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弯刀上,目光四下逡巡。
第四章 破军 (三 上)
他需要挖掘出令自己变成缩头乌龟的罪魁祸首。他需要诛杀几个奸佞之辈,重新在将士们心中树立起光辉形象。他需要有人为先前所发生一切错误判断承担责任。然而,这样一个替罪羊,却非常不好找。
大相白沙尔背后站着整个大食国,打退了唐军之后,还得继续求着大食人撑腰,所以,此人注定与所有错误都无关。
左帅加亚西是白沙尔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并且此刻重兵在握。
右帅查比尔追随自己多年,并且在老兄弟们之间素负人望。处置了他,无异于自掘坟墓。
找来找去,唯一一个适合推出来做替罪羊的,便是新任王宫总管穆阳仁。可他却是对局势判断最接近真相的一个,曾经两次建议大伙主动出击,是白沙尔一再否定了他的建议。杀了他谢罪,大伙未免太亏心。
可是,不杀他,又如何向将士们解释自己被唐军用疑兵之计吓住的事实?
……
发觉俱车鼻施的目光一点点向自己这边转,穆阳仁就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在变凉。他终究还是个外人,无论到底做过什么。慢慢地踮起脚尖,他试图悄悄地从人群里挤出去,先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然后再想方设法逃命。谁料退路早就被有心人封死,左帅加亚西伸开巴掌,将他一把扯了回来。
“你这个卡菲尔,难道你以为你最近做得那些事情,大相他老人家就真的没看见么?给你个机会,看看你到底能折腾出多大风浪来罢了!”斥责的话语字字如刀,狠狠地扎入人的心脏。
“我……”穆阳仁脸色煞白,本能地将目光转向右帅查比尔,希望他能兑现当初的承诺。谁料昨天晚上还在催促他尽快与城外联系的查比尔,却像什么都不知道般,默默地将头转向了窗外。
窗外,晚秋的风如刀,吹落树枝上最后几片叶子。
穆阳仁知道自己这回无路可逃了,咧了咧嘴,准备接受命运。谁料在这时候,一直对他严加防范的大相白沙尔突然开了恩,摆摆手,制止了左帅加亚西拔刀的手臂,笑着说道:“别忙着杀他。我留着他还有用。况且要不是他给了某些人一个虚假的退路,咱们也没那么容易稳住城中人心。”
“哼!”加亚西示威般看了看查比尔,悻悻将刀插回了刀鞘。
大相白沙尔摇了摇头笑着走上前,冲着俱车鼻施低声请示,“大汗,臣下认为,此人不适合再当王宫总管了。不知道大汗可否将其交给臣下处置!”
“嗯!”俱车鼻施点点头,尽量不去看穆阳仁的眼睛。与城外唐军讨价还价的事情,实际上是查比尔先得到他的授意,然后才交代给穆阳仁去做的。其中所有经过和双方争执的重点所在,他心里都清清楚楚。凭心而论,穆阳仁这个王宫总管对他俱车鼻施没有任何辜负之处,并且还一再地想方设法地保全他的王位。但是,王冠面前,容不得些许私情。唐军威胁已经不再,穆阳仁这个总管的使命,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
“大汗答允了!”仿佛为了确定俱车鼻施的真实意愿,白沙尔继续敲砖钉角。
“大相把他带下去,随便处置吧。”俱车鼻施笑着挥挥手,如同丢掉一块擦手布般轻松。“看在他曾经为我守门的份上,别让人死得太难过!”
说罢,尽管迈步走回自己的王座。
白沙尔笑着拍拍手,叫过几名武士,将已经心如死灰的穆阳仁架住,低声威胁,“看在你对大汗忠心的份上,我也不过分为难你。这几天都有谁在暗中跟你来往,相信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姓。说出来吧,说出来后,我让你不流血地死!”
“没别人了!”穆阳仁回过头,再度看了看查比尔、安勒勒、艾敏等人,刹那间,嘴角处居然带上了几分骄傲,“我想替大汗找条退路,就偷了右帅的令牌。拿着这块令牌,就没人敢问我为什么派人出城。就这么简单个事情,大相您想得太多了!”
