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答允了此谏,并要求卧桑推荐出适派的人选,而卧桑的首选,即是曾驻营北狄多年的铁勒。
手中的圣谕,此刻握起来的感觉有些冰冷,一如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和长久以来他们对待他的态度。
下了朝的铁勒,一手紧握著方才在朝上接下的圣谕,步伐疾快地步出朝殿,殿廊上的众臣,在见他走来时,纷纷收声下语噤若寒蝉,有默契地让出一条路让他通过。在走至殿廊的僻静之处後,铁勒停住了脚步,脑中不断回想著,父皇在殿上应允卧桑的谏言时,自高处俯睨他的目光。
在父皇洞悉的双目里,他清楚地明白,此次再将他远派北狄,美其名,是父皇倚重他能征善战的能力,实际上,是父皇想藉此让他远离朝政核心。
功高震主、权大压主、才大欺主,是为人臣三大忌。
为了太子,也为了自己的天下,父皇,容不下他。
在他麾下伴随他征战多年的老军师,曾这么对他说过。一身光芒不亚於父皇与太子卧桑的他,无论对这个国家再怎么有心,也断不能倾尽全力,否则总有天,他将会成为天子眼中不除不快的心腹大患。
他没料到,这天竟来得这么快。
三年前自北狄被调派回京之时,他还曾想过,君臣父子一场,父皇未必会绝情至此,只是军师的话下无道理,他若要在朝中生存,那么他就非得稍减锋芒不可,他也知道,无论早晚,父皇都会看出他刻意隐蔽的实力。
因此这三年来,他一面不断寻找战场以扩大统驭的领地,并一步步地逐渐将西内大明宫纳为已有;另一面,则在台面上继续与父皇虚与委蛇,为的就是想在父皇掌握的大掌朝他探过来前,开拓出一片属於自己的疆域,好挣得一片他可倚恃而外人不可动摇的江山,否则,他迟早会落个被削势夺权的下场。
只是一壁提防著狡猾如狐的父皇,他却忘了要对侧眼旁观棋局的卧桑留神,在不知不觉间,卧桑早已看穿了他的目的,并赶在父皇察觉前先一步动手,逼使他不得不放弃这些年来在西戎以及国内的经营,奉旨远放至北狄,再次投入先前因他们而弃守的领域中,回至原点重新来过。
一跤失足,顿失所有。
浴血沙场的大将,贾其余勇奋力拚搏,永远也不会是胜者,置身幕後的权力主宰者,才是最终获得甜美战果的赢家。
倘若这是不变的真理,那么这些年来的卖力卖命,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在父皇与卧桑的眼中,他就只是个意图夺位的野心分子再无其他?
「老二。」下了朝後,就一直跟在他後头的卧桑打破廊上的宁静。
余愤仍在铁勒的眼中跃动,他忍敛下气息,缓身回眸。
「你不问我?」卧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忍抑的脸庞。
「问什么?」他刻意来追打哀兵的?
「举荐你的原因。」
铁勒冷笑,「清除异己,不就是父皇和你的一贯作风?」
怕他在北狄的势力坐大,便转移军权调他回京再改派去西戎:眼看西戎就将是他的囊中物了,又赶紧将他调回京内闲置,现下他在京中羽翼将成,当然得快快再将他逐至烽烟四起的边疆!
看来,在铁勒的眼中,他已成坏人了。
「好说。」卧桑爱笑不笑地扯扯嘴角,「但我的用意并不只是如此。」他不得不赶在父皇之前开口,若是父皇擅自派用别人去北狄,他不放心,非得要北狄让铁勒能够一手掌控,这样他才能安心。
「恕我无暇奉陪。」铁勒懒得理会他的理由是什么,长腿跨过他身旁就要走。
卧桑一握揪紧他的手臂,「你上哪去?」
「我与人有约。」他早就和恋姬约好了,只要他一下朝,他就过去听笛。
卧桑微眯著锐眸,在他臂上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谁?」他竟有搁在心上的人?在京中,他不是素无挂碍的吗?
