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已和你说起我了。”风絮的声音很低，却透着让人内心沉静的淡然，“雨这么大，歇歇再走吧。”
在这有着无穷孤魂野鬼的忘川蒿里，在这有着无数敌人的狂风雨夜，一个被冰封了数十年的妖请她来避一避，这是一种怎样的奇遇。
她只是定定地站在他面前，不多言，也不敢妄动，暗暗紧握了握手中的月御。
风絮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外面依然雷电交加。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抬眸望向寒冰之中的风絮。她在这风雨交加的冷夜都觉得遍体生寒，他站在千载寒冰之中，不会冷么？
想着，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缓步走上前，抬手轻轻触碰那数十年无人问津的冰凌。
“这仙界冰晶乃至寒之物，女子不宜碰触。”在她的手刚刚触到寒冰时，风絮忽然道，顿了顿，接着说，“还有你手中的月御。”
“你，你知道这是月御？！”云雪晴一惊，胡不归带领狐妖来抢月御，不就是因为这个人么，如今自己拿着月御被他识破，让她心中不得不警觉。
“不用怕，我若想抢夺，从看到你时便可唤狐族过来，不会等到此。”风絮的声音依旧淡淡地，带着一种沉静了多年看透世事的沧桑。
云雪晴定定地望着他，却不敢放松心中的警惕。
半晌，风絮轻轻叹了口气，“胡不归的行事，未免也太莽撞，原本只想借用神兵，不料弄巧成拙，成了强取豪夺。”
“他只是想放你出来？”云雪晴侧头望着他，从他身上一点也找不出妖的影子，此刻的风絮看上去只是一个寻常的俊美男子。
风絮微微垂下眼帘，苦苦一笑，“我风絮纵横六界多年，虽身为妖，自问平生仗义行侠，从未害过半条人命，如今却被冰封于此数十年，天道何其不公！”
“你……”云雪晴没有想到，原来他作为梦貘族妖，竟然不曾害过一条人命，这与自小听门中长辈们所言的妖魔害人似乎有所不同。
停了半晌，风絮睁眼，抬头看了看天，雨势渐停，“姑娘，你走吧，雨停了。”
“你……就这样放我走？不要这把剑么？”云雪晴错愕，浑然没想到风絮作为妖抢夺月御剑的根源，竟然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就放自己离开，就算他此刻被封印在寒冰中动弹不得，可只要他想，便能随时在召唤胡不归前来。
风絮却缓缓摇头，“我自然想借月御解开封印，却不会强人所难。你既是天池派弟子，自不能违背师门道义将神器借于我，我若强行抢夺，更令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抓住把柄。”
“我……”他这样说，云雪晴一时倒不忍就这么走了，无论怎样，眼前这个男子看上去都不像是邪恶的妖魔。
“姑娘？”似乎看懂她心中的迟疑，风絮扬眉，“难道，你真的愿意将月御借予我破冰？”
“……”云雪晴愣住了，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让师门至宝落在妖魔手中。
“既然如此，在下不敢勉强，你走吧。”风絮言罢，便再次合上双眼。
她定了定神，想要跑出这寒冰所在之地，然而远处的厮杀声却越来越近。那个方向，是离沐天和陌言负责守卫的，难道……
她不敢想象，这么多的天山弟子，离沐天和陌言是如何苦苦支撑的，或许此刻已命丧天山弟子之手，又或许早已成为他们的俘虏，否则，他们又怎会大肆攻了上来？
她只有站在那里，没有走也没有动。
风絮淡淡地看着她，半晌长叹，“倘若我与胡不归联手，那些天山杂种又如何敢这般猖狂。”
他与胡不归联手？云雪晴心中恍然一动，这只梦貘族妖，似乎也没有犯下丧天害理的弥天大罪。
“如果，如果我放你出来。。。。。。”她试探着，望向他。
