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没有任何的景致布置,空荡荡的叫人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红色的涂料在第一进大堂用的尤为刺眼,昭示着央央魏国的大气,可一穿过第一间,再穿过第二间,第三间居然用上了墨一般的黑色,肃然地让人一下子想起了远在栎阳的秦宫大殿。那也是这般黑色地近乎黑夜的颜色,隐忍,肃穆,让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这里是秦国商贾密探斥候的根据地,大大小小关于魏国的消息都是从这里经手传出到秦国将士手上的。不说助了一臂之力,拯救好几次秦国大败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他们直接下了地窖,见到了秦宫中享有神算美称的子洛,就是他掌握着魏国千千万万的讯息,从中判断整理出有用的发往栎阳。
子洛面色略白,胡须甚少,干净地只比嬴荧玉多了一点点毛孔。他身材消瘦,略有病躯,说起话来也是带着咳嗽,似乎是在地窖中待的时间太长了,连瞳仁都是浅色的。他见到景监等人,并没有什么反应,招呼了几声,又钻入了竹简之中。
那是连嬴荧玉都没有见过的书海,整个地窖足足有在醉千秋的三个那么大,而这个地窖里装的全是竹简,还有一大堆堆在地上,绳子散落着,上面刻着大大小小的字,嬴荧玉发现甚至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文字。
“要劳烦先生为我们牵线。这魏国之中,谁得魏王宠信又最有可能被利益所诱?”景监也不废话,拱手问道。
“你们这样,一眼便看出秦风,过几日再说。”子洛挥了挥手,连抬眼的力气都不曾有。
“这……国事不可耽搁,六国即将攻秦!”景监紧张了起来。
“我还会不知道吗?六国攻秦我手上的竹简有两排那么多,你们就算是要游说也该有个商贾说客的样子,这里不比大梁,权重者心思缜密,疑心甚重,恐怕你们还没开口,就被人灭口了。”
子洛放下了手中的竹简,对着景监没有一点客气地说道,语气里甚至还带着一丝轻蔑。那举动柔弱如风,甚至都不像是一个男子,纤细的腕骨上挂着一条褪了色的丝线,指了指那两排书架,上面果真密密麻麻地写着六国的资料。
“敢问先生,短短几日我们怎么能隐藏秦风又怎么习得这里的风俗?”景监为人敦厚,倒也是能屈能伸,对连嬴渠梁都赞赏连连的子洛也不敢大意,按捺下心中的不快问道。
“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洞春香。”
嬴荧玉在心里和子洛说出了同样的话。她是来过这个地方的。她甚至对这个羸弱的男子印象深刻,直到死都能清晰地想起他的面目,在魏国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昨日重现。当那三个字从子洛的口中说出的时候,嬴荧玉的心里如同刀割一般,窒疼地让人有些说不出话来。
子洛回头,看着脸色铁青的嬴荧玉轻轻一笑,倒是笑得有些飘渺,嬴荧玉不明白子洛这笑意是为何,可那笑容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哪怕她那痛到僵硬的心也被子洛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年轻的少年,六岁起就待在这个地窖里了,常年不见阳光,但他似乎也不急不恼,他的目光里有一种直透人心的沁凉之意,让嬴荧玉蓦地冷静了下来。
景监见子洛不愿意多话,便和一干人等退了出去。景监对于魏国的事物比其他秦国人了解,却不如婳娘和子洛。问了一遍婳娘之后,她也讥笑着直接说,一眼便看出了老秦风,景监这才发现自己和嬴荧玉的伪装原来如此拙劣。