铁勒反感地皱眉,「何时起,你变得和老四一样多疑?」难道他就非得把自己摊在卧桑面前,让卧桑查得一清二楚,这样卧桑才能对他安心点?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在乎的人是谁而已。」能让铁勒在乎的人太重要了,他非得找出来不可。
「我谁都不在乎。」臂膀被他握得有些发疼,铁勒稍一使劲就将他甩开。
「是吗?」卧桑不疾不徐地扬掌再度将他拦下。「我想,你应该会在乎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在他起程去北狄前,最好还是先把话挑明了,这样他也能够大抵有几分谱。
他挑高了剑眉,「哪件事?」
「这回离京,我听说了某件很有趣的事。」卧桑拉来他的掌心,以指在上头写下了四个字後,继续接道:「为了证实这件事,所以我才会耽搁了回来的时间。」
脸色蓦然剧变的铁勒收紧了拳,动作缓慢地迎向他眼底的精光。
他压低了嗓,嘶哑地问:「你知道多少?」他怎会知道?是谁泄漏出去的?
「够多了。」卧桑耸耸肩。
冷汗滑过他的额际,「父皇也知情了?」在他这种眼神下,他不得不怀疑,父皇就是因为知情才刻意想将他逐出朝政。
「不,我并不打算告诉父皇。」出乎意外的,卧桑并没有他想像中的落井下石,反倒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上。
极度错愕间,铁勒怔怔地看著他自适的笑,在卧桑故意朝他眨了眨眼後,他有些意会,下禁再次前前後後地思索起,卧桑会举荐他去北狄的用心。
不一会,恍然大悟的铁勒瞠大了眼眸。
「你……」卧桑竟然……要帮他对付父皇?
「我可以为你保守这个秘密,只是……」眼看他明白了,卧桑笑了笑,神秘地朝他勾勾手指要他凑近。
他拧紧眉心,「有什么条件?」他就知道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我有两个条件。」卧桑朝他采出两指,「一是,你必须和我一样守口如瓶。二是,将来你得帮我一个忙。」
「将来?」他不急著勒索?
卧桑将目光看得很远,「我并不贪心,因此我不急著把筹码用光。」对於未来这个未知数,他没有全然的把握,他必须为自己留个万全的後路。
「我答应你。」铁勒没有多加考虑,实际上,他也别无选择。
谈妥了条件後,一直没死心的卧桑再把先前的话题兜回来。
「老二,告诉我,你与谁有约?」
「小妹。」为了卧桑的托付,这三年来,他只要一有机会,就往啸月夫人的府上跑,即使偶有战事在外,只要他能回京,纵使停留的时间再短,他也不忘去看看她。
卧桑的脸色当下变得阴晴不定,不安在他的眼底四处流窜。
「别再去了。」
「你在防我什么?」他一怔,像被看穿似地忙架起防御的心网。
「很多。」卧桑撇开眼眸,一股寒意自心底直窜上来。
当年,他怎会想用亲人来拖住铁勒总是留不住的脚步?原本他还以为无论是谁,都无法突破铁勒藩篱高筑的心房,谁也进不到里头占有一席之地,因此那时,他只是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态而已,可是手足这么多,他什么人不挑,怎会失策地用上小妹?
