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时,怀中的女子又对自己百般逢迎。带着点厌倦,又带着点困惑与遗憾,他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大都督府的运作,已经慢慢走上了正轨。赵怀旭的到来,又让军队如虎添翼。他在练兵方面的经验比王洵等人加起来都多。刚一接手,立刻就使得都督府兵马变了幅模样。
除了练兵之外,赵怀旭还根据以往的经验和日后可能交战的对手,对军中诸兵种的组成结构,提出了一些针对性改进建议。重甲骑兵训练困难,耗资巨大,临战时发挥的作用又与投入到其上的资金不成比例,所以不如被压制到两百之内。以便腾出更多的军马和人手,组建轻甲骑兵。骑弓无论射程方面和操作简易性方面,都不如伏波弩,所以干脆完全以伏波弩代替。至于远程压制,则交给后面的步弓手来完成。西域各地多丘陵和平原,战斗自然以马战为主,持盾步兵也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不如压缩其编制,给长矛兵让路。而长矛兵也不再是普通的步卒,每人都配上一匹战马,以方便跟随大军长途奔袭,到达地点之后再列阵而战。
这些建议,都非常符合实际,王洵逐一批准。此外,根据柘折城一带的自然条件,赵怀旭还提议在军中增加五百骆驼兵,王洵也给予了尽可能的支持。骆驼的骨架比马高,背上还有隆起的双峰,非常适合弩手骑乘。虽然在冲锋之时,骆驼速度不如战马,可遇到长途奔袭,三天之内不补充鸡蛋、黑豆等精饲料,战马就会掉膘,甚至活活累死。骆驼却是一把草,一桶水,便能活得神采奕奕。
唯一没有采纳的建议,便是有关陌刀手的安置。按照赵怀旭的想法,陌刀阵的攻击力虽然当世无双,对兵卒的要求也是奇高无比。并且在没有其他兵种配合的情况下,便无法单独作战,所以不如完全裁撤掉。反正日后西域战场,大宛都督府兵马,肯定要跟安西军走在一起。后者队伍中的陌刀手已经形成了规模,完全可以成为大伙的依仗。但王洵却摇头表示了拒绝,不光是因为自己喜欢持刀冲阵时的那种血脉喷张的感觉,还出于个人的小算盘。他现在既将麾下兵马视为安西军的一部分,又试图与安西军有所区别。所以即便是只小麻雀,也尽力维持五脏俱全。
这点略带任性的想法,当然瞒不过赵怀旭的眼睛。后者只是笑了笑,便自动将此事忽略。反正在他看来,王洵并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况且封常清也曾经私下里暗示过,将在王洵、宇文至、宋武等数个年青人中,寻找其中一个传授衣钵。
无论从个人交情和大局考虑,赵怀旭私下里都认为,这其中之一指的是王洵。虽然宇文至和宋武二人的表现一样非常出色。但前者性子太偏狭,恩怨太分明,稍经挫折便可能铤而走险。而后者,则又太阳光,太单纯了些,日后很难应付官场中的倾轧。
只有王洵,刚烈中不失稳重,坦诚的面孔背后亦略带狡猾,足以担负起安西军薪火传承的重任。这也是赵怀旭主动向封常清请缨前来辅佐王洵的具体原因之一。他希望自己能在少年们的成长期间,给予更多的帮助,以便日后收取丰厚的回报。封常清对此也表示了支持。
当然,这些想法现在还不能让王洵知道。一则是因为封常清如今圣眷正隆,为人又足够小心低调,再掌控安西军七八年恐怕不成问题。二来以王洵现在的资历和声望,尚不足以令安西军中的老将们信服,过早地暴露了封常清传位的意向,对其有百害而无一利。
本着百年育人的想法,赵怀旭耐心地对少年们加以辅导。而王洵等人,也对他保持了当年在白马堡中一样的尊敬。随着时间推移,众人彼此之间的配合越来越默契,麾下兵卒也操演得越来越精熟,渐渐露出几分强军的风貌来。
“光在校场上练,恐怕不行!”入秋之后,沙千里找到王洵,第一个提出了让弟兄们动动真刀实枪的建议。“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去溜溜。否则,表面上看起来生龙活虎,一动真章,谁也保不住没人吓尿了裤子!”
