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着,又是一阵令人牙酸的车轮摩擦声,一排密密麻麻的轻弩被士卒们推出,在大弩之后排成前后数列。还没等薛景仙弄清楚安西军到底在搞什么鬼,耳畔突然传来一通凄厉的号角,千余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盔甲防护的壮汉,冲到阵前,每个人肩膀上,都扛着一把早已上好了弓弦的强弩。
“最大的那种,是伏远弩,三百步内可穿透重甲。稍小的那种,是擘张弩,致命射程二百三十步。弟兄们手里拿的,是角弩,射程也在二百步之外。”唯恐薛景仙再来拉扯自己,王洵侧过头,低声向他解释,“封帅马上就要下令进攻了。待会儿,你跟紧我。千万别自个儿往前边冲!”(注1)
“进攻?你怎么知道?”薛景仙傻傻地追问。话音刚落,帅旗下果然传来一阵激越的鼓声。所有唐军,无论骑在马上还是走在步下,同时缓缓向前移动。
“怎么不让骑兵先冲?”薛景仙紧随王洵身后,嘴巴像被拧了弩弦一般,啰嗦个没完。
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只是本能地用这种方式来掩盖自己内心深处的紧张。“敌军可都是骑兵!天哪,薛某居然也有持到上阵的机会!天哪,该死的大食人居然分兵过来迎战了。天哪,陌刀阵,陌刀阵还在。他们还在,还在!快点,大伙走快点啊!天哪,怎么又停下来了。又停下来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急促的脆响。
军阵的正中央,一架伏远弩被人用绳索拉动了扳机。
青黑的弩箭呼啸着腾空,带起一道黑光,直扑对面高速冲过来的大食黑甲。当先的一名大食圣战者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弩箭从马鞍上推了下去。粗大的弩箭透过他的尸体之后,余势未衰,继续穿透第二名圣战者,射翻第三名圣战者,随后,将第三名圣战者和其背后正对的一匹战马的脖颈钉在了一起,才终于停了下来,尾部冒出数道血箭。
“啊!”最后一名被弩箭射穿的圣战者却还没有死透。躺在马尸体上,厉声惨叫。无数铁蹄从他身体上踏了过去,将他,战马,以及战马的主人一道踏成了肉饼。
没有人敢于停下来施以援手。骑兵高速冲击过程中,任何停顿都等同于自杀。为了获得马速的优势,大食人几乎个个都将坐骑的潜力压榨到了极致。两军之间的距离,转眼就被他们跑完了一半儿。当发现唐人突然停下来发射弩箭时,想改变战术已经来不及。只好一个个拼命将头压向马脖颈,同时继续踢打马镫。
“继续!”看着不断向自己冲来的敌军,封常清笑了笑,轻轻挥手。
从左到右,百余架伏远弩依次被拉动扳机。巨大弩架迅速向后一顿,将蓄势待发的弩箭,一支接一支射了出去。
伏远弩,弩强十石,以绞车开弓。弩臂上置巨矢一,长三尺五寸,精钢为锋,枣木为杆,尾部嵌有三片铁翎。三百步内,当者立毙!
