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如此吧。百姓们摇摇头,叹息着掩好了自家院子门。改天换地,那是大人物们的戏耍。真话也好,谎言也罢,寻常小人物只有听的资格,若想豁出性命去较一次真儿,那还的确犯不着。
坦叉始罗城不战而降,在封常清预料之中,又多少有些出乎于其预料之外。早在做出围城打援的决定之时,他就相信,像健驮罗、大勃律这种弹丸小国,根本没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命运。唐军的实力高过大食人,则这些小国就立刻会成为大唐的藩属。而万一大食人在附近的实力哪天又占据了上风,唐军也甭指望这些小国的忠诚。
只是封常清没有预料到,健驮罗大相投降得这么果断,并且“洗心革面”得如此干净利落。派出使者带来的投降条件,甚至比唐军在大勃律经过威逼利诱得到的还要多。这倒让封常清有些不忍过分替健驮罗国主讨还公道了。好在当初兴兵之时,“扶持健驮罗国主,清除奸佞”本来就不在他的兴趣之内。眼下大食残军还没被彻底歼灭干净,他也不愿意在安西军背后留着一颗隐患。因此,只是稍微捏拿了一番,便接受了健驮罗使节和一众“高僧”带来的请降文表。
按照健驮罗大相艾敏自己主动提出来的条件,该国重归大唐庇护范围之内。历代国主,得不到中原册立,则不得正式接位。而王子、王弟,以及国中各级贵胄的嫡系子孙,十二岁之后都要到大唐学习三年。能做到“明法度,知礼仪,工文字,受教化”后,才可以回国辅佐他们的父辈。
因为先前受大食曼拉和“少数奸臣”的胁迫,健驮罗上下对天朝多有不敬。所以该国拨乱反正之后,将处死所有乱臣奸党以及传教曼拉。查抄他们的家产,补偿唐军为主持正义所造成的花费。并且由国库出资,弥补其中不足。
作为大唐的藩属,今后大唐讨伐外寇之时,健驮罗必须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协助。包括粮草、辎重以及仆从兵马。各级官员,将士,服从大唐统帅的调度,令行禁止,否则,必以军法处置。若是胆敢像葛逻禄那般与敌军暗中勾结,则自愿承受神明和唐军的双重惩罚,永不超生。
此外,坦叉始罗城彻底废除天方教所坚持的,只准信仰唯一神明的严苛教义。所有被天方教徒霸占的佛寺和拜火教寺院由贵族们捐款重新装潢,归还于其原本教派。天方教不准女子单独上街,不准露出面孔、肢体和不准穿彩色衣服的法令,也一并废除。百姓可以信奉任何神明或者选择不信任何神明,其国家不准强制干涉。
……
健驮罗贵胄们自己主动提出的,再加上封常清和麾下幕僚商议之后补充的,林林总总四十余款,上午由健驮罗使节带回城中,下午就被大相艾敏等人全盘接受。第二天,艾敏代替健驮罗国主出面,向唐军正式负荆请罪。然后,坦叉始罗城打开所有城门,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张灯结彩,恭迎王师入城。
随即,封常清与健驮罗大相艾敏两人,当着所有将领和城中贵胄的面儿,在王宫中交换条文,对天盟誓,永远遵守信约。接着,条文由通译们分别誊抄为汉、突厥两种文字,刻于石碑的正反两面,竖立在健驮罗王宫前方。
一连串的繁文缛节折腾结束,安西军将士们也从大战的疲劳中恢复了精神。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纷纷回报,大食残兵在二百里外的迦布罗附近重新集结,大约还剩下五万多人马,依旧打着东征圣战军的旗号,准备凭借附近的丘陵地形,继续苟延残喘。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赶紧向封帅请缨,我跟你一道做先锋,挑了这伙孽障!”薛景仙悄悄扯了扯王洵的衣袖,冷笑着点评。亲眼见证了大唐兵马如何破阵灭国,勒石为铭,他现在自信心膨胀到了极点。根本舍不得立刻打道回返,只希望能随着安西军一起向西,将大唐的旗帜插满每一片视野能及的土地。
当然,收益不仅仅是心灵上的。一场追亡逐北下来,分到他名下的敌军首级就有二十几个。阵斩三人策勋一转,策勋三转官升一级。带着这份功劳回去,再由背后的太子势力稍作提携,身上的袍服换一种颜色指日可待。
“恐怕轮不到我出头!”王洵扭头看了看他,低声回应。“等会儿吧,封帅自有安排!”