“的确如此!”王洵笑着点头。终日憋在柘折城中当土皇帝,他最近也觉得有些百无聊赖。“但是拿谁来磨刀呢?你现在有初步目标没有?”
“这个……”沙千里讪讪地挠了挠头。自从雪夜攻破俱战提之后,周围便没有人再敢捋铁锤王的虎须。诸侯们都老老实实,还真不好随便找茬对付他们。
“要不咱们干脆把铁门关给拿下来吧。拿下了那里,药刹水沿岸各地便能自成一体,再也不必日日担心大食人会从沙洲一带打过来!”赵怀旭笑着走上前,在舆图轻轻指点。
第一章 笳鼓 (四 下)
铁门关乃是大唐高宗年间,安西军为了掌控周边诸城,仓促修建的一座要塞。城墙不算太高,却是完全参照了中原模式构筑,护城河、马脸,瓮城、断龙铡等一干防御设施应有尽有。城内还有单独的藏兵堡、碉楼、存粮处与取水井。危急之时,将断龙铡一落,便可以完全形成内外两个单独封闭的防御体系。使得敌军即便攻破了外城,也会被内部的硬骨头卡住喉咙,吞不下,吐不出,可怜巴巴困在此地,被闻讯赶来的援兵围歼。
武后掌管朝政期间,大唐内部动荡不已,无力再经营西域。安西军不得不忍痛后撤,把此关丢给了当地人。大食人蚕食过来后,发现铁门关的重要作用,便在铁门关原来的基础上,加以修葺,增补,使其重新成为一个重要的战略据点。去年王洵经营药刹水沿岸之时,铁门关守将易卜拉欣曾经带领着麾下兵马倾巢而出。可还没等他们走到沙洲,柘折城已经易手。便只好悻悻然又缩了回去。
今年开春之后,因为迟迟得不到疏勒方面的支持,王洵无力单独与大食人开战。而铁门关的守将易卜拉欣,也因为听闻了唐家雪夜攻破俱战提的战绩,不敢再轻举妄动。所以最近这大半年来,敌我双方都不肯轻易挑起战端,彼此之间倒也落得个相安无事。
赵怀旭突然将铁门关作为检验练兵结果的目标,可着实让王洵吃了一惊。凭着手中的近万兵力,铁门关未必能挡住他的倾力一击。可拿下铁门关后,大食人恼羞成怒怎么办?长安那边至今没传过来何时与大食人决战的命令,安西军大部也一直徘徊在葱岭以东。光凭着手中兵力和药刹水沿岸诸侯,大伙又如何能扛得住对方倾国之兵?
战术上,赵怀旭提的是个好主意。战略上,却是彻头彻尾的冒险。众将当中不乏目光长远之辈,纷纷开口,分析此举可能带来的风险。赵怀旭先是静静的听着,不出言辩驳。待大伙把诸多不利条件都说得差不多了,忽然笑着向头顶上伸了伸手指。“你们看看,现在是什么季节了。如果大食人一直没有做决战准备的话,怎可能来得及再把铁门关夺回去?”