“找死!”左帅加亚西闻言大怒,三步两步跨上前,冲着穆阳仁拳打脚踢。穆阳仁突然间如有明悟,既不躲闪,也不求饶,冷冷地看着对方,任对方肆意施为。只是几下,他的嘴角就淌出了血来,滴滴答答往地毯上落。而先前跟他称兄道弟的将领们则一个接一个将目光侧转开,唯恐躲得慢了,便被牵连进去。
本来认为可以借机将查比尔等对真主信仰不坚定的将领们一网打尽,没想到穆阳仁居然突然变成了块硬骨头。大相白沙尔也有点儿恼羞成怒。有心在众人面前示威,他故意不制止加亚西,任由此人像捶打沙袋一般,将穆阳仁打得摇摇晃晃。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说出来,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加亚西越打越过瘾,趴在穆阳仁耳朵边上大声诱导。“你一个人,干不了这么大的事情。别逞能了,说出来,咱们都省点力气。”
“呵呵!”穆阳仁裂开猩红色嘴,吐出一口血沫,“瞧不起人了不是?凭什么我自己干不了大事。老子好歹也是半天云的军师,寨子中坐第三把交椅的大人物。论地位,不比你这狗屁左帅低多少。”
“我叫你嘴硬,叫你嘴硬!”听出穆阳仁话里的讽刺味道,加亚西继续连踢带打。两名架住穆阳仁的武士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冲力,接连后退。然后又有另外两名武士上前,接替他们的工作,继续将穆阳仁架紧,承受加亚西的怒火。
“别打了,别打了。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终于,穆阳仁支持不住,张开嘴巴,大声求饶。
“哼,贱骨头。” 左帅加亚西揉了揉打痛了的拳面,悻悻地骂。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穆阳仁的身上,唯恐他将自己给招供出来。谁料穆阳仁又是嘿嘿一笑,吐着猩红的舌头,低声回应,“第一个当然是您了。不是您怕唐军怕得要死,求着我去联系他们的么?左帅大人,莫非您这么快就忘了?”
“我,我杀了你!”加亚西先是一愣,直到穆阳仁把话说完,才明白过味道来。冲上去就要继续痛打。穆阳仁无法躲闪,挣扎着大喊,“你杀我灭口也没用。我早就偷偷将此事汇报给大汗了。不信,你自己去问问大汗!”
“杀人灭口”四个字,足以令加亚西不寒而栗。他高举着拳头,就是打不下去。眼看自己的心腹爱将就要掉进穆阳仁的圈套,大相白沙尔不得不再度出言干预,“行了,他不说就不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本相原本也没打算追究到底。毕竟当时唐军来势汹汹,难免有人意志力不够坚定。今后,记得立功赎罪就是。”
“哼。算你便宜!” 加亚西冲着穆阳仁唾了一口,冷笑着归列。大相白沙尔知道再问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冲着俱车鼻施建议,“大汗,既然药刹水两岸的众城主、国主都到的差不多了。咱们不妨借此机会,干净彻底地赢下这一仗。让天下英雄看看,到底该站在哪一方。”
“嗯,就按你说的办!”俱车鼻施点头答应。丝毫不在乎对方说话时,那种意气指使的态度。
得到了俱车鼻施的首肯,白沙尔将头又转向冒险给自己送信的使者,“回去告诉你家可汗。他的心意我们清楚了。大宛国上下,来日誓与唐人决一死战。届时,该怎么办,他自己决定!”
“是,是,小人明白!”亲眼目睹了白沙尔等人如何对付一个脚踏两只船的家伙,使者背后凉气直冒,“小的会把大汗,大相的意思交代清楚。相信我家可汗,会慎重地做出选择!”
“嗯,下去休息吧。来人,取两百枚波斯金币来,给他压惊!”白沙尔挥挥手,命人安排信使下去休息。随即,再度将目光转回已经丢掉了小半条命的穆阳仁身上,“反正你的人轻车熟路。一会儿,我写好的战书,就由你的人送到唐营当中。希望他们知道阴谋败露后,能对得起大唐帝国四个字,还有勇气堂堂正正与我大宛国将士决一死战!”
