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上第一次面圣,皇帝说出这样的话。如瑾起初以为大约是庆贵妃之流的中伤,才让她有了“厉害”之名,并没放在心上。可此时此刻,再次想起,她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皇帝,该不会早就注意到了她?
襄国侯府涉晋王事,皇帝留神关注是必然的,那么在关注蓝泽的时候偶然发现他内宅里的事,也并不奇怪了。如瑾又想起瞒着父亲当街变卖晋王宅家当的事,越发冷汗直冒。她疏忽了,连长平王都能往她内寝里留纸条,皇帝想知道一点真相难道不是很容易吗!
她仔细回忆自己进京后的所作所为,即便都在内宅里打转,可若说出去也是令人侧目的举动。压制东府,跟父亲动刀子,偷偷变卖内务府置办的东西,还有对付姨娘婶娘,丫鬟婆子,乃至在府外养护卫……桩桩件件,可都不是深闺贤淑女子该做的事。
而宫里这位至尊,偏偏有时会对出格的女子青眼有加,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如瑾忽然恐惧起来,不知道自己做过的事被皇帝知道了多少,尤其是与长平王几次私下相见,皇帝又知不知道?
从凤音殿到院门外的短短几步路,她走得滞重艰难,腿上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到了门外,额角已经淌下大颗大颗的汗珠。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吉祥忙掏帕子给她擦面,一面扶着她站在墙边歇息,“都九月半了,日头再毒天气也不那么热了,您怎么一头一脸的汗。可别站在树荫里,受了风反而不好,且在这里慢慢落汗吧。”
“我没事。”如瑾自己接过帕子,三两下擦干了头脸,靠了红墙平复心跳,脑中飞速回忆着以前,也飞速想着以后。
甬路上静静的,平整笔直的青灰石砖地上零星躺着几片落叶。今年秋天来得晚,往年在这个时候,漫天满地都是枯黄褐红的叶子,在风里刷拉拉的响。这是她曾经赴死的季节。
她抬头看看京城湛蓝高远的天空,被宫中道道红墙分割成一块一块,碧金的琉璃瓦晃得她眼睛发疼。
可不能再重蹈覆辙了,该小心些才是啊!
萧充衣是和张六娘一起出来的,两人之间显然没有什么话题可聊,到了宫门就分道扬镳,萧充衣带了侍女步行向左,张六娘则朝右侧停车的地方走来。
如瑾看着萧充衣窈窕的背影缓缓而去,不顾张六娘诧异的目光,追过去叫住了她,“萧充衣,借一步说话?”
萧充衣闻声回头,步摇的垂银流苏划出美好璀璨的弧线,她正好站在下风口,未曾说话,先举帕掩住了口鼻,只用目光询问如瑾的来意。
如瑾含笑看着她,再次说:“烦请借一步说话,只有你我二人。”
吉祥便自主退开了几步。跟着萧充衣的丫鬟抬眼看向主子。萧充衣眼波流转,想了一想,点头,示意丫鬟退后。那丫鬟便低着头走到吉祥身边,如瑾微微偏头,吉祥又拉着那丫鬟再退几步。
张六娘带着人,站在车边远远看着。
前方是笔直伸长的甬路,两侧连绵无际的红墙直直通向远方,路的尽头是模糊的,像谁也看不清的未来。萧充衣浅绛色的衣裙在风里飘起,满身珠玉在日光之下莹莹闪烁,贵气逼人。她的眼睛却比珠玉还要明亮,乌黑的,光华夺目。看着如瑾时,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戒备。
如瑾静静回视她,轻声说:“小心你的侍女。”
萧充衣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戒备更甚。
如瑾说:“我与你一面之缘,彼此身份更无利害之争,害你是没有必要的,所以这只是善意的提醒。你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她不妥当的,我也不会告诉你,而且我知道的并不多,她背后是谁需要你自己仔细查看。该怎么做,你是聪明人,不用我教了。”
萧充衣微微皱了眉,缓缓说:“你与我长得很像,这一点……”
“这一点对我的损害更甚于你。”如瑾很快接过话头,坦言道,“但让你消失并不能解决问题,没有你也许还会有其他人,反而你地位稳固了,我的忐忑才会消减。许多事只可意会,充衣自己慢慢体悟便是。在希望你步步向前这件事上,我和你想法一致。”
萧充衣若有所思,琉璃美目紧紧盯着如瑾。
如瑾话已说完,微微欠身,告辞离去。张六娘等在车边笑说:“妹妹倒与萧充衣投缘。”
如瑾歉然笑笑:“让姐姐久等。我最近钻研绣活,适才见她的帕子上有种针法以前没见过,特意问一问。”
张六娘没再追问,只说:“咱们回家吧?”