景监倒是一个虚心纳谏的人,一听这般便对着子洛所在的地窖门行了一礼,转身拉着嬴荧玉开始筹谋洞春香的事情。
那个地方,可算是鼎鼎大名,饶是远在老秦国的人都听过魏国安邑洞春香的大名。它和大梁的任何花楼都不一样,这里是名流雅士论政论道论理的地方,但又不单单是论政论道论理,魏国最美的姑娘网罗于此,最好喝的酒水也在这里,就连珍奇珠宝对于这里的主人来说也都是大堂中不起眼的饰物。
洞春香的历史倒是要从魏文侯的时候说起。
洞春香酒肆是白圭一手操办的,白圭又是何人呢?白圭是与陶朱公范蠡不相伯仲的旷代政商。在魏武侯的时候任国丞相一职。眼光独到,为人洒脱。后来到了魏文侯的时期,变法之威震慑六国。这天街之上到处是打探消息的斥候,名士也议论纷纷这当朝局势。可惜的是,这偌大的天街竟然只有街头巷尾可以交头接耳,居然没有个地方让名士们说个痛快。
很多朝臣商贾便来和白圭抱怨,白圭何许人,一听这经商的头脑便亮了。一手操办了洞春香酒肆,放在今日来说便是会员制的会所。非读书士子、百工名匠、富商大贾与国府官吏,不得进入洞香春。
洞春香不问过往不问来事,要么你有才,要么你有钱,要么你有权,混杂的人物身份,竟然增添了不少神秘感。而且白圭产业巨大,商号遍布六国,雄厚的资本让他的洞春香成为了天街里最富丽堂皇,高贵雅致的去处。时至今日,已经是消息最多的地方,民间皆传世间没有洞春香不知道的事情。
子洛扔出了一套竹简,落在地上,这一场景如此相似,上一世的嬴荧玉便是弯腰拿起这个竹简,对里面所记载的民风举止的详细程度十分震撼,也确实助两人在几日之内,学得不那么容易被人一眼就识别出来。这一回却是景监去捡了竹简,嬴荧玉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事不宜迟,今晚我们便去洞春香感受一番。看看这名扬四海的洞春香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我就不去了。小女子对针砭时弊并无兴趣。”婳娘慵懒地说道,眉眼都眯了起来,似乎是瞌睡了。
“那婳娘早些休息。”景监还是不敢直视婳娘的惊世美颜,低下头,拱手一礼。嬴荧玉也想说不去了,但景监却没等她开口,便给她派遣了差事。
第十四章()
公叔痤当年被秦虔生擒,大败于函谷关,秦孝公惊人之举,将公叔痤放回了魏国。这让当时的很多朝臣都不解,但是景监确实佩服这个年轻的君上的。他知道秦国旧君病逝,新君初立都是最为动荡不安的时期,若是格杀公叔痤,必然引得魏国大军压境,后果不堪设想。
年轻的秦孝公亲自送公叔痤出关,让他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安邑继续做他的丞相。自然是有一些常人所不知的口头承诺。秦孝公不期望他能遵守,但若遵守了,对秦国有益无害。
一封亲笔的竹简和一块出入丞相府的令牌由景监递给了嬴荧玉,凭着这个令牌,这个竹简将会递到公叔痤的手中,里面自然是秦孝公想要公叔痤疏通的事物。
嬴荧玉得了令牌和竹简也不久坐,马上准备动身,交付完书信,她还要跟随景监去洞春香。但不同的是嬴荧玉经历过这一切,她骨子里对这里发生的这一切有着清醒的认识。她不想见卫鞅是一回事,知道只有卫鞅能够拯救老秦是另一回事。即便如此,她也知道,不能意气用事。
嬴荧玉暗暗地有了自己的主意。
公叔痤此刻应该已经病重了,从秦国归来之后这个老丞相就开始兵败如山倒了。似乎知道的自己时代即将退去,这个年迈的男子也发现魏国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地那般强盛。最起码,魏国就没有秦国那样少年坚韧的国君。