“相信!”穆阳仁笑了笑,只以两个字来回应。
白沙尔懒得再跟一个快死的人争口舌上的锋芒,挥手命武士将穆阳仁架到一边。然后当着众将的面,用大食文和唐文,给城外的唐军写了份战书,交给俱车鼻施审阅并用印后,装进一个羊皮口袋,封了火漆,丢在了穆阳仁面前。“去,喊你的人送信。做好了此事,我就给你个痛快!”
穆阳仁捡起羊皮口袋,在数名武士的监督下,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在王宫中的临时住所。小道童刘馆正在房间里边替师父烧水,看到师父这幅摸样,吓得撒腿跑上前,紧紧将其抱稳。“师父,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师父!”
“没事!”穆阳仁惨然一笑,低声回应,“师父笨,与狼为邻,结果被狼咬了。这有战书,是大相命人送到唐营的。他们怕唐人砍脑袋,没人敢去。师父就替你接了这个活。”
说着话,将战书从怀里掏出来,硬塞进了刘馆之手。“去,赶紧给唐营送去。去了后,就别再回来了!”
众武士本来也没打算难为一个半大孩子,所以对穆阳仁最后一句叮嘱,权当没有听见。小道童刘馆儿却不肯领命,抱住师父的腰,大声喊道,“不去!他们自己出尔反尔,凭什么把过错全让师父你来扛。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乖!”穆阳仁摸了摸徒弟的头,刹那间,目光无比地温柔。“去吧。谁让师父我是唐人呢。给唐人送信的事情,自然要落在咱们师徒头上!师父在这儿等着,等着看王师如何打进城里来!”
这句话,就有些太嚣张了。负责押送并监视他的武士们纷纷出言怒斥。“住嘴,别自找苦吃!你这小家伙,不想让你师父再挨打,就赶紧去送信!”
小道童刘馆知道自己已经没了选择,松开穆阳仁,含泪收好装着战书的羊皮口袋。汪蓝的眼睛中充满了怒火。几名武士牵来坐骑,逼着他出城去送信。穆阳仁则笑着将他送到了城门口,然后轻轻地挥手。“去吧,送完信就别回来了。师父是个唐人,你也该是个唐人才对!”
这一刻,穆阳仁从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个唐人。也从没如此狂热地相信,外边的大唐儿郎,哪怕是只有区区数百,依旧可以横扫药刹水两岸。
他庆幸自己将徒儿送到了必胜的一方。谁料,当天傍晚,小道童刘馆却又转回来了,同时还为白沙尔等人带回了唐将的一封信。信上只有区区四个字,明日决战。
第四章 破军 (三 下)
本打算看看外面的唐军在计谋败露之后仓皇撤退的模样,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敢应战。俱车鼻施、白沙尔等人如同一口吞下了个包裹着针尖的大山梨,心中酸甜苦辣百味杂陈,脸上的表情也是千奇百怪。
唐军为什么敢应战,莫非他们真的能让前来支援的群雄俯首听命?如果那样的话,守军的胜算就未必如先前设想般的大了。俱车鼻施有些犹豫,然而在下午的时候,大相白沙尔已经出面以他的名义昭告全城,先前闭门不出是因为受到了唐人“奸细”欺骗,马上大汗就要带领弟兄们洗雪前耻。如果此刻再度出尔反尔,躲于城墙后头继续做缩头乌龟的话,以后就不用再于药刹水一带立足了。
“除了让你把这封信送回了之外,他还说了什么?”白沙尔不甘心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锐气再度受挫,拉过小道士刘馆,铁青着脸追问。
“关于交战方面的话,一句都没有!”既然敢返回城内与自家师父同生共死,小道士刘馆儿心里早就做好了最坏打算,呲牙一笑,低声回应,“不过,关于我师父的话,铁锤王他老人家倒是提了一句,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听!”
