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默默看着张氏灰败扭曲的脸孔,才不过几天不见,这个原本有些富态的中年妇人已经瘦的不成人形,比现下皮包骨头的蓝老太太还要吓人。老太太只是昏昏痴痴的,张氏却是满脸满眼的惊惧,也不知那天夜里崔吉对她做了什么,让原本好好的人转瞬成了这个模样,若不是亲眼所见,如瑾是如何也想象不出这般境况的。
不由的就想起最初见面的时候,崔吉脸色漠然割下人头的样子,那样的冷酷无情,视鲜血人命如无物,这样的人若是对人施刑,那受刑的该有多么痛苦。最厉害的还是他的手段,让张氏变成了这个样子,却没留下一星半点的外伤,东府这两日请了好些京城名医,然而谁都束手无策,只说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病。
对于这些,崔吉当时做完事对如瑾的回复只是简略一句,“折磨了一会,从此后她看不见,说不出,形同废人。”
只见张氏此时惊恐万分的样子,也能想象崔吉所谓的“折磨了一会”是什么境况了。
张氏半日没有喘气,冻僵了一样直挺挺的,好半天才在林妈妈的揉搓下咳了一声,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嗓子里呼噜呼噜的响个不停。
林妈妈被碧桃一句话吓着,不敢再赶如瑾走,但张氏身上嘴里的气息实在难闻,呛人得很,碧桃遮了鼻子闷声道:“姑娘咱们走吧?这里熏死了。”
如瑾点了点头,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想看到的也都看了,留在这里对着一个半死的人实在没什么意思。主仆两个转过屏风,一路走出了门外。出得屋外碧桃大口吸了几次院中新鲜的空气,拍拍胸口,缓了过来。
守在门口的丫鬟春梅连忙退到一边,朝如瑾福身行礼:“三姑娘慢走。”
碧桃朝她笑了笑:“姐姐这两日好好照看着林妈妈,方才我们姑娘吩咐了她一件事,姐姐劝着她早些办了才是,这可关系着二太太的身子呢。”
春梅低了头小声应了一句“是”,碧桃便扶着如瑾出了院子。满院中丫鬟婆子俱都避开,不敢沾惹这主仆二人。蔻儿带着两个婆子跟上,昂首挺胸经过众人跟前,雄赳赳地去了。东府仆婢们这才松了口气,面面相觑,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
春梅在门口默默许久,抬起头,转身进了屋子。
……
长平王府的回话是在几天之后到来的,彼时如瑾已经歇下,内寝里只有一盏昏暗的小灯微微照亮。如瑾刚刚闭上眼睛准备入睡,却突然心生警惕,感觉床边多了人似的。她掩在被子下的手慢慢移到枕下,将藏在那里的簪子握在了手中。
自从接触了长平王主仆,知道身手好的人可以悄无声息的入人门户,她便养成了在枕下放利器的习惯。
坚硬的簪子握在手心,如瑾不敢睁眼,身上起了薄汗,尽量维持着平稳的呼吸侧耳听动静。然而那股有人接近的感觉却突然消失了,继而是崔吉的声音响在屋中。
“姑娘请起,有信到。”
低沉的没有波折的嗓音,如瑾缓缓坐了起来,掀开半掩的床帐抬眸看去,只见一丈外花梨半月桌的旁边,正有黑色劲装的精瘦男子安静默立。
他站得那么远,可方才那股怪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如瑾下意识地没有松开簪子,只朝崔吉点了点头。
崔吉也没再多说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叠的方胜放在桌上,然后一回身,又从窗子轻轻跃了出去。上次被长平王破坏掉的窗子还没有被丫鬟们发现,是以并未重新糊上,倒是便宜了这些高来高去的人。
如瑾披衣起身,快步走到桌边拾起了那纸。只是普通的雪纸,精巧地叠成两个菱形压角的方胜模样,所谓花签锦字,同心方胜,这种让人脸红的玩意惹得如瑾直是皱眉。写信就写信,叠这胡乱的东西做什么。她匆匆几下拆开了雪纸,将两角方菱打回原形。
依旧是龙蛇游走的笔迹,依旧只有一行字。
“万艳俱无踪,寒梅着花未?”