话音未落,周围已经响起了一片请战之声。李嗣业、周啸风、赵怀旭等人纷纷出列,要求担任前锋,将大食残兵彻底清理干净。
“犁庭扫穴!”
“犁庭扫穴!”
将领们出列拱手,争先恐后。功名但在马上取。大唐男儿不屑掩饰心中对权力和富贵的渴望,却要堂堂正正地,在万马军中将功名换回来。
“李元钦带领五百人协助健驮罗大相守城!”老将封常清也受到周围气氛的感染,大笑着站起身。卧薪尝胆两年多,他终于带领安西儿郎,重新找回了昔日的信心与荣誉。这份痛快难以言表。现在,他不求身着锦袍入玉门关接受奖赏,只想在有生之年,把安西军的威名播得更远一些。
“其他众将,且下去整军。明天一早,拔营西进。待洗净千里黑尘,封某当与诸君把盏!”他的声音不算高,却响彻了整个大帐。
“洗净千里黑尘!”
“洗净黑尘!”
第四章 社鼠 (二 上)
毕竟已经在这一带经营近百年,天方教于民间已经有了一定根基。虽然健驮罗国中权臣断然宣布洗心革面,不少天方教徒还是心向大食。发现城内唐军有集结迹象,立刻连夜将消息传到了二百里外的东征圣战军手中。
大食军主帅艾凯拉木闻讯,魂飞魄散。不敢与唐军交战,以保护教众为名,迅速将残兵撤入了迦布罗城中。同时征发阖城青壮,用乱石巨木堵住了由坦叉始罗城通往该城的唯一官道。
迦布罗附近的官道还是大唐中宗时期在此地设立写凤、条支、修鲜三个都督府时所修建,本来就因为地形和人手的限制,因陋就简。天方教趁大唐内乱之时得到此地后,便只管利用,不管建设。数十年下来,官道早已被其糟蹋得破败不堪。再让艾凯拉木蓄意这么一番破坏,立刻彻底宣告瘫痪。非但大队人马无法通过,连外出放羊的牧人,都失去的回家的希望。
有道是破坏总比建设容易。安西军上下都没料到大食人竟然如此无耻,被堵在了黑石山口之外,数日不得寸进。无奈之下,封常清只好放弃了重新打通道路的设想,带领大军转道向北,准备从小勃律国内迂回到迦布罗以北,再度逼天方军决战。
闻听唐军北撤,已经连续数日没睡过安稳觉的艾凯拉木终于松了口气。派人将所有在上一战中幸存的将领召集到总督府,带着几分悲凉跟大伙商议道:“这次东征,咱们本来就准备得过于仓促。而真主又因为咱们这些信徒之间内斗不断,拒绝再给予任何帮助。为了保全真主的信徒和领地,我已经尽了一切可以尽的努力。如果唐军再从北方迂回过来,作为大军主帅,我只能用鲜血证明自己的忠诚了。但你们几个,却没必要陪着我一道等死。能寻门路平安调回西方去的,现在就自己想办法吧。我估计还有一个月时间可用,趁着唐军到来之前赶紧走。别让士卒们知道就行,不用再陪着我死撑了!”
众将虽然因为前番溃败,对艾凯拉木甚为不满。此刻闻听了他的肺腑之言,也一个个感动得落下了眼泪。抽噎了片刻之后,纷纷开口劝道:“大人不要丧气。咱们手中不是还有五万多士卒么?天气马上就要凉下来了。从小勃律迂回到这边,路上至少得走一个月。迦布罗城还算坚固,只要咱们在城中死守上一个半月时间,便拖到了秋末。那时候不用咱们动手,光是临近雪山上刮下来大风,也能把野外扎营的唐军活活冻成冰疙瘩!”