“说!”敌方的任何信息,此刻对于白沙尔来说都非常重要,他皱了皱眉,低声命令。
“铁锤王,铁锤王他老人家说……”小道士刘馆又是呲牙一乐,然后学着王洵的口气,大声转述,“你回去告诉他们,最好让那个姓穆的道士多活几天。否则,一旦再打了败仗,就找不到人帮忙联系乞降了!到时候别连后悔药都没地方买去!”
“他……”
“气死我了!”
“太瞧不起人了!”
如同一滴冷水溅进了油锅,王宫当中,怒吼声几乎要把房顶给掀起来。立刻有人冲上前,就准备给小道士以教训,却被白沙尔伸手拦住,“别打他。他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来人,把他押下去。让他多活一晚上,明天早晨决战之前,砍他们师徒两人的脑袋祭旗!”
“是!”几个彪形大汉抢入,将瘦小枯干的刘馆围住,合力拖向了门外。
小道士刘馆也不讨饶,只是嬉皮笑脸地看着俱车鼻施、白沙尔、加亚西等人,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俱车鼻施被看得心头火烧火燎,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命令,“把他跟他那个骗子师父关在一块儿,别苛待他们。明天一早,本汗要让他们师徒两个亲眼看着,看那唐寇如何在我大宛将士的铁蹄下灰飞烟灭!”
“是!”彪形大汉们高声答应,却又将目光齐齐转向了白沙尔,等待他的最后决定。白沙尔不想当众驳了俱车鼻施的颜面,挥挥手,低声补充道:“就照大汗的吩咐去做吧,让他们多活几个时辰也无妨。我就不信,外边的唐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大相英明!”众将领躬身称颂,底气却不是很足。
“难道你们怕了么?”见到大伙个个无精打采,俱车鼻施再度拍案而起,“难道你们真的以为,区区数百唐人,就能打败咱们整个大宛国?”
众将领惭愧地低下头,无言以对。谁心里其实都明白,自己一方占据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可就是感觉不到胜利在望的滋味,总觉得自己一方好像已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当中,四下里全是杀机。
“大汗说得对,咱们的确不必担心!”白沙尔接过俱车鼻施的话头,继续煽动,“外边的敌军虽然人多势众,可那些城主、国主们,哪个不是成了精的人物?如果唐军没本事单独与大宛国硬撼的话,谁会傻到为他们出死力?”
“大相英明!”众将领再度躬身,声音终于高了一些,脸上也挤出了几分笑容。
“回去犒赏三军,明天出城决战!”俱车鼻施奋力挥了下胳膊,以使得自己的形象看起来更威武些。
“决战!”“决战”众将领齐声重复,嘶哑的叫嚷声冲破夜空,遥遥地在王宫上空回荡。
“决战!”“决战!”几乎在同一时刻,城外的唐营上空,也是一片沸腾。以不到对方十成中一成的兵力,将伪大宛国君臣堵在柘折城里做了足足半个月缩头乌龟,大唐将士们已经将敌人瞧到了脚跟儿底下。虽然明知道真相大白后敌军必然会恼羞成怒,依旧对胜利充满了信心。
已经跟了王洵有一段时间的老兵们忙着收拾铠甲,磨利兵刃,为明天的恶战做准备。刚刚从马贼队伍“反正”过来没多久的新兵,则将半个多月来获得的奖赏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托付给那些因为体质和年龄原因,被淘汰到伙房、辎重营等处,明天不必上战场的袍泽。从长安来的天朝将军处事公道,几乎把所有掠夺自柘折城周围营垒的缴获物,都委托商人换成了金银细软分配了下来。无论新兵老兵,一概论功行赏,不偏不倚。即便有人没立下任何战功,也能分到几包“助威赏”。虽然比袍泽们用人头扎扎实实换来的赏赐少一些,差一些。然而比起当年跟随几个马贼大当家“做买卖”后分到的红利,仍然要厚重上好几倍!
如此“优渥”的待遇,令马贼们迅速忘记了先前的身份,融进了唐营这个整体。如今,他们也不再把城中的守军当一回事。相反,每个人还都期待着能在王将军的率领下,早日打进柘折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