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三年七月十九日,蔡州急报抵京,奏曰:当朝宰辅、钦差高智周于两日前在蔡州遇刺身故,据查,系江湖巨盗张二所为,此人乃栖霞山余孽,曾在河西刺杀过当今太子李显,为人凶残,素有异志,竟行投毒之卑行,谋害当朝宰辅,其行当诛,经我蔡州上下齐心努力,已将此獠及其同党擒杀当场,然,此贼背后恐另有主使,奏请陛下派员彻查云云。
消息一经传出,京师为之震动,朝中流言四起,诸臣工群情激奋,要求彻查此案之呼声高涨,可奇怪的是无论东宫还是越王府,又或是武后处,对此案都无甚表态,似乎此等巨案不过等闲而已,令人捉摸不透之下,京师里的气氛隐隐透着股诡异的紧张之气息。
时已七月中旬,正值盛夏,本就身体不好的高宗又刚大病了一场,惧风畏光,又时冷时热,生生将其折磨得够呛,到今日方才算是好了些,可脸色依旧是煞白得很,气力也不足,自不想出门,也不想见人,只是怏怏地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花板发着呆。
“禀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中,程登高畏畏缩缩地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偷眼看了看高宗的脸色,略一迟疑之下,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了近前,低声地禀报了一句道。
“嗯。”
高宗显然是听到了程登高的禀报,但却并无甚特别的表示,甚至连头都不曾侧上一下,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了声不置可否的鼻音,便算是答过了。
“诺。”
一见高宗如此表示,程登高脸上飞快地掠过了一丝喜色,并未再出言请示,而是恭谨地应了一声,急匆匆便退出了黑漆漆的寝宫,疾步走出了紫宸殿。
“老奴来迟了,叫殿下久等,死罪,死罪。”
刚行出紫宸殿外,入眼便见李显真神情肃然地等在台阶下,程登高自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忙不迭地小跑着下了台阶,卑躬屈膝地道着歉意。
“无妨,父皇可有甚吩咐么?”
李显早就看透了程登高的为人,自不会有拉拢其的打算,也就不会对其有甚客气可言,浑然没理会其之谄笑,只是淡然地问了一句道。
“啊,殿下,您是知道的,陛下大病未愈,须得静养,怕是不好惊扰了去,老奴先前确已是禀明了陛下,只是陛下身子骨正乏,不愿扰心,殿下若是有要事,明日再来可好?”
高宗并没说不见李显,可也没说要见,这等模凌两可之际,程登高自是乐意取前者,这便陪着笑脸地回答道。
“哦?”
宫中虽大多是武后的人手,可李显在内里也有着自己的暗桩,自是清楚高宗前几日又大病了一场,同时也清楚今日高宗的病体已然有了好转,这才会在此时前来觐见,此际一听程登高如此说法,心下里自不免有些子为难了起来。
“殿下若是有本章要奏,老奴可以代转。”
程登高心底里是怕极了李显的,当然了,也是恨及了李显的,能看到李显不爽,他自是来了精神,这便假作好意地从旁建议道。
“那就不必了,本宫可不敢再劳动程公公的大驾,刘公公,本宫有要事必须即刻觐见,就烦恼公公再去禀明一次可成?”
李显对程登高这个武后的死党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自不可能将奏本交于其,不仅如此,索性还将其甩到了一边,一招手,将台阶上侍候着的一名小宦官叫了下来,以商量的口吻吩咐道。
“啊,这……,那好,请殿下稍候,奴婢去去便回。”
刘公公是个年轻宦官,原本在太极宫任事,刚被调入大明宫没多久,因着偶然的关系,被高宗看中,这才调入了紫宸殿轮值,尚不算是程登高的人,可却知晓程登高在宫中权势有多大,这一听李显如此吩咐,心自不免有些慌了,可又不敢拒绝李显的要求,很是明显地挣扎了片刻,这才不得不应允了下来。
“小刘子,陛下龙体要紧,你……”
程登高没想到李显会来上这么一手,脸色登时便难看了起来,这一见刘公公要去面禀高宗,立马便急了,唯恐自己假传圣意的事儿败露,赶忙从旁插了一句,试图给刘公公施压上一把。
“嗯?”