“如果，你放我出来，我风絮必傲立于于世，让世人知道，并非妖魔皆恶、神仙皆善！”
“你。。。。。。你要报仇么？”云雪晴怔怔地望着他。
“报仇？”风絮冷笑，“我梦貘族纵横天地，岂能耽于往日恩仇，姑娘你不放我出来便罢了，倘若你能借我月御一用，我风必终身感念你恩德。”
“那，你会害人么？”云雪晴问出这句话时才发觉自己问得是有多傻。
“我立足于世，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妖魔并非邪恶，又怎会害人。”风絮淡淡地道。
远处，喊杀声又近了。
“。。。。。。我便信你一次，但是，你要答应我几件事。”只有云雪晴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心中是多么矛盾，将神兵借给妖使用，这本就触犯了师门大忌，倘若风絮破冰而出后为祸天下，自己就成了千古罪人。
可是眼前，倘若不借助风絮之力，只怕自己这一行人尽数葬身忘川蒿里。
“云姑娘请讲。”风絮的声音依旧淡淡地，却透着无与伦比的郑重。
“第一，你破冰之后，须立刻将月御还给我；第二，将我一行四人安全送出忘川蒿里；第三，他日你傲立于世，定要一心向善，决不可伤害无辜。”云雪晴握紧手中的月御，一时间有一种肃穆的神情。
这个赌注，她决定下了。
“风絮一一谨记，并且再加一条，云姑娘将来若有难处，在下必定全力相助，万死不辞。”风絮一字字坚定非凡。
“好。。。。。。”云雪晴点头，随即看了看手中月御，“我要怎么做？”
“云姑娘只需将月御插于地中即可，站在十步开外，剩下的一切交给我。月御寒气重，不宜靠近。”风絮一字字道。
“好。”云雪晴谨慎点点头，然后缓缓拔出月御。
这是她第一次亲自动手将月御出鞘，刹那惊世骇俗的月华照亮忘川蒿里的夜空，她躲到角落里，看到远处那封印着风絮的冰山微微颤动，强大的灵力与月御融为一体，一时间好像整个世界都要被寒冰封印了。
她冷得发抖，抬头望向被照亮得如同白昼的夜空，刹那间冰凌碎裂纷纷，一切都被呼啸的风雪笼罩，她连忙伏下身，用衣袖将脸挡住，待到再睁开眼看时，只见四周尽是碎裂的冰凌，月御的强大寒气下，风絮一身月白长衫，宽袍大袖傲然而立，目光向着远处遥不可及的天边。
几十年了，他第一次自由地站在这夜空下。
她试探着站起身来，强大的寒气使得她双腿有些发麻，一步步踉跄着走上前，凝望风絮精致的面容。
风絮抬手从地上将月御拔出，不见他俯身，衣袖轻轻一带，便将地上的剑鞘握在手里，刷的一声月御入鞘。他转身，双手将这绝世神兵捧起。
“云姑娘，大恩大德，风絮感激不尽，此剑完璧归赵。”
云雪晴呆呆地接过月御，心中微微意外，他竟然这般干净利落地便将月御还给了自己。
正诧异间，远处风起阑夜，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踏着倾洒而下的月光略来了，正是胡不归和陆潇青。风絮破冰而出的动静早已震撼了整个忘川蒿里。
云雪晴呆立不语，望着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落在地面，她知道，放出了风絮，自己无法再向陆潇青交代。
☆、第二十一章 清影狐仙
云雪晴、胡不归、陆潇青、甚至连离沐天与陌言都退至这一处，却谁都不说话，定定地望着破冰而出的风絮。
半晌，胡不归抢上一步，双手抓住风絮的臂膀，“你，你终于出来了。。。。。。”
云雪晴从未见过一向深不可测的胡不归如此激动过。
风絮微微颔首，刚刚破冰而出的缘故，声音有些虚弱，“多亏了云姑娘，待我运功片刻恢复些许功力，我们便打退那些天山弟子，送他们离去吧。”
胡不归用力点头。
云雪晴偷眼望了一下陆潇青，又立刻垂下头去，她知道今夜自己所为实在是犯了师门大忌，于是不敢去面对陆潇青的目光。
陆潇青却并未看她，而是双目盯着风絮，若有所思。
看到风絮退到一边打坐去了，胡不归略略回身，站在一个刚好能够保护他的位置，双目望了望云雪晴和陆潇青。