“是啊,我们当初来时都把话说得太满,现在找借口跑回去,即便凭着家族的力量逃过追究,这辈子估计也难再抬起头来,还不如留在城中再拼一次!”
“上次作战,可能是健驮罗狗子勾结唐人,在饮水中给咱们下了毒,所以才导致将士们手脚发软。这回咱们死守在城里不露头,不信唐军还能飞进来!”
“是啊,是啊。野战咱们未必打得赢,守城总是行吧。在西边作战,攻打拂菻人的城池,咱们最少都得打半年左右。这迦布罗的城墙比拂菻人的城墙丝毫不差。只要咱们下定决心死守,坚持两三个月应该没问题!”(注1)
众人七嘴八舌,却都没离一句本义,那就是与唐军在野外交手,无论如何都是打不赢的。但凭借天气和地利,撑过今年肯定没问题。
“天冷下来又能怎样?” 艾凯拉木打断大伙的话,摇头苦笑,“如今周围各仆从国都被唐军吓破了胆子。唐人要求进城避寒,他们敢不好吃好喝伺候周到么?等明年雪化了,还不是一样要打到城下来?!”
“当初就该把这些对真主不忠心的异教徒国家,统统屠灭干净了!”有一个络腮胡子将领跳起来,恨恨地骂道。
“对,这些异教徒就该下地狱!杀光他们,将财产给弟兄们分掉,鼓舞士气!”立刻有人跳起来,朝着窗外鬼哭狼嚎。
大食国同时朝东西两个方向推进。在西边所遭受的阻力可没有东方这么大。那些信奉十字教的小国要么举国西逃,要么留下来被当做奴隶。很少如同东方这般,还需要圣战者们假惺惺做些怀柔举动来安抚。敢对大食老爷流露出半分不敬,甭说是人,连城池都可以给它完全抹去,根本不会留一点儿挣扎余地。
大敌当前,有人却还想着如何在城里杀人劫财,这无论如何也得不到艾凯拉木的赞同。将眉头皱了皱,他沉声呵斥道:“杀光了他们,谁为大军提供粮食、奶酪和金子?况且现在说这些不是太晚了么?难道你们还想把迦布罗城中的百姓也逼到唐军那边去?想走就立刻走,不想走的话,就别给我添乱。否则,我死之前,不介意先送他下地狱。”
天方教内部派系众多,平和派与激进派都不在少数。对于平和派而言,只要异教徒肯纳税,就应该受到保护。而对于激进派而言,所有异教徒的财产和性命都应该被予取予夺,根本没资格与教徒谈条件。而为了达到迅速扩张的目的,大食国的权臣们,一直在默默扶持激进派的力量。东西两路圣战军中,狂信徒更是占据了绝对主流。但越是跟西域诸国打交道久的人,则越倾向于平和派。在他们心中,或多或少已经意识到了,光用武力和天国诱惑,已经抵抗不了西域百姓对大唐的向往。只能恩威并施,才可以获得更多的机会。
艾凯拉木曾经在呼罗珊多年,对大唐影响力的认识非常深刻。甭说此时东征军已经战败,武力威慑已经大打折扣。就是当年在怛罗斯战役取得完胜之时,他也不敢轻易对地方小国妄动杀机。
然而人越是在绝望时刻,越容易暴露本性。将领们没有人敢真的跟自家主帅过不去,却对他的决定不以为然。特别是那几个想将失败的愤怒发泄到百姓头上的蠢货,见艾凯拉木动怒,立刻将头低了下去。躲进人群背后,低声嘟囔道:“不将他们杀了,难道等着城破后,他们帮唐人磨刀杀咱们么?他们又不是真正的教友?!”
不少将领本来就认为自己已经无法平安返回故乡,听了这些煽动,心思便活跃了起来。悄悄地互相使眼神儿,准备联合在一起,再度向艾凯拉木施加压力。虽然屠杀和劫掠未必能起到鼓舞士气作用,至少大伙临死之前还能再疯狂一回。
艾凯拉木指挥打仗的本领一般,把握人心的本领却远远高于众将之上。目光稍作巡视,便猜出了一些人的真正想法。用力一拍桌案,大声喝道:“刚才是谁在说话!有本事站到我面前来说。大声些,让所有人都能听清楚你在说什么!知道为什么西域各国总是愿意跟大唐勾结么?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家伙的存在,让他们把真主的信徒都当成了恶魔!”