程登高的小心思实在是太过明显了些,李显又怎会看不透,自不会让其得意了去,不待其将话说完,已是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登时便吓得程登高赶忙闭紧了嘴,面色讪讪然地退到了一旁。
“启奏陛下,太子殿下在殿外求见。”
刘公公调到紫宸殿服侍高宗也有些时日了,可大多是在寝宫外轮值的时候居多,伴君的机会并不算多,至于单独禀事,那更是头一回,这一进了黑漆漆的寝宫,心不免有些慌,没等到得榻前,便已是慌乱地高声禀报道。
“嗯?怎么回事?朕不是道了宣么?为何还要再禀!”
高宗的气色不佳,心境自然也就好不到哪去,这一听刘公公旧事重提,心下的火可就狂涌了上来,气咻咻地便骂了一嗓子。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先前程公公说传您的旨意,不见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又有急事要面见陛下,这才会让奴婢再次奏禀。”
一听高宗语气不善,刘公公可就吃不住劲了,心一慌,人已是跪倒在了地上,磕头连连地将事情的经过禀报了出来。
“什么?程登高这厮混帐!安敢如此欺朕,当真该死,该死!”
生病的人本就焦躁易怒,更遑论高宗这等久病不愈的情形,那就更是脾气大坏,这一听程登高居然敢假传圣旨,心中的怒火可就按捺不住了,不管不顾地便骂了起来,只是骂归骂,高宗却并没有真要拿程登高来作法,不为别的,只因高宗惧内,不想因处罚程登高的事儿去跟武后打擂台,骂了几声之后,也就没了下文。
“陛下息怒,奴婢这就去宣太子殿下。”
刘公公此番为李显通禀,已是狠狠地得罪了程登高,自是希望高宗能趁怒将程登高拿下,可惜听来听去,也没见高宗真儿个地下这么道旨意,心中失望难免,可又不敢在此事上多嘴,只能是赶紧磕了个头,找了个正当的由头,打算先行避开了风头再做计较。
“快去,快去,嗯,回来!”
高宗虽在气头上,可也知晓李显坚持要见自己,一准是真有要事,倒是没为难刘公公,挥着手叫了去,可不等其走到屏风处,高宗突然又改了主意。
“奴婢在!”
刘公公刚庆幸着能逃离苦海,可冷不丁又被拽了回来,心底里自不免有些虚了,却又不敢失了礼数,只能是硬着头皮回到了榻前,恭谨万分地跪伏于地。
“朕若是没记错,你叫刘汝明可对?”
高宗翻身坐直了起来,扫了眼跪倒在地的刘公公,语气淡然地问道。
“回陛下的话,奴婢确是刘汝明,十岁进的宫,一直在太极宫中任事,去岁调到了大明宫,五月十四日,陛下在后花园里简拔了奴婢,这才到了紫宸殿。”
刘汝明并不明白高宗为何好端端地问起此事,可却不敢不答,忙磕了个头,紧赶着将自个儿的履历一一报了出来。
“嗯,从即日起,尔便是这紫宸殿的副主事,所有内外通禀之事便由尔来办理好了,下去罢。”
高宗显然是已受够了程登高的弄虚作假,尽管碍于武后的脸面,不好拿下程登高,但却不想再被程登高胡乱糊弄了去,皱着眉头想了想之后,便即作出了个决断,一举拿掉了程登高内外通禀之权责。
“啊,是,奴婢谢陛下隆恩,奴婢自当效死命以报陛下厚恩。”
刘汝明浑然没想到只是跑了这么一趟,居然落下了如此大的好处,险险些被这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击昏了过去,直激动得连连叩首不已。
“好了,去罢。”
对于刘汝明的激动之表现,高宗显然甚是满意,也就没计较其些微的失礼之处,温和地挥了下手,示意其赶紧去办了正事。
“诺,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刘汝明虽年岁不大,可毕竟在宫中已是多年,尽管兴奋得全身哆嗦不已,却也并不敢忘了正事,规规矩矩地连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急匆匆地便退出了寝宫,不旋踵,便已陪着一身明黄朝服的李显又从外头转了进来。
“儿臣叩见父皇。”
高宗前几日病时怕光,这寝宫里自是黑沉得紧,今日病体虽稍有好转,可依旧没吩咐点灯,寝宫里自是黑漆漆的一片,也就只有一扇开了稍许的窗子透进了些微光,饶是李显眼神再好,也有些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沉,在屏风处愣了愣,这才紧赶着抢上前去,大礼参拜不迭。
“免了,免了,显儿如此急地来寻朕,可是出了甚事了么?”