“既然几位相助我兄弟破冰而出，在下自当护送各位和月御安全离开蒿里。”
云雪晴的心略略放下，陆潇青微微蹙眉，不知在担忧什么，陌言依然警惕地看着胡不归，唯有离沐天，目光中闪现的依旧是炽烈的恨，与对安瑶同样的炽烈的恨。
几人就这么相互对望着，沉默半晌，陆潇青忽然走上前，看着胡不归的目光透着难解的深意。
“你在长白山下一守多日，想必就是为了焚阳与月御吧？”
“不错。”胡不归朗声答。
“那么，就在焚阳与月御出炉，被双双送下山时，你在当时明明有最好的机会出手，却放弃了，以至于追踪至此，想必那时定是有更重要的事。”陆潇青的头脑非常清晰。
“陆道长不愧为昆仑后辈第一人。”胡不归赞了一句，随即轻笑，“原本我不打算把那件重要的事告诉你们，不过既然各位帮了我兄弟这个大忙，我就算送大家个人情，说起来那件事还与天池派有些关联。”
“！！！”听到与天池派有关，一直担心被陆潇青责怪的云雪晴一下子集中了注意力，就连眼中余恨未消的离沐天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仔细听胡不归的话。
胡不归回头看了看闭目打坐的风絮，转回身来双手抱臂，一字字道：
“天池派苏逸清，是我的亲生弟弟。”
“什么？！”离沐天第一个瞠目结舌，天池派众人皆知住在后山的苏逸清，是掌门苏逸风的弟弟，怎么可能与狐妖扯上关系？！
云雪晴和陆潇青同样难以置信地看着胡不归。
胡不归却像是在说着一件极为寻常的事，“不错，此事已得天池派苏掌门确认，不信你们可以问他。”
“妖言惑众。”陆潇青撇了撇嘴，显然并不相信。
胡不归朗声一笑，回头看了看专心打坐的风絮，为了不惊扰他，略略压低声音，“当年我族被天池派追踪，四散逃离，我尚在襁褓中的幼弟不知所踪，这些年我不断寻找，如今终于得知，当年是苏掌门救了他，并带他一同归入天池派门下。那一年，苏掌门只有七岁。”
云雪晴一惊，她知道苏逸风确实是七岁之时带着襁褓中的弟弟进入天池派的。
胡不归顿了顿，接着道，“当时我父母深知战乱带不走幼弟，便将无意中得来的清心锁带在他身上，使得他能够幻化成人类模样，并掩盖妖气，如果没有什么刺激变故，是不会被人发现身份。”
“清心锁。。。。。。”陌言一惊，他知道苏逸清身上确实带着一块玉锁。
胡不归原地踱了几步，冷笑，“我原以为，倘若能够给他安宁的生活，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却想不到你们天池派这些所谓的正道人士，不过是些恃强凌弱的小人。”
“此话怎讲？”见他数落天池派的不是，离沐天皱眉。
胡不归冷哼一声，“天池派那些所谓的得道高人不让他修习本门仙法，处处排挤刁难他，可有此事？！”
他此言一出，云雪晴微微低下头，门中确实人尽皆知苏逸清资质地位，无法修习高深仙术，是以也常常遭到弟子们排挤。
陆潇青心中明了几许，朗声道：“胡不归，倘若你此言属实，那位苏兄弟身为妖类体质，确实不适合修习仙术，这并不是天池派的错。”
“那么，一年前将他关押在后山又做何讲？”胡不归目光如炬，盯着云雪晴。
云雪晴被他盯得打了个寒战，咬了咬嘴唇，终于道：“一年前，那是因为门中出了件事。”
“师傅，是什么事？”离沐天也早已好奇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天池派前掌门突然离世，苏逸风在风雨飘摇中接任，苏逸清从此被关押后山。
“师姐。。。。。。”陌言弱弱地叫了一声，想提醒云雪晴，这件事是门中机密，就连普通弟子也需要保密的。
然而云雪晴知道，此番就算自己不说，有胡不归在，想必也瞒不住了，只好叹了口气，徐徐道出原委。
“这些年来，门中弟子对逸清排挤欺凌，就算掌门师兄和苍松长老百般维护也无济于事，直到一年前，这些压抑多年的积怨到了一个爆发的时候，又正值那时天山派攻上山来，于是他不经意间灵力觉醒，害死了当年欺负他最甚的几名弟子，使得双剑操纵秘籍被天山派夺走，还差点使炼制了大半的双剑功败垂成。更是此番大乱，使得闭关修炼中的师傅他老人家走火入魔重伤而亡。”
