一鼓作气,直扑虎牢关下。
虎牢关乃是东都洛阳的最后一道屏障,封常清临时募集了洛阳附近各地青壮六万余,囤积于此,发誓于安禄山决一死战。仓卒组织起来的民壮岂是百战精锐的对手?可怜封常清半生英名,居然连安禄山的帅旗都没看到,便被叛军从虎牢关给撵了出来。他不敢辜负朝廷的信任,一面紧急向自己背后不远处的毕思琛求援,一边收拢残兵节节抵抗。从洛阳郊外败回城内,从洛阳城墙败到上东门,从上东门败到宣仁门,败到西苑,一直被打出洛阳城外二十余里,也没等到毕思琛的半点儿支持。反而差一点儿被叛军活捉,步了张介然的后尘。亏了安禄山麾下的曳落河们忙着瓜分破城后的红利,才趁乱逃出了生天。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三,安禄山入洛阳,辅国大将军毕思琛率部投降。河南令尹达奚珣率东都留守百官跪迎于道。东都留守李憕、御史中丞卢奕、采访判官蒋清三人组织抵抗未果,在李府内举火自焚以殉国难。
消息传到长安,大唐天子李隆基拍案而起。聚集百官,便打算御驾亲征。亏得右相杨国忠、中书舍人宋昱、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等人死命苦劝,才避免了又一场胡闹。李隆基却不甘心任叛军继续发展壮大,当众斥责杨国忠等人虚言误国,斥责太子李亨平庸无能,责令他们两人必须在三日之内,拿出切实可行的破贼方略。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年迈易怒的皇帝,杨国忠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家宰相府。他的一众亲信亦追随而来,齐聚在书房之内,商讨如何共度眼前难关。吵吵嚷嚷,从过午吵嚷到半夜,也没商讨出个所以然来。唯一的结论便是,皇帝陛下这回恐怕真的已经方寸大乱了。
“这话还用得着你们说!”杨国忠气得两眼直冒火,拍打着桌案怒吼。“连我这个从不曾打过仗的,也知道不能令出多门。陛下先派了封矮子,却不给他一兵一卒。给了毕思琛那个王八蛋三万人马,又不说明他跟封矮子到底谁指挥谁。再派了张介然、荣王殿下和高仙芝,还是互不统属。巴掌大个河南,前前后后有四位宿将,一位王爷干同一件事情,能不互相扯后腿就不错了,还指望他们挡得住叛军?!!”
“就是,陛下到了今天还不幡然悔悟。居然让宰相和太子一道想办法。那太子殿下,一直觉得宰相大人阻挡了他早日替陛下主持朝政的路。这下,可算是有机会报复回来了。”户部侍郎宇文德向来跟杨国忠一个鼻孔出气,见对方满脸怨恨,立刻顺着其话头大肆数落皇帝陛下的过失。
“可不是么?早干什么去了。两年之前,宰相大人就多次提醒过陛下,不可让任何一位节度使掌握了与朝廷匹敌的力量。”御史郑昂今天在朝堂上也被李隆基当面训斥,心里好生不服,“可陛下偏偏不听,总以为宰相大人嫉贤妒能!这回,安禄山反了,又责怪大伙没起到监察之责!”
“嗨,陛下,陛下!”翰林学士张渐不忍说皇帝的错处,心中对李隆基也是失望得很。这位已经享国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最初可不是像现在这般昏庸糊涂。从替父夺位到诛杀太平公主余党,再到重手整饬吏治,精兵简政。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干脆果决,有胆有识。
唯独中书舍人宋昱,此刻还能体谅大唐天子的心情。摇了摇头,低声道,“唉,大伙还是少说几句吧。这不是做臣子的应该说的话。况且陛下也是被安禄山伤透了心,才变得谁都不敢再相信。如果他把眼下手中仅剩的一点儿兵力与河南各州的地方兵马全部交托给封常清,谁又能保证封常清不是第二个安禄山呢!”
“那也不能一兵一卒都不给封常清,反而对毕思琛那个软骨头信任有加!”郑昂对宋昱的乡愿很是不屑,撇着嘴大声反驳。
的确,谁也不能保证封常清比安禄山对朝廷更为忠诚。但封常清至少还懂得怎么打仗。没有嫡系部队安西军在手,封常清也未必敢现在就造反。而毕思琛呢,除了会在背后给人下绊子,还会干什么?!当年高仙芝在怛罗斯兵败,其中就有毕某人一半儿责任。去年封常清大胜之余,却止步于葱岭,也是毕思琛跟边令诚两个在他背后捣得鬼!