前些日子李显没有借百官劝进之风逼宫,反倒是恭谦地退让不已,这等表现自是令高宗甚为满意的同时,对李显也有着几分的歉疚之心,这会儿见了李显的面,言语间自是分外的和蔼。
“回父皇的话,是出了件大事,高智周在蔡州遇刺身亡了。”
高宗虽已是叫了免,可李显还是规规矩矩地将礼数行完,而后方才躬身而立,面带一丝惶恐之意地出言禀报道。
“啊,什么?怎会如此?”
高宗这些日子以来病躯殃殃,并不曾关心过朝局,乍然一听高智周遇刺身死,脸色瞬间就变了……
第七百三十一章先发制人(下)
“这是怎么回事?何人敢如此之猖獗?尔为何不早来报朕!”
对于高智周其人,高宗其实并不是很中意,倒不是对其有甚偏见,而是觉得其才学只是一般,当个御史大夫也就罢了,勉强尚算得上称职,可要说当宰辅么,能力上却是差了不老少,当初之所以会同意其出任宰辅,那完全是为了平衡朝局罢了,纯属不得已而为之,可不管怎么说,高智周都已是宰辅了,说起来也是朝堂的顶梁柱之一,如此这般地被人刺杀,丢的不止是高智周的性命,更是丢朝堂的脸面,这令一向好面子的高宗很受打击,心底里的火气一上涌,话可就说得不是那么好听了。
“回父皇的话,蔡州奏报是昨日到了京,如今朝野皆已传遍,儿臣已是看过了奏本,方才知晓了些内涵,概因兹事体大,儿臣不敢不来报与父皇知。”
李显很清楚高宗的心理变化,自不会因其话说得难听而有甚慌乱的表现,略一躬身,温言地回答道。
“嗯,说,究竟都是怎么回事?”
高宗昨日还病着,谁都不见,别说李显了,便是武后来了,也见不到高宗,毫无疑问,要怪罪李显隐瞒不报,显然没有道理,这一点高宗自也是醒悟了过来,老脸微微一红,但却并没有多作解释,而是语气稍缓地往下追问了一句道。
“回父皇的话,蔡州的奏本上说高相乃是在赴州司马李纯的宴请之际,遭人投毒致死的,据查乃是栖霞山余孽张二率群匪所为,蔡州刘刺史已率州军剿灭了这股悍匪,当场格杀叛匪十八人,其中便有投毒之主厨,具体情形是否如此,儿臣不敢断言,或许别有隐情也说不定。”
李显此来便是要先发制人的,告告刁状也就是不免之事了的,自不会帮着蔡州人等多方掩饰,径直将奏报上的内容一一道了出来,末了也没忘了留下个尾巴。
“怎么又是栖霞山的人,朕不是下过明诏,全天下通缉栖霞山人等了么?怎地这群混帐行子又冒了出来,当真杀不绝还是怎地!”
当初李显在河西遇刺时,便已是上奏要求剿灭栖霞山人等,高宗气恼于李显的几番遇刺,已是发过了明诏,要求各地官府严缉栖霞山人等,这会儿一听高智周之死又与栖霞山扯上了关系,自不免有些子气急败坏了起来。
真要是杀得绝那才是怪事了的,没见栖霞山一帮老少改头换面之后,就在您老的宫里滋润地活着呢!