如瑾的脸腾的一下烧了起来,烫手似的将那纸丢开到一边,看看仍觉得刺眼,敢对揭开了灯罩,将整张纸都在火焰里烧了。
纷扬的细小飞灰被热气熏得飘摇,半空里游荡了好一阵才渐渐落到桌上,如瑾拿了帕子,将灰尘全都扫过在了地上。
她果然不该说那样的话,惹来那人这般回应,也是她咎由自取。
如瑾气恼地将灯罩重重扣回灯上,弄得焰心突突地跳,将她细长的影子颤颤打在墙上。
不但没问清佟秋雁的事情,反而又被他戏弄了一回,如瑾闷闷地除了外衣,倒回床上,用棉被紧紧裹了身子,缩在被子里懊恼。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到如瑾被天光晃了眼睛,醒来时已经过了早饭的时辰。一张眼她就想起半夜里的信纸,昏沉的脑袋陡然清醒了,起床穿好衣服就让人磨墨。
青苹讶然看了看主子半蓬未理的头发,飞快磨好了墨,在临窗桌上铺好了纸,伺候如瑾写字。如瑾背对着青苹,用身子遮挡了纸张,尽量摒弃了自己平日的运笔之法,用陌生的笔迹快速写了一张字条。然后仔细看看,确定不像自己平日的字迹了,方才叠了几下塞在信封里封好。
“让碧桃传给崔领队去。”
青苹不敢多问,拿了信封出去了,须臾返回来试探着问,“碧桃去送信了,姑娘现在梳洗么?”
如瑾闷闷坐到妆台边,对镜看见自己眼中些微的血丝,知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脸色更加不好。寒芳抱着梳匣子进来梳头,意外地看见主子脸上好长时间没出现过的冷色,小心翼翼地将动作放得更轻柔。
入夜时长平王才收到如瑾的回信,含笑抖开纸条,看见横竖有些歪斜的两行字,他好看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第一行,“春天来了,寒梅再也无花可开。”
第二行,“佟家已有一女入府,另一个烦请放过。”
直白到有些无礼的言语,长平王看着字,也能想象出写信人板着脸的样子。他笑着叫来了内侍花盏,“佟秋雁那道雪桂蒸鱼做得好,这月进佛堂祈福的美差就派给她吧。”
京华烟云 180 内宅口角()
听得此言的花盏立时愣了一下,偷偷抬了眼皮朝上觑着主子脸色,见主子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笑意深深的,越发觉得主子心性难测最新章节。
“就看不惯你这假模假式的样子,明明是你把花枝强行剪下来的,还说是人家自己要为本株尽力,这些枝叶又不会讲话没有头脑,说什么遗憾不遗憾的,还要念诗给剪断的花枝听,真真笑死人呢!”
佟秋雁没理会对方的嘲讽,只微微点头打招呼。一旁小丫鬟看不过眼,瞪着走近前来的女子皱眉头,“祝姑娘,你做什么总跟佟姑娘过不去,你不会念诗,还不许佟姑娘念啊?”
被称为祝姑娘的女子立刻“嗤”的一声笑出来:“谁说我不会念诗,什么白日依山尽、春眠不觉晓,我也是说的出来的。只不过呀,我知道自己肚子里是半瓶子不满,所以不会随时随地卖弄出来唬人。”
她给了佟秋雁一个斜眼,“佟小姐,刚听你念的什么春泥落红的诗,是不是讲的花瓣落在地上化作花肥的意思?可我就不太明白,人家自己落在地上便肥料算是有情有义,你硬生生剪断了人家,还要给它安上讲情义的美名,这算是怎么一回子事。”
佟秋雁两道柳叶眉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退开两步,和离得太近的祝姑娘拉开距离。西芙院里前后三进,住了好几个和她身份类似的女子,因为都是没名没分的,所以统统被府中下人们称为这姑娘那姑娘。
大家住得这么近,女人之间的小摩擦小别扭在所难免,但表面上还都能维持过得去的关系,见面微笑打招呼,闲来无事凑在一起聊聊天都是有的。佟秋雁自从进府就处处与人为善,人缘还算可以,又搭上是新宠,别人都给她几分薄面,唯有这个姓祝的,总是跟她找茬。她在自己窗跟底下修理花木碍着谁了,祝氏凭什么过来冷嘲热讽?