这种心胸狭窄又糊涂愚蠢的东西,陛下不杀了他,已经很是念旧了。居然还指望着他能领兵抵挡协助封常清,一道去抵挡安禄山,真是令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毕思琛是被封常清用明升暗降的手段,赶出安西军的。陛下用他,自然不是为了抵挡安禄山!”宋昱又摇了摇头,苦笑着点破。“陛下委派荣王为平贼大元帅,又命令哥舒翰从陇右抽调兵马前来拱卫京师。委派郭子仪去抄安禄山的老巢,同时却命令程千里在潞州一带严防死守。无不出于此。至于今日让右相和太子共同主持军国大计,恐怕也是为了互相牵制吧!”
闻听此言,众人唯有苦笑。可不是么,谁说皇帝陛下糊涂来着?!经历了安禄山叛乱的这场打击,他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啊!包括他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明里暗里防着几招!
可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味道?!都不如陇右一个富家翁,好歹能享受到一点儿天伦之乐!这样想着,大伙心里对李隆基的不满稍减,转头又开始替杨国忠和在座诸人的前程担心起来。
“主,主疑,臣,臣死!”宇文德除了拍马屁之外,终于还有了一点用途。结结巴巴地提醒杨国忠防微杜渐。太极宫里的那位,信任起一个人来,可以由着对方的性子为所欲为。怀疑起一个人来,也不吝断然下狠手。
当年他对待京兆尹王鉷、前宰相李林甫,都是信任有加,连李氏子侄受了这两人的侮辱都可以毫不在乎。可一旦他翻了脸,便是雷霆万钧。京兆尹王鉷灭门,李林甫刨棺戮尸。杨国忠这两年所受到的信任,尤在王、李二人当初之上。万一失宠,其结局恐怕……
“大人需要及早想办法!”
“大人必须让陛下明白,我等对他一片忠心!”
其他几个人也幡然醒悟,七嘴八舌向杨国忠示警。杨国忠听得心烦意乱,狠狠地跺了下脚,大声打断,“够了,全是他娘的废话。废话。夏天里边喝凉水,我还不知道其中滋味!!可办法呢,我需要的是办法!解决问题的办法!”
众人面面相觑,一瞬间噤若寒蝉。办法,是有。调动京畿内的全部杨氏力量,逼皇帝废太子,从此由杨国忠独揽大权。问题是,杨国忠有这份胆魄和担当么?当初安禄山只身来京,把脖子都送到了他的刀下,他却碍着皇帝的态度,硬是要放虎归山。如今让他把刀尖对向皇帝和太子……
注1:北都,太原是李渊起家之地,所以被大唐定为北都。
第二章 霓裳 (二 上)
“怎么了,都变哑巴了!”众人越是沉默,杨国忠的心情越是烦躁。都是做宰相,为什么别人做得风风光光,自己却总是费力不讨好?别人连任十七八年,怎么胡作非为,都能平安无事。自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头顶上的天却呼啦一下踏了大半?
你说那缺德带冒烟的安禄山想造反就造反是了,找什么借口不好,偏偏又打着“清君侧,诛杨逆”的旗号。朝廷上下还有一大堆不明事理的混蛋跟着响应,说什么宰相处事不当,才导致了今日之祸。狗屁!全都他娘的是闭着眼睛在放狗屁。也不仔细看看,当年是谁,觉得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王忠嗣兵权太盛,硬是以一个捕风捉影的罪名拿下来他,害得一代将星才四十出头便郁郁而终?也不仔细看看,当年是谁以“胡人性直心诚”为借口,一手提拔了安禄山,把范阳、河东、平卢三镇,丝毫不亚于当年王忠嗣的兵力,全部交到了安禄山手里?也不看看当年是谁,冒着被朝野唾骂的危险,一次就批发给了安禄山两百余四品将军的空白告身,使得他能大肆提拔个人亲信死党?也不好好看看,就在去年,安禄山已经被骗到长安软禁起来了,谁却不准动手杀他,还加封他为尚书左仆射以示安慰?
你李氏皇族拿着姓安的当宝贝,我姓杨的干着急有什么用?!两年以来,二十多次提醒,都被视为心胸狭隘,嫉贤妒能。他安禄山一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粗鄙武夫,即便再快马加鞭地升官,当了骠骑大大将军,封了开国公也就是到了尽头。根本不可能染指三省,自己堂堂一个当朝宰相,又怎会嫉妒于他?
越想,杨国忠越觉得憋屈得慌。凭心而论,自己在向上爬的过程中,是用了很多见不得人的手段。然而当了宰相之后,可是对得起这碗俸禄。原来李林甫在位时,国库空空荡荡,朝廷年年寅吃卯粮。而自己上任不到两年,便令内外两库重新丰盈,金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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