对于栖霞山诸般人等,李显是打心眼里厌恶的,自是恨不得即刻将这伙不法之徒尽皆扫荡个干净,可惜想归想,做却是不能如此去做,理由很简单,时机尚不成熟,哪怕此际在高宗面前揭破了清虚一伙的真面目也没用,有着武后的照应,这群假牛鼻子早就都有了新的出身来历,压根儿无法从官面上作出甚大文章来,与其白费力气,还不如假作不知情,先行隐忍着,到时候再跟这伙贼子算个总账也不迟,有鉴于此,这会儿面对着高宗的一连串质疑,李显很是理智地保持了沉默。
“显儿怎么看此事?”
高宗发了通怒火,心底里的烦躁之意稍减了些,再一看李显在一旁保持着沉默,心中不禁为之一动,这便将问题抛给了李显。
“父皇明鉴,此事朝议未定,孩儿却是不好妄议之,一切还得以父皇圣裁为准。”
高宗这话里的试探意味未免太浓了些,以李显的心智,又怎可能会猜不透,自不肯在此事上妄加评议。
“嗯。”
这起谋刺案子来得太过蹊跷了些,加之联想到高智周的立场问题,以及李显前番提议高智周出巡河南之事,高宗自不免疑心到李显的身上,先前那一问,自也就含着试探李显的用意在,倘若李显真就此事发出一大堆的建议的话,高宗可就要犯叨咕了,可眼下李显并未如此,高宗心中的疑虑自是稍淡了些,也没再就此事多言,只是焦躁地起了身,在寝宫里来回踱着步,良久之后,突然顿住了脚,瞥了李显一眼道:“显儿以为此案是否别有内情?”
“回父皇的话,孩儿以为应该是有,蔡州刘刺史本章中自言全案已破,贼众已尽歼,却无一言提到张二其人谋刺高相的缘由何在,此一条实难解也。”
高宗此问依旧还是在试探,李显一听便知根底,应付起来也自轻松得很,这便不紧不慢地剖析了下案情,指出了最大的疑团之所在。
“嗯,朕也是作如此想,这栖霞山人等究竟是何来路,为何总要与我大唐过不去?哼,朕看刑部该好生整顿一下了,连些草莽贼寇都拿不住,朕要这群蠢货何用?”
高宗到底不是英主,几番试探无功之后,已是不再怀疑李显,转头又恼起了刑部的无能,话说得其重无比。
“父皇圣明。”
刑部自打武承嗣等诸武子弟入主以后,便已成了藏污纳垢之地,哪怕后头武承嗣调离了刑部,这等状况也不曾改变,事到如今,刑部基本上已算是被武后把持住了,在这等情形下,高宗要拿刑部是问,李显虽不致火上浇油,却也绝不会去为刑部诸官缓颊的,索性便来了个称颂了事。
“罢了,说甚圣明,朕,唉……,朕实在是疲矣,你母后处对此可有甚交待么?”
高宗本就不是有大主意之辈,说说气话可以,真要他去整顿诸武子弟,却是下不了那个手,长叹了一声之后,又不放心地问起了武后的看法。
“回父皇的话,母后对此倒是别无交待,儿臣只听闻有些流言,也不知是真是假,实不敢妄言之。”
李显来此为的就是等高宗挑起这么个话题的,这一见高宗果然如此行了事,精神顿时便是一振,作出一派欲言又止状地含糊应对了一句道。
“流言?甚的流言,说清楚了!”
高智周一死,意味着朝局又要乱上一阵,这自然是高宗百般不愿见之局面,此际一听“流言”二字,更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不满地横了李显一眼,没好气地喝问道。
“是,孩儿遵旨。”李显作出一派惶恐状地躬低了身子,斟酌了下语气道:“儿臣听闻有人在朝中暗中串联,欲推刘祎之接高智周的缺,说是母后对其甚是期许,有意抬举于其,而今流言四起之下,朝局混沌矣。”
“刘祎之?唔……”
高宗近年来久不理政,对朝中的中、低级官员都已不是太熟悉,可对于刘祎之这个当年的“北门学士”之首,却还是有着深刻的印象的,也知晓其人颇具才干,但,这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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