“又是天气,该死的天气!”沙千里第一个反应过来,面红耳赤的诅咒。作为一个于此地驰骋多时的马贼头领,他本应该比赵怀旭更早意识到外部的便利条件才对。谁料到头来还需要别人提醒。
“是啊,又到该下雪的时候了。日子可过得真快!”沙千里笑了笑,轻轻叹了一口气。距离大伙拿下柘折城,眼看着就一整年了。虽然这一年来众将个个都在不停地加官进爵,手中掌握的队伍规模也扩大了足足四倍,可毕竟没能保持住去年的势头,继续攻城掠地,肆意驰骋。
武将荣耀建立在敌人的尸骨上,没有战争,生活就会慢慢变得索然无味。更重要的一点是,朝廷对经营西域的态度,是大宛都督府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一整年按兵不动,很容易令人对朝廷的是否有继续西进的想法产生怀疑。
对于众将来说,那意味着他们这一年的所有努力统统作废。对于当地的诸侯来说,则意味着他们没有必要再对王洵等人背后的大唐心怀畏惧。一旦让大食人从中嗅到机会,也许转眼之间,大宛都督府周围的盟友就全都变成了敌人。
“所以,咱们今年一定要好好打一场硬仗!”赵怀旭也跟着叹了口气,继续补充,“咱们奈何不了朝廷的决策,却能决定自己做什么。”
众将领轻轻点头,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凝重。是啊,如果朝廷突然决定放弃西进的话,大宛都督府就得凭借自己的力量生存。而大宛都督府到底有没有这份能力,对于大伙和周围的敌人、盟友来说,都是个未知数。所以落雪前这一仗必须打,并且一定要胜得和去年同样干净利索,只有如此,才能威慑远方的大食兵马,令其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也会告诉诸位盟友,即便没有安西军的支持,大宛都督府依旧是药刹水沿岸最强的存在,没有之一。
“打,老子最近浑身上下都痒痒!刚好打一仗来舒筋活血”感觉到周围的气氛沉重,黄万山裂开嘴巴嚷嚷。
“打吧。拿下了铁门关,咱们就等于彻底控制住了药刹水。进,可以南下抄大食东征军的后路。即便运气不济,把头往关墙后一缩,也能过一段安生日子!”沙千里走到舆图前,用手指在上面勾勾画画。
这份舆图,是他和黄万山两人,根据在附近纵横多年的经验和商人们的指点共同完成的。比大食和大唐两方官府监制的任何一幅舆图都来得详细。包括很多不经常走人的放羊小道,可以补充淡水的暗河,供大队兵马歇息的绿洲,以及马贼们以性命为代价于大漠里踩出来“捷径”,都逐一标记在上。
“咱们可以像上次袭击俱战提一样,派人扮作商队,提前于路上存储补给。然后瞅准时机,迅速兵临城下,打易卜拉欣一个措手不及。”他用食指关节敲打铁门关位置,继续向王洵献计献策。
“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铁门关拿下来。大食那边的即便有援军赶到,恐怕也来不及了!”众将接过话头,七嘴八舌地响应。
去年那场雪夜奇袭,让大伙都尝到了甜头。所以每次与敌人交手,第一想到的便是如何用奇兵。
“恐怕不容易,眼下天气还没完全转冷,路上行人很多。”宋武皱了皱眉头,指出沙千里所做谋划中的漏洞。“除非咱们等到下雪后再出击。可那样的话,又实在过于冒险。凡事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做得多了,敌军未必没有防备。”
他的性格偏向与光明,所以用兵也总喜欢遵循正道,不喜欢令自家兵马陷入险境。宇文至的性子却恰恰与他相反,撇了撇嘴,冷笑着道,“那就再多等几天罢了。反正咱们已经眼巴巴地等了一整年。况且即便现在就出兵,不会把沿途遇到的人先都抓起来么?大不了,待攻克铁门关之后,咱们再发给他们一些钱财压惊!”
后半句话是个好主意,很多将领都出言赞同。作为征服者,大伙在心中对当地人有一种本能的优越感。总觉得能不纵容属下烧杀抢掠,已经是开恩。根本没必要像对待大唐百姓那般,把他们视为衣食父母。
宋武对这种想法深恶痛绝。“咱们麾下的弟兄,可有近一半儿是当地人。看到自己的族人被欺负,即便嘴里不说,心中恐怕也会暗藏怨恨!万一这怨恨逐渐积累起来……”
“谁敢?!!”宇文至继续撇嘴冷笑。“老子直接抄了他九族!”
