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为人,她也没见过皇帝这么枯槁的样子。
作为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他从来都是威严的,光芒万丈的,随时准备降下雷霆或赐给谁一点雨露之恩,总是掌握着至高权柄,让所有人在他脚下俯首帖耳,不得违逆。
何曾如此狼狈过?
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让人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他脸上还有一道不浅的伤痕,大概是永安王的杰作,现下厚厚敷着一层药粉,看上去有些恶心。
也不知被子掩盖的身体上还有多少伤口,听说,至少十几刀呢!
前世他赐她死,今生她看着他死。
如瑾静静看着这个人。
脑海里是前世今生一段又一段的画面,走马灯一样飞速闪过。血腥的,不甘的,怨恨的,都会随着这个人的死亡彻底变成过往了。
她曾觉得他恶心至极。
可此时此刻,连那份恶心也欠奉,她对他毫无一丝情绪波动了。
人死灯灭,比起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他又算得了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死于她和她的男人之手。这算是一种变相的报仇吗?她不知道,也懒得去想清楚。
因为全都无关紧要了。
她正活着拥有一切,而他就要死掉失去一切了。
她驻足片刻,转身走开。甚至没有下跪。
龙床上昏迷不醒的皇帝,却突然在这一刻猛地张开了眼睛,仿佛被噩梦惊醒似的,将跪在跟前的两个太医吓了一大跳。
他们惊疑地盯着他瞧,然后惊疑地听见他含怒开口——
“大……胆,竟敢无礼……”
声音极度虚弱,但是充满了久违的怒意。如瑾愕然转头。
他怎么能说话了?自从“重病”开始,每天都会有侍疾的宫人给他喂食药物,从来没让他开口说过话。
太医们惊得不轻,连忙磕头。
几位长公主立刻围到了床前。
“皇上醒了!皇上!”
“皇上,您感觉如何?”
“快,快去告诉外头,皇上醒了!”
七嘴八舌,喜极而泣。唯有熙和淡淡皱着眉头,叫住了要出去报信的内侍,“先别惊动大家。”
皇帝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扫过对他无礼注视的太医,扫过几个姐妹,最后落在如瑾身上。
他先是茫然,继而渐渐露出惊恐,“你……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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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2 剑拔弩张()
如瑾面色平静地等着皇帝说下去。
他会说什么?会骂她么?骂她狂妄弑君,骂她们长平王府意图篡位谋逆?然后再抖一抖九五至尊无上的威严,叫人进来把她带下去问罪处斩?
或者再隆恩浩荡地赏她一次全尸自裁?
那也得有人信他,有人肯听他差遣才行!
殿里伺候的全是张德安排下的徒子徒孙,没有张德的许可,谁敢上来碰她一指头。
至于太医和长公主们,要是敢信皇帝的“胡言乱语”,就得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
如瑾微微挑了挑眉头,等候皇帝的下半句。
可是皇帝并没有往下说。
因为熙和长公主突然开口相拦,声音大得盖过皇帝:“皇上!您昏迷许久刚刚醒来,千万不要动气伤身!陆雅,还不快过来伺候着!”
太医院医正赶紧躬着身子小跑走到龙床前跪下,“皇上,皇上请躺好,容微臣给您请脉!”
被他们一打岔,皇帝一口气没喘上来,憋得狠狠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鲜红的血丝。
“皇上!”
几位长公主大惊失色,失声叫起来。
皇帝这一咳,就再也没力气说话了,好容易平复之后只剩了闭着眼睛喘气的份。
如瑾悄悄瞄了一眼熙和,见她一脸焦急关切,心无旁骛的样子,私下纳罕更甚。
以熙和的眼明心亮,怎会看不出皇帝方才其实是有关键的话想说?可是她突然就高声打断了,难道,是隐约猜测出了什么,想帮自己?
“皇上,您怎么样?”
“皇上您好好歇着,有什么事等身体好了再说……”
长公主们低声关怀着,熙和道:“各位姐妹请让皇上静一静吧,别说话分他的神。有陆医正在这里盯着,大家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要交待。”
这几个老姐妹向来以熙和为尊,习惯了听从她的吩咐,于是纷纷跟着她往出走,要到后面小厅里去说话。
“蓝侧妃,你也来。”熙和叫如瑾。
“是。”
如瑾随着众人出了寝殿。屋里只剩下几位太医和御前服侍的宫人。
见众人出来,静妃快步从另一边的偏厅过来询问情况,熙和叹口气,让她一并去说话。
“皇上平日两三天不见醒一次,这回垂危之际突然醒来,恐怕是……回光返照。”
众人进了偏厅落座,熙和语出惊人。
静妃作势要往寝殿走,“怎么,皇上醒了吗?”
“坐下!”熙和皱眉,“皇上遇刺之后乍然醒来,情绪十分激动,看见谁都想与之数落老六这个不孝逆子,是以我们才出来免得打扰太医给他安神,你又要冒冒失失进去,是还想让皇上累晕过去么?”