每一支弩箭都是根据同样的标准精心打造,彼此间重量的差异不会超过一钱。被同样做工精良的伏远弩发射出后,在半空中次第组成了一把黑色的镰刀。
这把镰刀带着罡风,带着呼啸,迅速向前。猛然间碎裂成片,将数以百计的大食人,从马背上扫了下去。
为了保证弩箭的最大杀伤力,经验丰富的安西射手们,都尽量瞄准敌军的脖颈偏下位置。大食人赖以自豪的板甲,在破空而来的巨弩之前,如同纸糊。精钢打造的弩锋毫不费力地穿透铠甲,撕裂肉体,然后从目标的胸腔飞出来,飞向下一个牺牲者。
几乎每一支弩箭都至少射杀了两个目标。个别发射角度足够刁钻者,甚至像第一支凌空而起的弩箭那样,接连杀死三到四个目标,才被尸体所阻挡。大食人狂奔而来的队伍当中,立刻出现了无数巨大的缺口。缺口边缘,侥幸没被巨弩招呼上的圣战者们既失去了高速前冲的勇气,又不敢将坐骑拉住,一个个将身体伏在马鞍上,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摇摇欲坠。
注1:唐代军弓弩装备率也非常高,并且工艺精良。基本上每十名士兵,要装备六把角弓。各种强弩,也是军中必备。其中伏远弩有效射程三百步,擘张弩有效射程二百三十步,角弩有效射程二百步。
第三章 壮士 (四 上)
数万人,涌在横向宽度不到二里战场上,每名参与者对全局的把握程度可想而知。
冲在最前方的大食圣战者们已经彻底失去的进攻的勇气,迟迟不肯移动脚步。跟在纵深处的狂信徒们却对前方发生的情况毫无察觉,为了取得攻击主动,他们继续拼命地磕打马镫。这样做的结果只有一个,很快,后面涌上来的大食狂信徒与前面的失神者撞在了一起。将自家军阵,挤成一个又一个黑疙瘩。而后面稍远的地方还有更多的大食圣战者稀里糊涂地继续前涌,撞在由自家袍泽组成的黑疙瘩上,人仰马翻。
两军对垒,这样的失误可谓致命。
操纵伏远弩的安西士卒两年多来,日思夜想就是如何洗刷恒罗斯血战之耻。见到此景,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不用带队的郎将督促,立刻手脚麻利地从弩车侧面的木匣中取出新的巨弩,迅速卡在射击用的凹槽上。然后,一名伙长带着几名弟兄合力推动绞车轮盘,随着一阵“咯吱咯吱”的摩擦声,竟然在两军阵前,重新从容不迫地绞起了弩弦。
“不好!”大食黑甲中,也有很多参与过上次恒罗斯血战的老兵。听到远处传来的弩臂蓄力声,立刻从慌乱中回过神,挥舞着弯刀向前狠劈几记,杀死挡在自己马前的倒霉鬼。同时,扯开嗓子大声示警,“冲上去。冲上去呀!傻站着干什么,等大弩上满了弦,大伙不都成了活靶子么!”
这些人平时虽然因为受到上一任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的牵连,这辈子升迁无望。可关键时刻,却发挥出了无可代替的作用。当即,一些低级将领断然醒悟,学着老兵的模样,挥刀在自己人中间砍出一跳血路,带领身边弟兄奋勇西向前。
不顾一切冲上去才是正道,这个距离上,稀里糊涂地挤在一起,只会给唐人的巨弩当靶子射。很快,更多的圣战者从恐慌和茫然中回过神来,加入老兵们的队伍,呼喝前进。
“他们给弩箭上弦需要时间。靠得越近,大伙越安全!”带队冲在第一排的一名参加过恒罗斯血战的老兵受到鼓舞,挥着弯刀大声给后面的人鼓气。
“散开些,大伙别靠得太近。安……”他的后半句话永远憋在了腔子里。第二轮弩箭破空而来,像冰雹扫过麦地般,将挡在飞行路线上的大食黑甲,无论是奋勇前冲者,还是原地徘徊者,硬生生扫翻了一片。
由于敌军挤得实在太密集,这一轮齐射的杀伤力比上一轮更大。除了少数几支弩箭实在不走运落在了空处外,大部分都像穿羊肉一般,从大食人身体上一个挨一个穿过去,直到弩箭上的蓄力被耗尽。
被弩箭透体者胸口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窟窿,一声不哼,仰面便倒。比起后面的人来说,他们死得很痛快,至少不必再忍受那临终前的煎熬。而最后一个被弩箭射中的人,就没那么轻松了。已经被血肉之躯磨钝了的弩锋行至半途,在他们的身体内猛然停顿。枣木做弩杆上余力却还没有耗尽,借着惯性上下乱颤。
“啊!”频死者大声惨叫。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弩杆握住。他们的手腕立刻脱臼,光滑圆润的枣木弩杆此刻却锋利得像刀子般,快速晃动,硬生生撕开附近的铠甲和血肉,将目标的内脏搅个稀烂。