都怪他的一时兴起,事前他该想清楚的。
说他小人心度君子腹也好,说他是杞人之忧也罢,可是他就是觉得不安,或许是因为总是孤僻独行的铁勒首次有了重视之人,又或许是因为,这些年下来……恋姬变得益加焕采美丽。
「她是我妹子。」大抵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的铁勒,挂下了脸,不著痕迹地掩饰起自己的真正心意。
卧桑不断摇首,「人是会变的。」现在他或许会这么认为,可是只要时间一久,他接触恋姬的机会愈多,到时他能不能把持住,没有人知道。
他的面色无改,口气不以为然,「你未免也想得太多了。」
「我只是未雨绸缪。」卧桑抹抹脸,「就要出征去北狄了,军中还有很多事等著你去办,收收心吧,日後,别再去见她了。」
铁勒微微一怔,听出来了,这次不是规劝也不是善谏,是警告。
「起码……让我去跟她道别。」收下警告的他,暗暗握紧了拳心。
「去吧,早点回来。」卧桑并不想太不近人情。
在铁勒离开廊上时,静立原地许久的卧桑抬起头,转身看著铁勒远去的背影,随後也跟了上去。
* * *
翠色的树丛盛住一季的夏意,点点绿影在枝哑间跃动。
恋姬伸出一手,指尖轻巧地滑过眼前黑墨色的浓眉,倚坐在树下熟睡的铁勒,眉峰动了动,下一会又恢复了平缓,见他还没有醒来的意思,顺著他的脸,她的指尖继续在上头漫步游走,轻轻跃过饱满的天庭,落至高挺的鼻梁,然後,一把将它捏住。
「二哥。」她忍著笑意,出声想唤醒这睡到恐有窒息之虞的男人。
早在她的脚步声出现在草地时就已经醒来的铁勒,不理会她的呼唤,依旧闭著眼装睡,在气息不太顺畅时,挥赶蚊虫似地拍开她的指尖,再顺手揉了揉鼻子。
望著他再接再厉睡下去的睡脸,恋姬不禁扬高了黛眉。
有这么好睡吗?是因为此次回京的路途太过劳累,还是因为刚下朝,连朝服都来不及换掉就急忙赶来这里的他,被朝上那些官员或政事弄得太烦了?
「二哥。」她不气馁地再推推他的肩头,「别睡了,每回你来见我就是睡。」每次他来,都不在府里坐著等她,反而跑来树下边睡边等,她也知道在里头,他是坐不住也待不下,府中那些总是对他投以异样眼光的人,已经够惹他厌的了,更何况啸月夫人还是精明的角色,光是应付她也够烦了。
一直在脑海里盘想著卧桑在殿廊上的那番话,故而不想面对她的铁勒,在她的推促下,好半天,总算如她意地张开眼。
莹莹白亮,迤逦在地的素白裙摆首先映入眼,他的黑眸顺著她的衣裳往上移动,在移至她脸上的那一刻,他的双眼走失在眼前依旧相似,可又截然不同的面容上。
在碧波倾漾中的盛夏里,她是一缕映亮人眼的新雪。
泛著讶异的黑眸,不稳定眨了眨。他有多久没回来了?时光怎又俏悄在她身上走得这么快?几个月不见,他明确地感受到她的成长,一向不爱笑的她,此刻正噙著一朵笑,微偏著螓首瞧著他,一身娇丽的姿采,取代了从前那个初展芳华的清丽少女。
他看得出神,吹在草上的嘶嘶风韵,在他耳际空旷地回响著,不知何时起,前一刻卧桑还残留在耳畔的耳语,已被掀起的清风吹拂至远方。
「那花……」惊艳的眼瞳止定在她的脸上,他抬手指向她耳际,那朵与她人花相映的不知名的小花。
「啊,这个?」恋姬伸手摸了摸耳畔的花儿,「沁悠簪的,好看吗?」
铁勒没有回答,修长的指尖蓦地探出,勾滑过她的面颊,来到耳上为她调整花朵的角度。
她怔忡了半晌,经他指尖碰触,耳畔微微温热,她抬起眼睫,明眸望进他深藏下语的眼中,发觉他看得是那么地专注出神,但,不知他是看人抑看花。
「二哥?」当他的手指停顿在她的面颊过久时,她轻声提醒他的发呆。
他回过神来,急忙收回掌心别过眼。碰触过她的指尖有点热,好似丛星火盘旋在指尖,不肯离去。
心虚无端端地跃上心头,像只素来隐身在黑夜里的魑魅,忽地被拖至白日中,忙要藏躲,但却欲避无从。
欲避无从?他想躲避什么?没这回事的,不会有这回事的。