“嗯。”如瑾在吉祥的搀扶下走进车里,坐定了掀帘回头张望,还能看见萧充衣静静站在原地,扬着脸看向这边。她的侍女垂头候在一旁,仿佛丹顶鹤身边站了一只鹌鹑。
如瑾放了车帘子闭目养神。萧充衣是性子张扬,但并非跋扈,而且很有些聪明头脑,前世时一路从底层走到贵人之位,若非心腹侍女反水指证,还能活得更长,走得更远。那侍女是跟着她从清和署出来的,情意自非旁人可比,所以咬起人来才会更致命。不管是出于对自身和长平王府的保护,还是同命相怜,如瑾都愿意给她这个提醒。
希望她能因此留神。
凤音殿里皇帝还没有走,正品尝皇后亲手做的银耳雪梨甜汤。皇后在一旁陪坐,一面将桌上的绣品收起来。皇上抬眼看看,瞄着那条绣了并蒂莲的帕子说:“这似乎不是你的手艺。”
皇后拿起那帕子慢慢叠,“皇上好眼力。您觉得这绣活怎么样?”
皇帝随便瞅了瞅,说:“还好,针工局又来了好绣娘么?”
皇后笑了:“皇上,这是萧充衣的手艺,不是绣娘的。”
皇帝就低头看自己腰间的龙纹囊袋,微有疑惑,“是么。”
皇后掩帕而笑,将桌上一堆绣活全都扫进了匣子里交给侍女,起来给皇帝端点心:“您戴了这些天萧充衣的东西,倒认不出她的绣工来了。”
皇帝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是很感兴趣,没接话,喝了几口汤就撂下了,点心也不曾吃,让沏茶来,然后脱了鞋倚在迎枕上歪着养神。皇后亲手倒茶,隔着榻桌陪坐对面,过了一会笑笑说:“皇上来得巧,正好萧充衣和老七侧妃碰到一起了,不知您看见没有,她们站在一起,倒真像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看着就有趣呢。”
一边说,皇后一边打量皇帝的神色。
皇帝眯着眼睛半梦半醒,久久才“嗯”了一声。
皇后停了一会又说,“只可惜蓝氏那么个好模样孩子,倒有不得人心的毛病,这屋里开窗散了半日,还有股子呛人的味儿。赶明儿臣妾让太医去给她好好瞧瞧,看能治好不,否则真是委屈了老七。要不是寂明**师保媒,说什么咱们皇家也不要这样的姑娘嫁进来。”
皇帝呼吸渐渐均匀,似是睡着了。皇后看了看他,住了口。
等皇帝午睡起来走了,秋葵近前来禀,说蓝侧妃和萧充衣在宫门前说了一会话。“说的什么?”皇后问。秋葵摇头不知,禀说当时两人离人很远。
皇后沉吟:“不管她们说了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的态度。”
“娘娘看出什么来了?”
皇后脸色并不好看,半晌才说:“皇上日理万机,最近为了旱情更是殚精竭虑,云美人前日崴伤了脚他都没在意,却还知道蓝氏的毛病快要好了这等微末小事!”