整个战场上瞬间一滞。这回,几乎所有冲过来的大食人都亲眼目睹的伏远弩的威力。反应迅捷者立刻拨转坐骑,避开与弩车正对路线。大多数人却本能地拉住坐骑,宁可被后边冲过来的自家袍泽撞下马,踩成肉酱,也不敢亲身品尝铁钎穿肉串的味道。只有极少数老兵和宗教疯子,此刻反而被血光照得两眼通红,高举弯刀继续向前猛冲,同时在口中大声朗诵经文。
“真主使不信道者末能获胜,忿忿而归;”
“真主使信士不战而胜。”
“真主是至刚的,是万能的。”
……
此刻双方距离已经不到三百步。以大食良驹的速度,跑完这三百步的距离,不过是七八个呼吸的事情。威力巨大的伏远弩显然已经来不及再装填,操纵它的大唐弩兵们齐齐转身,将弩车后面的绳子扯上肩膀,撒腿便撤。
“唐人撤了,大伙一起上!”见到此景,先前已经被吓得躲在人群中不敢动弹的大食伊马木们立刻活跃起来,扯开嗓子,大声鼓动。(注1)
按照大食传统。他们这些人平素负责组织教徒诵经,祈祷,教导平民学习基本队形队列,遵守秩序。战时则自动转为中级军官。因此在军中威望很高,声音一出,立刻有很多人盲目追随。
攻击的队伍立刻又壮大了不少,很多原本信仰不太虔诚的人,也看出了对面大弩装填不便的缺陷,呼喝着加入了冲锋行列。
只是他们加入得实在太晚,前方的老兵和狂信徒们冲得又实在太急。一时间,整个战场上竟然出现了十几股进攻队伍,都是由老兵或者狂信徒带领,拖拖拉拉扯开老长,如同几条成了精的蟒蛇般,向唐人的弩兵蜿蜒吐信。
即便不拖曳如此沉重的大家伙,两条腿的人也跑不过四条腿的战马。眼看着冲在最前方的大食狂信徒就要将自己与伏远弩手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百步之内。唐军阵中突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战鼓,紧跟着,一排密密麻麻地擘张弩被推上前排,挡住大食狂信徒的去路。
“射!”随着一声低沉的断喝。有道乌光平平地飞了起来,掠向大食人的队伍。弩箭排得是如此之密,肉眼在中间几乎看不到任何缝隙。策马猛冲的大食狂信徒们吃惊地瞪圆通红的眼睛,如傻了般看着乌光向自己飞过来,飞过来,然后惨叫着被乌光推上天空。
冲在最前方的数百名狂信徒无一幸免,全部都被乌光射下了马背。个别人不止被一支弩箭射中,整个身体在半空中变成了筛子。血肉飞溅。
十几股由老兵和宗教疯子拉起来的攻击队伍,就像菜贩子手中的蟒蛇一样,被人一下子砍去了头。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身体,还在不甘心地挣扎扭动。不知道是被同伴死时的惨状给吓傻了,还是真的被经文给忽悠傻了。侥幸没被弩箭射中的狂信徒们,此刻竟然不知道转身逃走,继续茫然地跟在攻击队伍中,快速向安西军迫近。
“安拉在天国看着我们!他会用乐园换取信士们的生命和财产。他们为真主而战斗;他们或杀敌致果,或杀身成仁”关键时刻,伊玛木们再度响起。他们不会傻傻地冲在第一排送死,心思也转得比普通信徒快。稍作迟疑后,就立刻在人群中呼喝起来,出面稳定军心。
安西军的第二排擎张弩迅速推上,取代第一排的位置。机关扣动,又一道乌光平平地飞了起来,毫无悬念地将距离自己最近的百余名大食狂信徒送上了他们期待已久的天国。
由于双方队列问题,很多弩箭都没有找到合适目标。平平地在空中飞了片刻,一头扎在了地上。
“噗噗噗噗!”烟尘四溅。在远离唐军本阵二百五十步左右,齐齐地竖起了一排由弩杆组成的栅栏。
看到那黑漆漆散射的寒光的怒杆,很多原本准备跟在自家袍泽身后捞军功的大食黑甲也瞬间改变了心思,死死地拉住的坐骑,任由队伍中伊马木如何鼓动,都不肯再向前一步。
失去了后续支援,大食人的攻势立刻断裂。战场中央,数以万计的骑兵不动如山。几百名弩箭攒射下的漏网之鱼却已经冲在了唐军阵前不到三十步位置。只需要再度磕打一下马镫,他们就可以砍翻无数手无寸铁的弩手。可是,他们却已经没有勇气举起手中弯刀。幸存者们先是犹豫着放慢马速,然后左顾右盼,紧接着,轰地一声,像苍蝇般四下散去。
只是,此刻再逃,已经来不及了。第三排擎张弩迅速推上前来,在不到五十步的距离上,从容瞄准,发射。
逃命中的大食狂信徒被弩箭从侧后方追上,一个接一个掉下马背。转眼间,安西军主阵与大食人之间就空荡了起来。再没有狂信徒敢组织冲锋,也没有伊马木敢上前给予濒死者最后的安慰。只有数百匹失去了主人的战马,站在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血泊旁,不住地嘶鸣,嘶鸣!