他的老师曾经这样评价过他,识人有眼,用人无胆。公叔痤直到临死才发现老师是多么慧眼,他自知资质平庸,但识人能力却也是无人能出其右。他的心中有一个人才,这个人总给他不一样的见地,总是一针见血,直达本质。这个人就是在他府上任中庶子的卫鞅。
他要等魏惠王回来,将中庶子举荐给魏王,让他代替自己成为魏国的丞相,他有一种深刻的预感,如果由卫鞅来主持国政,那么一统六国,指日可待。
嬴荧玉拿着青铜令牌,一路通畅,公叔痤知道秦孝公终有一天会派人来找自己的。没想到这一天来的那么快,当他看到与秦孝公眉目有几分相似的嬴荧玉的时候,老迈浑浊的瞳孔也锐利了起来。
“拜见丞相大人。”
“既然是故人之请,就不必多礼,咳咳,来人,扶我去政事偏厅。”公叔痤看了一眼谦谦有礼的嬴荧玉,叹了一口气,然后突然大声说道。在一旁候着的公叔夫人,急忙站了起来,扶起了公叔痤,将他扶到了政事偏厅,然后安静地退下了。
整个偌大的偏厅只留下了公叔痤和嬴荧玉两个人。
“丞相大人保重身体,这是君上给您的信。”嬴荧玉将竹简递了上去,有意无意地拨弄着一旁的火盆,让火烧得更旺些。
“咳咳……好好好,又是英雄辈出的时代,恐怕我是看不到了。你告诉秦国国君,我会尽力而为,能长眠于故土,是我和国君之间的协定,我自会遵守承诺的。”公叔痤咳得厉害,但是却还是抑扬顿挫地回答了嬴荧玉的话。“但是我的势力大不如前,君上是否听我的劝告,我不敢保证。”
那竹简上让公叔痤斡旋于六国攻秦的事物上出一份力,让魏惠王暂时不要听信上将军庞涓的话,大力攻秦,只要攻秦之势暂缓,就算是帮了秦国一个大忙。
“丞相尽力便是。”嬴荧玉看了一眼公叔痤,那年迈的身体都开始抖动起来,但她却没有半点同情。“还有便是有个问题想要问丞相大人。”嬴荧玉眉眼一挑,温润模样也变得锐利起来。
“大人府中可有一名叫离清的中庶子?”
“确有此人。”公叔痤愣了一下,他对这个人倒是很有印象,才华练练,虽然比不上同样官职的卫鞅,但也是博采众长,同辈中的佼佼者,只是此人为人有些张狂,经常语出惊人,对此,公叔痤并不是特别喜欢。反倒是性格恬淡,经常沉默不语的卫鞅让人看着舒心。只是奇怪的是,秦国的斥候怎会知道自己府上小小的中庶子。
“君上特别叮嘱,恐怕要丞相大人割爱了。”嬴荧玉目光没有游移,看着公叔痤的眼神也颇有深意。似乎,秦孝公对此人是真的极为上心。
公叔痤何等精明,那明明已经病入膏肓的眼睛居然还亮了一下,嬴荧玉的手还是拿着木棍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炭火。
“秦国国君要此人是意欲何为?他不过是我府中小小中庶子而已。”公叔痤不动声色地打探道。心中却是对离清这个人上了心。秦孝公可不会无缘无故要他割爱此人,难道是他有自己未曾发现的本事?
“这在下就不清楚了。此次来魏,除了让丞相大人尽力之外,还有便是此人,君上让我一定带回。”嬴荧玉拱手,故意说得云里雾里,公叔痤这在朝廷浸润多年的人,捕风捉影的能力可见一斑。
“这……还需问中庶子的意思,带老夫问他一番,若他愿意,便让你带走,如何?”公叔痤顿了一顿,还是留了一下离清。他可不想放虎归山,当年吴起从魏国离去,去了楚国,那翻天覆地的变法可真让楚国强大了不少。若是离清真有秦孝公非带回不可的才能,公叔痤可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他去了敌国。
“那就劳烦丞相大人了。”嬴荧玉行了一礼,寒暄了几句,离开了丞相府。她知道,自己说的话已经在公叔痤的心里种下了种子。如若不然,公叔痤可不是个小气的人,不过一个中庶子,他又岂会不让自己带走。这样说来,无非是想考他一考。
嬴荧玉知道,公叔痤向魏惠王举荐了中庶子卫鞅,若是不能用他做丞相,顶替自己的位置,便要杀了卫鞅。上将军庞涓嫉贤妒能,三次试探卫鞅,若不是白雪帮忙,卫鞅能不能活着到秦国都未可知。此世,嬴荧玉不愿见卫鞅,但却愿他尽快前往秦国,一举变法。