“你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杀光吧!”宋武皱了皱眉头,针锋相对。
眼看着二人就要当众顶起来,王洵赶紧起身打断, “好了,好了,为没影子的事情争执,你们两个不是闲得慌么?!!我决定了,这仗,晚打不如早打。大伙今天就开始筹备,半个月之后,誓师出征。咱们这回,堂堂正正地跟大食人打上一场。”
“堂堂正正……?”不禁宇文至楞了,宋武的眼睛也瞪得滚圆。他不赞同冒险,可也没说要大摇大摆地去铁门关下向敌军挑战。万一易卜拉欣惧于铁锤王的名头,闭门不出呢?大伙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攻破那道高大的关墙?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王洵,猜不出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以往,后者也没有这么冲动过,也从不会拿弟兄们的性命开玩笑。
“我的意思是,咱们堂堂正正地,跟大食人打一场,看看练兵的效果!”王洵看了看宇文至,又看了看众人,笑得像一头小狐狸。“有俱战提的前车之鉴在,我想,药刹水沿岸任何城池,晚上都不会停止巡逻。不过,奇袭的办法不止是一种,咱们换个花样,也能让铁门关不战而下!”
“有办法不早说,非得等到最后!”宇文至继续撇嘴,对王洵故意拿捏表示不满。
“就是,就是,害得我老黄费了半天心思!”黄万山也凑上前,笑着打趣。大伙都是同生共死过的弟兄,不会因为言语上的不恭被王洵给小鞋穿。相反,倒是因为可以在主帅面前肆无忌惮的胡言乱语,令彼此之间的关系愈发显得亲近。
“如果你等事事都指望着我。王某岂不得活活累死!”王洵也笑着调侃了一句,然后收起笑容,将话语转向正题,“我是从大伙的建议中,想到的这个主意。灵不灵,还要看大食人那边配不配合。如果光是拿下铁门关,然后坚守不出的话,恐怕起不到威慑作用。只有给大食人来一下狠的,让他们意识到,即便没有安西军,他们也未必能从我等这里讨到便宜去……”
他微笑扯过舆图,手指顺着上面的几条马贼们才知道的小路勾勾画画。舆图如棋盘,羊肠小道纵横其上。去年手中只有区区几百人,他便在这面棋盘上下出了一局绝妙好棋。如今,麾下已经拥众逾万,何不把棋盘画得更大一些?
第一章 笳鼓 (五 上)
秋高气爽,铁锤王邀请大伙外出会猎!
突然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邀请,药刹水两岸的一众诸侯,立刻成急了热锅上的蚂蚁。
扪心自问,大伙最近这一年来,可是没有得罪铁锤王他老人家。非但将所有政令执行得不折不扣,连同铁锤王没要求做的事情,都主动做到了前头。比如说,释放麾下所有来历不明的唐人奴隶;比如说,给打着大唐旗号的商贩们提供方便;比如说,及时向柘折城通报大食人的动向;比如说,把来自迦布罗大食使者乱棍驱逐,向铁锤王他老人家表明心迹……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反正力所能及的事情,大伙都做了。某些为了留后路不得不为的事情,也都尽量做得隐秘,不可能走漏半点风声。怎地铁锤王他老人家还不满意,还想给大伙一堆杀威棒?!
也不怪众诸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去年冬天那场雪夜奇袭,的确把大伙都吓坏了。撒泡尿稍慢一些,都能在裤裆下冻出根冰凌来的天气,居然潜行一百余里,扑到了俱战提城下,一鼓而破之。试问,自打药刹水两岸有文字以来,那篇史书上,曾经记载过类似的先例?!那根本不是寻常人能想到的战术,也不是寻常人能执行战术。那些曾经做过奴隶的唐军将士,根本不能再被称为人,而应该是可以与众神、恶魔比肩的存在!终日跟他们为伴,谁不提着个心,掉着个胆子?谁能淡然处之?
从柘折城告辞回到自家老巢,众诸侯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一个动作,想尽办法加固城墙,整饬防御设施。然后,斩断身边所有表面上跟大食人的联系,避免授予铁锤王发作的口实,使得自己陷入达武特同样的命运。
当然,跟大食人的暗中眉来眼去,永远是在所难免的现象。就像当年众诸侯明着臣服于大食,暗中却悄悄跟大唐联络,欢迎天朝派大军来驱逐天方教匪寇一样,首鼠两端,是药刹水诸国赖以生存的一种手段。国家存在越久,国王在任时间越长,越不会将奶酪都藏在同一间仓库里面。只有像俱车鼻施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