战场上的大食人数量是安西军的四倍。封常清没有时间给予敌军怜悯。将帅旗向前微微一倾,大声命令,“进!”
“进!”数千人的吼声,一齐炸响。震得整个战场都在晃动。
听到吼声,处于军阵最前排,已经放空了箭矢的弩手们迅速整队,一边推着弩车前进,一边用机关盘紧弩弦。
正在从容后退的伏远弩手们也迅速转身,拉着巨大的弩车跟在了擎张弩手的身后。一边走,一边重新将巨大的弩箭,扣到了发射槽上。
“吱吱咯咯”,令人牙酸的声音又在军阵前响了起来。汇成这个时代最恐怖的乐章。
注1:早期大食帝国,伊玛木们同时也是地方领主。负责传教,训练。并且在战时带兵上阵。这种政教合一的组织形式,使得阿拉伯帝国的武力远超当时的西方世界。
第三章 壮士 (四 下)
为了保证有效射程,每一具伏远弩的弩臂都有碗口般粗细,一丈长短。想要支撑如此笨重的弩臂,整个弩车难免要做得很大。此外,为了发射方便,车身两侧还各携带着一个巨大的箭匣,每个箭匣内所装铁羽弩箭不多不少,各自十五枚。全算下来,整个伏远弩及其配属部件的重量加在一起,已经不下千斤。
如此沉重的庞然大物,完全靠操弩手们肩拉手推,肯定不可能走得太快。然而整个安西军大阵的移动速度却完全以伏远弩为标尺,丝毫不以被大食人团团困在起中军附近的袍泽为念。从轻骑到具装重甲,从普通士卒到封常清本人,都跟在弩车之后,踩着鼓点,不急不徐。
偏偏他们走得越慢,汇聚起来的压力越大。弩锋所指方向,空气仿佛凝结成了一个巨大撞车,不断向对面不远处的大食黑甲撞去。“轰”“轰”“轰”无声的冲击砸得大食人东倒西歪,左摇右晃。
在此无形的重压下,即便是经历过上次恒罗斯之战的大食老兵,一个个也面如土色。上次的战斗中,唐军的大小弩车,也曾经给他们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但是,那次战斗中,安西军出动的全部弩车加起来也不过是几十辆,还没有今天的一个零头多。更未曾像今天这般,把大大小小的弩车连成片,射击起来片刻不停。
上次,他们付出一定伤亡后,便可以冲到弩车跟前,令这些庞然大物彻底失去作用。而今天,当庞然大物们排成阵列后,他们却连冲到弩车前的机会都没有。
两相比较,经历了前年那场灭顶之灾,唐人的实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大大增强了。无论装备和战术,都令他们只能仰视。
非但老兵们如此,站在很远处负责调度全军的大食东征圣战军主帅艾凯拉木,看到那数以千计列阵逼来的大小弩车,心中也涌起了一股无力感。
如其所愿,发出决战命令后,四下汇拢过来的大批精锐,已经团团将唐人的重甲步卒包裹在里面,曾经令他胆寒的陌刀阵,在短时间内,再也威胁不到他的帅旗。然而,他的心却一点点往下沉,越来越重。
此安西军非彼安西军,封常清也不是高仙芝。当年的安西军除了骁勇善战外,从上到下个个都眼高于顶。根本没把大食人放在眼里,更不屑与躲在弩车后边,完全依靠装备的优势来赢取胜利。当年的高仙芝,打仗时完全凭着麾下精锐横冲直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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