有人立刻将腰弯得更低,有人却梗着脖颈,愤怒的与主帅对视。还有一部分将领,则从中坐起了和事老,一边劝艾凯拉木不要为了一点沙子般的小事生气。一边推开愤愤不满的同僚,阻止他们将冲突继续扩大。
眼看着没等唐军迂回打来,城中的将士们已经要分裂。不久以前刚刚获得艾凯拉木赏识的阿里?本?哈迈德?本?波尔克?……阿迪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笑着说道:“唐军已经到达城下了么?怎么大伙都仿佛明天就要向真主证明忠诚一般慌乱?现在争论该如何对待异教徒有什么用?有那时间,哪如想办法将唐军顶回去?!”
“废话!”
“这人是个傻子!”众将领,无论职位高低,包括艾凯拉木本人都转过头来,将怜悯的目光投在阿里脸上。
小阿里却丝毫没有被鄙视的觉悟,笑了笑,继续口喷毒液,“怎么,我说错了什么话么?唐军还得几天才能打过来吧。大伙这么快就开始准备葬礼了?要死的赶紧,我正好有机会把你们的最后遗言带回家乡去。以后就写一本书,叫蠢货们的临终祷告……”
“有话你就赶紧说!”刚才那名带头要求杀人泄愤的络腮胡子将领冲上来,一把拎住小阿里的脖子,“如果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莫怪我揍你个满脸开花!”
“经文上说,对教徒使用暴力,该受到什么惩罚?”不愧为伊马木,小阿里就用了一句话,就将络腮胡子的气焰打压了下去。“至于我想说什么?却不是你有资格听的。给我闪开,否则,早晚我会让你承受阿迪家族的愤怒!”
“都快死了,谁还怕你背后的阿迪家族?”络腮胡子大声呼喝,身体的动作却暴露了他的胆怯,迅速地松开手,退回人群之中。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大伙都摆脱困境。并且可以让大伙都平平安安,满脸自豪地回到家乡!”小阿迪撇了撇嘴,继续说道,“但是,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所有人必须发誓对此保密。第二,级别不够的人,请主动退下。否则,我宁愿把这个办法烂在肚子里!”
注1:拂菻,阿拉伯人对东罗马帝国和欧洲的音译。唐人根据阿拉伯人的音译称之为拂菻。在阿拉伯人没有将丝绸之路截断时,欧洲人与大唐曾经有商旅往来。景教也是由此地传入大唐。
第四章 社鼠 (二 下)
对于即将溺死的人来说,哪怕在附近的水面上看到一根羽毛,也要死死地抓在手中。更何况小阿里背后的阿迪家族,庞大得足以堪称巨舰?!
当即,众人一拥而上,拉胳膊的拉胳膊,扯大腿的扯大腿,将络腮胡子从议事厅内叉了出去。随后,大伙以目光互相打招呼,估量着自己的身价选择留下或者离开。很快,整个议事厅内就只剩下了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圣战嘎滋统领阿木尔、志愿者统领加里卜和哈西里等寥寥几人,一起用炙热的目光盯着小阿里,眼巴巴地等着他给出答案。
小阿里却一点着急的意思都没有,自己给自己倒了碗茶汤,一边慢慢地品,一边拿眼睛在留下来几人脸上反复逡巡。
“你到底有没有办法?赶紧说,别指望着日后还能卖出更好的价钱?”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狠狠瞪了小阿里一眼,大声喝令。
后半句话本来是大食国民间俗语,意思与唐言中的‘卖关子’,‘勾人心痒’等词汇大抵相同。根本与做生意无任何瓜葛。却不料小阿里立刻咬住了艾凯拉木的舌头,干笑了几声,盯着对方的眼睛追问:“将军的意思是,咱们已经可以讨价还价了么?我故乡有句哲言,说不要轻易施舍给别人恩情,除非他能给予等价的回报。我下面说出来的主意,涉及到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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