但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这一个小小的改变,竟然改变了整个历史。
嬴荧玉在街中晃荡了几下,倒是引起了不少女子的侧目,这温润谦谦,白嫩如豆腐的公子模样,惹得许多姑娘的芳心都大动起来。嬴荧玉觉得好笑,若是她们知道了自己的女子身份,会不会恨不得杀了自己。这一见倾心放注的真心到真叫人承受不起。
不知为何,一念至此,脑海中竟然跳出了玄绫的模样。都怪婳娘,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古怪话,竟然误以为自己和玄绫有所纠缠。可真的没有吗?答案是没有的时候,嬴荧玉的心底又多了一抹落寞,让人失落得紧。
但嬴荧玉没有料到的是,这玄绫也会去洞春香,竟也是男子模样。
嬴荧玉虽然心中不愿,但也不能此刻就消失于魏国安邑。再者,心中似乎莫名地对卫鞅那一番高谈阔论还有些情义,想要重听一次。矛盾的心理让她逛着逛着还是走进了天街。
这是安邑最为繁华和高端的一条街道,就连路上的青石块都比别处的方正,最高的那三层楼房便是洞春香酒肆的所在。远远的就能看到那鎏金的屋顶,要不是在王城边上,还真是任何建筑都压不住它的气派。至于它的外观,嬴荧玉倒是很钦佩白圭的眼光,艳而不俗,雅而不腻,明明用的是金色红色的大俗之色,却搭配得体,让人觉得无比高级。
嬴荧玉走进了洞春香,叹了一口气,刚准备往大门的方向走去,竟然看到了一个看似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那人竟然是——玄绫。
原本以为玄绫扮男装一眼便能看出端倪,可没想到的是,竟然清丽脱俗地就像是儒学克己复礼的翩翩君子,眉眼间那禁欲般的气息没有改变,但多了一丝刚毅坚韧,竟然会让人心头蓦地跳动起来。大襟窄袖,腰间系有革带,带端装有带钩,竟然连细节都模仿地一丝不苟,白衣翩然,这士子模样到真叫人芳心暗许。
她来这里干嘛?
嬴荧玉愣住了,但玄绫没有看见她,身边还跟了一个壮汉,两人直接进了洞春香那富丽堂皇的大门。由一位引路童子,带入了洞春香的国辩堂。
嬴荧玉也急忙跟了进去,不知是前一世玄绫未来,还是自己被卫鞅的才华所震慑没有看见,嬴荧玉的印象中还真没有这样一位素面公子。
嬴荧玉的心跳有些控制不住地加快了,步子也变快了。可洞春香中每一位客人都有引路童子带路,走的路也是完全不同的,好几个拐弯的转角,竟然硬生生地将两人分开了。
嬴荧玉急得黛眉轻蹙,却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大喊一声,她也怕暴露了玄绫的身份,见她这样便知道她必定不想别人认出来。
童子将嬴荧玉引到了一个稍大的大堂二层,架空的楼板下面是一个偌大的羊皮地图,上面画着山川河水还有各国的边界。别以为这样一张图很是容易,在当时,丈量各国之境已是登天难事,还有这样精准的一张地图,若不是白圭这样的政商,一般人还真得不到。这样一张地图就这么随意地放在中间,任由学子们抚摸敲击,当真豪气。
“鹰羽,你来啦。事情办妥了吗?”
“办妥了。”
“坐吧。先吃些汤饼,一会儿便要开始国辩了。”
第十五章()
嬴荧玉坐定案前,铜鼎玉爵上斟的四方名酒,可偏偏没有刚烈入口的秦酒。绵软的魏酒,凶悍的赵酒,密实的楚酒,后劲足的齐酒还有甜香的燕酒,酒香四溢。短案桌上,还有切得方正的肉,嬴荧玉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冷冷地坐在那里,目光不自觉地飘到了下面的环状案桌上。
洞春香不管来身,完全按照先后顺序来安排座位。来得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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