秋葵被主子阴沉的语气吓到,想了想,迟疑的说:“蓝侧妃有疾而嫁进王府,传出去总是给皇家抹黑,皇上稍微留意一下也是常情……而且蓝侧妃这毛病,宫里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了,说不定是哪个无意间提起一句半句,皇上才知道的,未必是刻意留心。”
“若真是这样才好。”皇后回忆如瑾捡香料的那会,皇帝沉沉盯着她的态度,心里不大自在。
当时的皇帝面无表情,寻常人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皇后也看不出。可是夫妻二十几年的相处,直觉上皇后还是觉得不对劲。越是想不清这不对劲源于何处,就越是烦躁。
秋葵说:“不管如何,蓝侧妃身上有毛病是真的。娘娘要是不放心,不如……”
主仆二人四目相对,皇后微微点头,站了起来。“去传医正陆雅来,儿媳有病,本宫这个做婆婆的当然要好好关心一番。”
……
如瑾从宫里回府,不顾张六娘是否会多心不高兴,回屋换了衣裳直去锦绣阁。
楼下立着的内侍微有诧异,愣了一下才上去通禀。也难怪他如此,自从那日如瑾逃也似的冲出了这里,这些天来一直未曾踏足,长平王每日读书也没去辰薇院看她,府里已经有下人开始嚼舌头,说是侧妃被冷落了。现今如瑾又主动跑过来,自然会引起大家猜测。
可如瑾不管这些,比起王府和侯府的安危,内宅的琐碎都是微末了。
“请蓝主子上楼。”不一会花盏亲自过来恭请。
如瑾朝他点点头,让丫鬟等在下头,自己提裙跨过门槛,登上楼梯。
楼里静悄悄的,为着不影响主子看书,连贴身伺候的花盏一众都伺候在楼下了,有了传召才会上去。如瑾一路踏上楼去,绣鞋踩在锦毯上落地无声,只有衣裙摩擦的悉悉索索。
进了内室,长平王倚在榻上假寐,榻边堆着好几本书籍卷册,乱七八糟叠放着。如瑾走到跟前时他笑着张开了眼:“还以为你再不敢来了。”
如瑾没心情跟他扯这些,坐下来就问:“王爷手下有崔吉这样的人,永安王、太子、还有皇上,他们也会有吧?”
长平王点头,“怎么问起这个?”
“王爷,那么蓝家府外那些护卫,还有王爷几次和我见面的行踪,会不会有被人察觉的可能?”
“你适才进宫遇到了什么事?”长平王坐直了身子。
如瑾简略将进宫过程讲了一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我自己突然想起来而已。蓝家的护卫不算什么大事,甚至王爷和我私下见面也可以解释,但是王爷平日不想让人知道的事,真的不会被人知道吗……抱歉,我并没有怀疑你能力的意思,只是有些担心。”
长平王微笑:“我早就说,你是过分小心的人。”
“王爷……”
如瑾想要解释,长平王紧接着又说,“没关系,彼此彼此,我也是过分小心的人。”他没有回答她方才的的问题,只是反问道,“你知道皇上的心腹侍卫叫什么名字么?”
如瑾摇头。
“叫马犀。”长平王盘膝而坐,宽大的家常软袍披在身上,散着发,像个修道的,不紧不慢的开始叙述这个人的年龄相貌,习惯爱好,擅长什么武技,来自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这些人都在做什么,有几个朋友,又有那些对头,一一交待清楚。之后说,“不只马犀,我的人花了近十年的工夫,损了上百条性命,将他手下统领的所有内廷侍卫都查了一遍,甚至比他们自己还要了解。所以父皇派人出来暗地行事,在别人那里可以查到多少不论,在我这儿,只能查到我想被查到的。”
如瑾听得暗暗心惊。
长平王又开始点起朝臣的名字,有的人如瑾听过,有的她没听过。点完了几十个人,又说起宫女、杂役、六部小吏、京兆府衙头、甚至城门守卫,还有京外各省官府的人,各地驻军和边地守军,林林总总,职位高低不同,什么人都有。
如瑾眼前慢慢张开一张大网,罩住了燕朝治下每一寸王土,而这张网上的一个个结点,就是长平王口中念出的人。
她震惊非常。“王爷,这些人……都能为你所用?”