在今日卧桑对他发出警告之前,对於小妹,他没有过半分逾越,他当她是个能让他真正掏出心来疼宠的亲人,可以接受他满腔无处放的爱意的人,因为自他有记忆以来,他就没有半个亲近贴心的人在身边,她不知道,他有多么感谢当年的卧桑为他打开了道门,将她领了进来,让她成了第一个走进他无声的世界里的人。
以往,自母后身上,他所得到的永远都只是冷漠与疏离,在父皇面前,他得不到像对卧桑一般的重视,其他的皇弟自幼则与他不在一起,所谓的手足之情,在他离开了那么多年後也淡薄得很,也因此,那些亲情与知心,他从不奢望,因为他这只四处栖息的飞鸟,有家,等於无家。
但在也跟他一样长年处在宫外的恋姬走进来後,因她,生命增添了温煦与柔情,他的记忆里不再只有沙场金戈,每当他回京时,他多了个等待与他相聚的人,多了个不想与他讨论朝野政事,只想待在他的身旁与他作伴的恋姬。
她和他一样,长年离宫孤单惯了,也因此更能越过他心中所高筑起的藩篱,当他们这两个话不多的人聚在一起时,即使不开口说话,只是坐在一块静看著庭中的园景,即使方才聚首就又要分离,他也觉得心满意足。与她相处久了,他总是狂放在外的戾气收减了不少,双眼也因她而变得温柔,她是他荒漠心灵里的小小绿洲,也让他格外地珍惜这个真正贴近他的女人。
他想保有她,他更想……
「二哥,你有心事?」恋姬担心地拍著他的脸颊,直看著他四处游转的眼眸。
「我要离京了。」铁勒避开她的碰触,平稳地把话说出口。「今日我来,是来跟你道别的。」在来见她前,这句话,他辗转许久也下知该如何向她开口,可是此刻,脱口却变得容易。
她眼中有著掩不住的失望,「你不是才刚回京?」他怎都没有歇息的一天?不是剿贼灭匪,就是去勘查形势,朝中大将比比皆是,为何老是要指派他?
「父皇要我到北狄去。」他尽力装作没看见她的失望,公事公办地告诉她。
「我去和父皇说。」为他深感不平的恋姬蓦地站起身,拉拢了裙摆就要走。
「是父皇亲自下旨的。」他拉回她,按著她在身畔坐下。
哪次不是父皇下的旨意?
恋姬仰起螓首,看著他习以为常的表情。她想,铁勒可能对自己的事毫无所觉,他不知道,这三年来他出宫离京的次数有多少,父皇一派再派,不考虑到他,也从没想过他会累、会倦,每回他拖著疲惫的身子来这里看她,即使他不说,她也可以自他眼底下的那片暗影里知道,他早就身心俱疲。
「下回你何时返京?」失望过後,她不舍地拉著他的衣袖。
「不一定,或许几年後。」铁勒缓缓拉开她的小手,将它搁回她的裙上。
「几年?」敏锐的她,多心地想著他方才的举动。
「这次,我是奉命长期派驻北狄,何时能返国,谁也说不得准。」他之所以会不敢对她开口说又要走,就是怕众兄弟不黏只和他亲近的她会难过,可以想见,他这一走,她就会变得更孤单。
恋姬听了,满心期待他再次归来的期盼,霎时被冲散不留痕迹。
「我会叫大哥多来陪陪你的。」见她的玉容愈变愈冷,他忙著补救。
她别开他的手,「不用了。」大哥和父皇根本就是同一挂的。
「小妹。」他叹口气,「在这若是觉得寂寞的话,就回宫去住吧,皇后娘娘很想念你的。」其实她早就可以回宫了,可是也下知是否因这些年来众人对她的冷落,让她变得下喜欢亲近任何人。
「我不怕寂寞。」要是回去那座宫井里,只怕她会更寂寞难挨,那种皇家生活,她不想过。
他指著她的小脸,「那干嘛板著脸生闷气?」每回她不愉快时,她就面无表情,这习惯简直跟他是一个样。
剔透的明眸直看进他的眼底,将她多年来的不满发泄出来。
「我只是很讨厌父皇把你当成下人般使唤。」他又不是什么寻常人或是普通武将,就算再怎么战功彪炳,父皇也不必如此利用净尽吧?
铁勒怔了怔,不想承认地别过脸。
「他是君,我是臣。」就连他也不明白父皇那么倚重他的原因,或许父皇是希望,藉由他的这双手,来为卧桑这名将来的天子打出一片天下吧。
「若是如此,那么他还有八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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