皇帝哪有要数落永安王的意思,熙和这是睁眼说瞎话。如瑾淡淡抿了抿唇。
静妃被当众呵斥,十分尴尬,而且又惦记着皇帝,想趁着他清醒的时候赶紧去讨句话——要知道皇帝这会可是醒一次少一次了,随时可能撒手人寰,她怎能不盯在跟前听遗言?
那很可能会关乎她们母子的生死荣宠!
于是不管再怎么忌惮熙和,此刻也不顾了,当即变了脸,“长公主殿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皇上重伤垂危,此时跟前正该有人陪伴着不离左右。您先是不让合宫嫔妃近前,现在皇上醒了,本宫要去见一见您也不让,横拦竖挡的,究竟是何居心!”
熙和勃然大怒,重重一巴掌拍在椅边茶桌上,“静妃,说话要有分寸!本宫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中宫无人,你暂代协理六宫而已,却把自己当成了一人之下的正经主子,越发目中无人。小小的从二品妃,也敢质问本宫的‘居心’?本宫是皇上亲姐,所言所行都是为了皇上身体和性命着想,难道还能害他不成?倒是有些人仗着自己膝下有子,心思不知在什么地方呢!明明知道皇上此刻不宜被打扰,还要到跟前去搬弄是非,妄图诱导皇上做出什么承诺,这才是真正的居心叵测!”
“你……”
静妃气得脸色发白,“熙和!无凭无据,你竟然当众污蔑本宫……”
“少在本宫面前称‘本宫’,皇上尊封本宫为第一长公主的时候,你这个‘本宫’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熙和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气势又足,声音又大,连那边偏厅的嫔妃们都惊动了。有几位稍有头脸的宫嫔过来探看,也不等通报,一拥走了进来。
“哎呦,是谁惹长公主生了这么大的气?”
“长公主年事已高,最最动不得气的,要是伤了身子可怎么办。”
“静妃娘娘,是您在和长公主争执么?您千万息怒啊,长公主是皇上最看重的长姐,现在皇上重病在床,您执掌后宫虽然尊贵,可也不能对熙和长公主无礼,不然旁人会怎么说您?”
静妃厉声:“住口!”
见进来的这几个都是平日与自己不睦的,言语间又颇有煽风点火之嫌,立时不客气,“都给本宫出去!没得允许谁也不许进来。本宫与长公主们商议事情,无关紧要之人最好不要来凑热闹添乱。”
“哟,静妃娘娘,各位长公主都在这里,她们还没说什么,您倒耍起威风来。”
“静妃娘娘打理后宫日久,脾气越发见涨。皇上正卧床,您却在这里发脾气耍威风,皇上平日真是白宠你了!”
静妃一时柳眉倒竖,心里憋气得很。
这几个平时哪敢与她扎刺,谁不是毕恭毕敬的,就是有怨言也不敢当面发作出来,现在皇上眼看要殡天,她们却趁机一个个全都欺负上来,不就是看准她无法再进一步,反而因儿子的存在要前途难测么!
“小小的嫔位、贵人,竟敢对本宫无礼。”静妃眯了眯眼睛,“来人,给本宫将她们拖出去,每人十大板,让她们好好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尊卑有别!”
如瑾暗暗叹了口气。这静妃是急糊涂了还是被权柄遮蔽了眼睛?现在是什么时候,她竟要在皇帝病床前惩治宫嫔,嫌自己名声太好么?
外头跟静妃来的宫人闻声进门,就要把那几个宫嫔拖出去。
熙和怒喝:“谁敢!”
几个宫嫔眼底都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她们就是看中两边打擂台才进来点火的,静妃还想逞威风,那熙和长公主这么多年的威风岂不是白逞了?反正等皇帝一过世,大家统统都是太妃宫里的老人家,高低贵贱又有多大分别,而且因为十皇子的存在,静妃的日子铁定不如她们这些低位的,所以说,谁怕谁?不趁着这时候狠狠踩几脚,平日不是白受气了。
于是几人都卯着劲跟静妃过不去。
这个说,“娘娘息怒,蓝侧妃还在这里呢,您喊打喊杀的,莫惊吓了腹中皇孙。”
那个说,“静妃娘娘一心只惦记着自家儿子,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家孩子呢?”
熙和长公主冷笑:“本宫在这里一刻,谁也别想逾矩乱发威。若是惊吓了皇上,或是吓着小皇孙,本宫绝不与她善罢甘休!心怀鬼胎的趁早离了这里,别在本宫跟前碍眼。”
静妃狠狠瞪着熙和。
熙和也瞪着她,两个人剑拔弩张。
其他几位长公主没熙和那么大脾气,而且平日不愿意惹事,就悄声给几个宫嫔使眼色,让她们先出去。宫嫔们挺想看热闹的,但在几位长公主的频繁示意下,不得不悻悻离开。
门帘掀起的时候,如瑾无意间往寝殿那边瞟了一下,恰好看见几个宫女往里送东西。
其中一个端着安神香炉的宫女头低得很深,双手高举托盘,宽大的衣袖正好挡住脸部。宫女们端东西的时候就算再谦卑,也会露出小半张脸的,如瑾正奇怪这宫女怎么如此姿势,莫非管事嬷嬷没教好?目光下落时却突然发现,她的步伐明显和别人不一致。
如瑾正想继续看个究竟,几位宫嫔却全都出了后厅,绣帘随之降下了。
怎么回事?御前宫女不可能会有那么特异的存在。
是谁混进去了么?又意欲何为呢?