心里起了怒意,佟秋雁却按捺住了,只道:“是我随口说说的,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让祝姐姐见笑。改日若是有空,我去找姐姐讨教诗词上的学问,望姐姐不吝赐教。”
“我可没什么学问,零星会的那点子东西还是听别人说过的,不敢赐教你。你是太守家的千金小姐,我一个家里做买卖出身的人,除了看账本打算盘,什么都不会。”
祝姑娘回嘴很快,提起彼此出身,佟秋雁一阵恼火。她的身份尴尬,若是像祝氏这样的卑贱出身也就罢了,偏还是个官家小姐,却也和满院子女人一样非妾非婢的不上不下,在王府里,她最不喜欢被人讲出处。
“那么祝姐姐就回自己屋里打算盘吧,我还要修理这几树花,就不陪姐姐了。”佟秋雁转了身,对着花树再不理睬祝氏。
祝姑娘哼了一声,刚要说什么,院门口蹬蹬跑进来一个小丫鬟,口里喊着:“花公公来了!花公公来了!”
这一嗓子惊了佟祝二人,其他房中也有人听见,就有后院的小丫鬟跑过来探头探脑。
花盏带了两个小内侍快步进院,将那前头大喊的丫鬟训了一句:“乱跑乱喊什么!没个规矩,平日里嬷嬷是怎么教你们的?”
院中丫鬟都不敢说话了,纷纷低着头站到边上去,花盏在主子跟前赔笑殷勤,对着下人们是很威严很有派头的。
佟秋雁放下花剪迎上前去,笑问:“花公公竟然亲自来了,这个时候来,咱们院子里可没有吃食招待您了,少不得怠慢。要不,您随我进屋去,容我给您烹一壶好茶?”
花盏走到院子里就停下,没有进屋的意思,朝佟秋雁笑笑:“佟姑娘一手茶艺常得王爷夸赞,咱是没福消受了。这次来咱家也不能耽搁,只是传个话过来,说完就走。”
说话间后院有几个女子走了出来,有的连外氅披风都没穿,显然是得了消息之后忙忙赶过来的。薄如蝉翼的羊角宫灯洒下明亮而柔和的光线,打在环肥燕瘦的诸位女子身上,一派艳光春色。
祝姑娘一直站在种梅树的窗前没挪窝,看见花盏进来也不上前招呼,听见他说要传话,这才问了一声:“公公是替王爷传话么?您快着些说,天气怪冷的,省得冻坏了人。”
花盏瞧着没穿御寒外衣的两个女子笑了笑,“祝姑娘说话还是这么不饶人,那咱家就说了。这个月去小佛堂祈福的人不必再去了,推到下月。本月则是王爷亲指了佟姑娘,从明日开始就由佟姑娘前去祝祷祈诵。”
话音一落,院子里响起几声惊讶的“啊”“呀”之音,众人齐齐朝花盏身边站着的佟秋雁看去,目光中有惊疑,有不解,当然也有幸灾乐祸。
佟秋雁的脸色刷的一下变白,愕然道:“为什……”刚说了两字惊觉不妥,连忙又将脸上僵硬的笑容放大两分,柔声说道:“是王爷亲指的么?多谢公公亲自来传话,我这就跟公公一起过去,和王爷道一声谢。”
道不道谢倒在其次,关键是想问王爷的意思。花盏听得明白,说道:“佟姑娘不必去了,王爷今日身子不适,兴许要早早安歇。咱家还要回去伺候,就不留了,各位姑娘也早些休息。”说罢团团朝院中诸人一揖,带了小内侍飘然出院而去。
“公公慢走。”佟秋雁依礼相送,待花盏身影消失了,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
院中有人迟疑的说道:“这……真是王爷的意思么?”