“当然不是。”长平王呵呵的笑,“我要有这个本事,早就坐到金銮殿上去了,还在这里读什么书。”
“那……”
“我方才说的,只是我能记住的一些,一个人的脑袋总是不够用的,更多的,还在唐允几个的记档里。只不过是记录了这些人的关键点,要用的时候方便起用罢了。他们还不是我的人,甚至仍是我的敌人。”
如瑾懂了。他说这些,只是让她放宽心,知道他有周密的布置,并非莽撞冲动行事,自然对别人的窥探也有应对筹谋。
“那么,皇上对王爷的行踪并不知情,对蓝家的事……”
“我能保证自己的行踪没有泄露,襄国侯府可保不齐了。那是蓝侯爷的事——不过,你家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啊,蓝侯爷赤胆忠心,内宅里乱一些只不过博人一笑,你怕什么。”
“我府外的侍卫是王爷的。”如瑾无奈。
长平王不以为意:“父皇以为是你找的。杨三刀是镖师,请些江湖人来当护卫很正常。”
怪不得皇帝说什么“厉害丫头”,原来果然言有所指。如瑾连忙回想除了这件事,还有无会让人警觉误会的,想来想去也没什么了,除了长平王的接近,她身上最大的隐秘不过就是这些府外护卫。
可杨三刀的来历不会引人联想么?结果长平王说,杨三刀不是他的人……
只有崔吉才是,而杨三刀真是货真价实的镖师,迫于崔吉的手段才对其俯首听从。虚虚实实,这才最容易让人相信……如瑾感叹长平王的心思,不由腹诽,这人做起见不得光的事来真有一套。怪不得杨三刀有时怪怪的,不如崔吉好用,原来人家全然不知这些事。
如瑾渐渐安心。
安心之余又暗笑自己过于紧张。这位王爷不是简单的人,她嫁进来之前就领略过了,不然也不会隐约察觉了他的野心还答应嫁他,她是最怕卷进是非里的。
可也许是因为朝夕相处之后,这人的惫懒无耻迷惑效力太大,连她也偶尔迷糊,才屡屡担心,屡屡惊惧。
经了这样一番彻谈,如瑾在宫里生起的惊悸终于散了。
娘家和王府暂且都是安全的,剩下皇帝对她关注的可能,虽然依旧让人担忧,可到底是可以慢慢解决转圜的事了。在这方面,如瑾自问还有些计较。
“王爷,您要谋事,我对那些全然不懂,不过也愿意帮一帮您。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可吩咐。”帮他就是帮自己,如瑾是诚心诚意的请求。
既然她嫁了一个要往前走的人,他没有退路,她自然也没有。
长平王却笑:“暂时没什么需要你做的。要是非要帮我,就多吃多睡,早点长成大人,好给我开枝散叶传香火。毕竟,储君的子嗣也是很重要的。”
如瑾立时红脸。
她发现这人有个本事,就是明明好好说着正经事,他须臾就能引到不正经的话上去,令人防不胜防。
“王爷若无别事,我先告退了,不打扰王爷看书。”如瑾低了头起身。
长平王盯着她窘迫的样子呵呵直笑,如瑾越发不自在,匆匆福个身掉头就走。长平王也没拦着,一直目送她出门。
人走了,水晶帘子晃动不停,长平王瞅着那帘子,嘴角的笑渐渐淡去,起身走到屏风后扳动了机关。没多久暗格里闪出人来,长平王说:“这阵子盯着点皇后。”
……
绣品铺子开了起来,如瑾回娘家时顺道逛街,去铺子附近转了一圈。那条街上大多都是寻常平民,达官显贵很少过去,街上走得最体统的人也不过是衣衫整洁的商人或举子,王府的金漆马车行在那里颇为惹眼,是以如瑾没有进店,坐在车里在门外转了转就离开了。
但也将大致情况看了差不多。因为开张之前有女伙计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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