若是平日还可以怀疑是刺客,但现在皇帝明显马上要归西,谁还费劲要去多此一举。
寝殿里伺候的宫人有长平王府的眼线,如瑾倒是不怕谁会对王府不利,只是心里纳罕,一时想不出究竟。
熙和与静妃还是怒目而视。
半晌,静妃慢慢扬起容妆精致的俏脸,冷冷勾唇,“熙和长公主今日是必定要与本宫过不去了?”
熙和沉着脸道:“本宫只与心怀鬼胎的人过不去。”
“容本宫说句难听的话。俗语有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连市井人家都知道出嫁女不能管娘家事,您老人家的手未免伸得太长,来日可莫要后悔。”
这话一说,不但熙和,就连其他几个默不作声的长公主都微微皱眉。静妃实在太无礼了!
熙和怒目,正要开口,坐在一边事不关己的如瑾突然出声:
“静妃娘娘,妾身一直觉得您是宫里头最晓事、最知书达理的人,可是听您方才所言,实在让妾身大失所望。”
静妃皱眉看过来,“你要说什么?”
如瑾平静看着她,“娘娘,您拿市井人家的事情作比,那么妾身也说一说市井人家。寻常百姓家里,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出嫁的女儿的确不会跑回娘家指手画脚,否则就是不尊重兄弟的妻子,乱了主母地位。可是若那兄弟没有正室妻子,做姐妹的回去帮衬一把也是应该,大家是一家子骨肉当然要照应。您说是不是?”
熙和立刻冷哼接口:“这话在理。家里有事,出嫁的女儿不帮衬做主,难道要那些婢妾姨娘指手画脚么?那才让人笑话死!”
静妃脸色变幻,看向如瑾的目光就控制不住敌意了。
两人打交道许久,这还是第一次。
几位长公主闻言倒是舒坦许多,纷纷对如瑾投去赞许的一瞥。
事实本来如此,皇上重病之际,她们骨肉至亲的同姓姐妹不来帮忙,总不能让不入流的嫔妃当家作主吧,那大燕朝天家贵胄的颜面何存?
如瑾坦然接受静妃的盯视。
看静妃这做派,皇帝一殡天,大家彼此早晚要撕破脸。现下皇帝还有口气尚存,静妃就忍不住要拿出执掌天下的气派来,敢跟熙和硬碰硬,所依仗的是什么?
难道是那两个京畿卫所里异动的三万兵马?
那也得他们进得了京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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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3 百口莫辩()
早在进宫的路上就有底下人来悄悄回禀了,京畿周围旺平、大峰两个卫所的指挥使突然于清晨率军往京城方向赶来,合起来人马足有将近三万,骑兵马不停蹄,步兵轻装疾行,如果行程顺利,在日落时分就可以赶到城门口。
这两个卫所在长平王率军赶赴辽镇时,百般借口不肯出兵,最后只拿出了几千人马,而且都是老弱病残。然而现在皇帝眼看着要一命归西,他们却精神抖擞往京城里赶,居心何在,不言自明。
各地卫所军镇若无兵部和都督府的联合调令,随便动兵那就等同于谋反,是要犯杀头抄家灭九族的大罪的。今日绝对没有调兵令发出京城,只要拿住这两支兵马,那么他们三万人从上到下,个个都可以开刀问斩。
京中有原本的安防军,又有陈刚临时率领的战时巡防军,加上皇城之内军甲精良的禁军,加起来统共有将近五六万人,对付三万军马简直轻而易举。
两个卫所能依仗的不过是趁乱杀个措手不及,突入城中,趁着各方反应未及之时掌控局面,改换天地。
但长平王府的暗探都是吃白饭的么?
卫所那边一动,就有飞马消息传回京中来了。
此时陈刚早就派人死守了各个城门,有内应想做手脚都不可能。到时四面城门一关,高墙利箭严防死守,外头的人能成事才怪。其他地方勤王之师一到,最终会将那三万人堵在中间,插翅难飞。
如果静妃只是依仗区区两个卫所,就想趁着长平王在外之际扶持自己儿子继位登基,那真是痴心妄想。
“静妃娘娘,您先别忙着与长公主们争高低,现下皇上垂危之时,还是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一番,该怎么处置接下来的事情才好。”
如瑾放缓了语气商量,静妃却神色一紧,“什么是接下来的事情?你要说什么?”
皇上一旦驾崩,接下来的事情除了王权更替还有什么?
熙和几人也看着如瑾。
如瑾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开口说道:“刚才皇上似乎清醒一瞬,但还没片刻又体力不支了,照这样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不妙。大家虽然期盼着皇上龙体康健,福泽万年,但眼下情势如此,连陆医正都无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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