祝姑娘高声:“不是王爷的意思,花公公还敢假传消息?他和佟小姐又无冤无仇,做什么耍花招害她。”
这对话让佟秋雁身子一震,倏然回过头来:“去佛堂祈福怎会是害我?王爷亲自指派我去,定是因为本月是新年第一个月,不比平时,去岁腊月京中又有乱子,损了许多人命,需得有略通佛法之人去菩萨跟前祷告才好。”
“你要给自己脸上贴金,咱们也没的说。”祝姑娘招呼诸人,“大家都回去吧,堵在这里耽误了佟小姐安歇可不好,不然明早起不来,误了拜佛的时辰那就是大错了。佟小姐方才修剪个花枝还要念叨佛法,想是早就料到了自己归处?”
拿着佟秋雁方才和小丫鬟的言语调侃了一句,祝姑娘施施然走回自己房中去了,砰的一声掩了房门。其余女子互相对视几眼,各自带了丫鬟回去,连院中粗使的婆子们也都散去做事,只剩了佟秋雁一个孤零零的站在院中央。
跟着她的小丫鬟端着盛满断枝的托盘茫然无措,“姑娘还……还剪吗?”
佟秋雁在原地站了一会,缓缓走回了自己房间,路过窗前的时候含笑看了一眼小丫鬟,“不剪了,早些睡,明日好替王爷诵经。”
小丫鬟激灵灵打个寒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方才姑娘那个笑,怎地……怎地那么吓人?
……
如瑾的信送出去,却并没有等到如期的回复。几天过去了她终究是耐不住挂念佟秋水,打发碧桃去找崔吉询问,得到的答复却是没有回信。
没有回信?如瑾默然。难道是她语气太生硬,惹恼了那个人,所以他不肯搭理她了么?他理不理她倒不要紧,佟秋水可怎么办。
如瑾又想,莫非是自己插手王府里的女眷之事,让对方不高兴了?会不会适得其反,害了佟家大小姐秋雁呢?
“姑娘,您在等什么回信呢?要不……说出来,奴婢帮您想想办法。”碧桃见主子脸色不豫,试探着问。如瑾和长平王的来往她们贴身的丫鬟都不知道,是以有此一问。
如瑾摇摇头,不打算说出真相,只道:“是佟二小姐的事。若是再无信来,改日我再去见一见她吧。”长平王那边不知是什么情况,如瑾只好先去找佟秋水,总不能让她一时莽撞做了错事。
碧桃见如瑾不愿意深说,也就识趣的不问了,捡了好消息来给如瑾宽心,“姑娘,今日晨起得的消息,东院那边把孙家的事平息了,再不会有什么解元不解元的前来提亲。”
这还算是能让人舒心一点的事,如瑾点了点头,碧桃又详细交待,说是二太太张氏不能说不能动,是她跟前的林妈妈去蓝泯那边不知说了什么,隔日就有传信的仆役往孙家那边去了,蓝泯也去蓝泽那里打了招呼,说孙家的婚事黄了。
“姑娘放心,竹春那边得了信,二老爷没在侯爷跟前说别的,只说是孙家太太的远房外甥女前去拜年,一下子就被孙公子看上了,这才不考虑和咱家结亲。想来是林妈妈的确被吓着了,说服了二老爷不敢让他胡诌吧。”
如瑾扯了扯嘴角:“蓝泯虽然不说,却挡不住咱家侯爷自己联想。之前热乎乎的说要结亲,突然却又消了念头,侯爷怎会不联想什么流言。”
“啊?”碧桃转念一想也回过味来,“那、那咱们是不是做的太急了……”
“无妨,侯爷脑子里怎么想,咱们可管不着,只做咱们想做的事便罢了。”如瑾冷冷一笑,“做下了我就不后悔。”
“那侯爷那边?”
“他如今这样子还能做什么?让竹春那边盯紧了,他要是有发昏的前兆立时给我报过来便是,难道我还会怕了他么。念着他是父亲,我给他留几分面子罢了。”
碧桃点了点头,走出去给竹春传话,不料楼梯上蹬蹬脚步响,小丫鬟蔻儿一溜烟地跑了上来,差点撞到她怀里。碧桃皱了眉,轻声呵斥:“这么没规矩,什么事急成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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