“后来。。。。。。”她顿了顿，接着道，“后来的事，是掌门师兄和几位长老秘密处理的，我就不知道了，其实一年前那场大战，我也不曾亲自与逸清面对面地交手。”
“后来的事我知道。”胡不归朗然道。
“一场大战，天池派那几个老东西知道了逸清的身份，哼，你们这所谓的仙家清修之地出了狐妖那还了得，于是将他经脉尽废，除去妖力，关押在后山。”
“什么？”云雪晴和陌言大惊，这却是连他们也不知道的。
陆潇青微微疑惑，“倘若此言当真，欺师灭祖这罪大恶极之事，岂是废除武功关押后山便可以了结的？”
胡不归朗声一笑，“不错，按照天池派那些老东西的意思，逸清早就没命了，我倒要感谢苏掌门拼死将他保全，便是如今也处处维护于他。纵观天池派上下，也只有苏掌门一个好人！”
他言罢，云雪晴、离沐天、陌言几人全都默然了，一是今日所闻之事实在太过震惊，二是像胡不归这样天池派人人得而诛之的狐妖，竟然也会承认苏掌门是个好人。
一时间，众人心中震撼着。
不多时，身后打坐运功的风絮缓缓起身，面色少了几许苍白，多了些凌人气魄，不用问也知他已运功完毕。
“怎样？”胡不归立刻来到他身边，关切询问。
“无碍。”风絮只是淡淡两个字，那云淡风轻却慑人神魂的气魄，让人动容。
所有人都望着风絮，这个看上去儒雅，却功力深不可测的半妖男子。
“先送你们出去吧。”风絮的声音淡淡地，不高不低。
胡不归点头，随即与风絮两人共同运起招式，一黑一白两道光芒一闪，便向着远处打斗的天山派弟子群中掠去了。
剩下云雪晴等人面面相觑，心中对于苏逸清的身份依旧将信将疑。
黎明时分，但见远处金铁交鸣之声渐渐远去，飘然落回眼前的是风絮与胡不归。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也需要妖来相助了，这对于修仙之门是一种多么凄凉的讽刺。
“几位，可以放心离去了。”胡不归朗然道。
云雪晴点点头，握紧手中月御，正要告辞。远处东方渐白的那一抹烟云下，缓缓走来一个飘渺无痕的粉衣女子，正是温语凝。
那样的飘渺出尘，那样的温婉如仙，一时间众人都不说话了，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来到风絮的面前。
那一刻，风絮那凌云绝顶的目光中多了些许柔情。
“你。。。。。。终于自由了。”温语凝的笑是那样欣慰而释然，自由，是多少人穷其一生也追求不到的东西。
“你。。。。。。”风絮盯着她飘忽不定的身影上，一时说不出话，那若隐若现的身影就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
温语凝知道他的意思，只是微微一笑，“如今自由了，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而我，我也要走了，不知那一碗孟婆汤，是不是真的飘香四溢呢。”
“为什么要走？”风絮像是用尽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来，那是一种诀别时撕心裂肺的凄凉。
“迟早都要走的，不是么，如今我已想通。”温语凝微微垂下头，看着自己已便得透明的身影，“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便该知我心中，早已放下。”
“可是，我却放不下，放不下你。。。。。。”风絮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种彻骨的痛。
“放下吧。”温语凝轻轻叹息，“迟早有一天，都会放下的，不论你是否情愿，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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