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要我死啊。他说得一字一顿。
“你醉了。”姻姒俯身拥住他,大片大片的红色映入眼帘,灼烫得她心中难过不已,“歇息罢,又什么事,明日再议。”
女子身上的幽香却令他清醒,殷肆狭长的眼眸略略一动,抬手将她横抱在怀中,像是疼惜一件贵重之物,不敢冒然侵犯,而若只是远远望着,又心有不甘,“那个男人临终前嘱咐我,莫要接近诏德泉,说会令我娘亲泉下不安;我应允,千万年来不允许海泽臣子任何人接近那里,谁曾料到,诏德泉埋藏的秘密竟是要我死——妙,当真是妙!千算万算,只是为他人作嫁衣的一枚棋子,胜局已定,便可弃置不用!”
他是气极,又不得不压抑在心底,胸口起伏不定。
姻姒贴在他前胸,只觉得昔日冷静决绝如若冰雕般的男子内心堡垒在一瞬间崩塌,不禁环上他的脖颈轻声安慰,“你待扶桑自是无愧,不必说得如此狠绝,你母亲九泉之下,也定然不愿见你如此。”
“那日我见得白驰前辈,他对诏德泉亦是避之不及。我本有疑虑,眼下,算是明白他老人家的用意了——到头来,血脉至亲却不如一个外人回护我,我活着,活的如此威风凛凛,肆意妄为,可是一个笑话?”
“你是说,我爹也知道这件事?”她一惊,然细细想来,隐有征兆。
“白驰前辈素来与我父王交好,怎会不知?”殷肆收紧手臂,无力将脸埋在她的胸前,声音透着一股幽怨,“这件事本该由他执行,可惜父王归去,白驰前辈离开扶桑,这才将责任推给你:浮台水源短缺,受沙海每隔十三年侵吞之困扰,定然将诏德泉放在心上……我父王唯一没有料及之事,便是叫我也见着了这封密函……”
“还有一事,他们未曾想到。”她阖眼,抚着他的发,轻叹,“……我嫁给了你。”
殷肆笑出声来,在她额前落下一吻,“阿姻你说,要怎么办才好呢?”
“这密函只有你我二人看见,我爹亦不会对外多言,或许不必担心。”
“我爹心思缜密,行事狠绝,我隐隐觉得,密函怕不只一份——父王既知我不易对付,必然会有所准备,定有他人知晓此事,若将密函内容和盘托出,只怕我亦凶多吉少。”他沉声,“君上诛杀杵逆之臣,乃是天经地义,扶桑诸神本就对我血统有所不满,迫于海泽实力才一再示弱臣服,得此诏令,再得西参娘娘坚持,要我死,是十拿九稳之事……”
“那你作何想法?”她挣扎起身,捧住他的脸。
“阿姻希望我作何想法?”
“我怎知你……”琥珀色眸子一动,她压低声音,“……你不要乱来!”
“不乱来?不乱来便是坐以待毙,阿姻想我就这么死去?”他像是有醉态,笑得愈发灿烂,“你啊,究竟要等到几时才能听得你一句暖心话?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妙悟,还有万般美好的日子要携手渡过,我怎能因为一个死人留下的一张纸,便向命运低头?我不甘心,更不会依他……”
他微凉的薄唇移到她的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
西参娘娘花容失色,连推了他几下,叮嘱道,“莫要冲动,无论如何,殷泽是无辜的。”
“如你所言,我会从长计议。”男子露出从未有过的无奈表情,“关系到阿姻与妙悟的安危,我怎能冲动行事?虽没有十成把握,但眼下扶桑神魔之事皆由我掌控,殷泽坐帝君之位形如虚设,你我何必畏惧一具内外皆干的空壳?”
“你……当真要如此?!”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姻姒双拳紧攥,眸中盛满愤慨,“身为西参,辅佐勾陈帝君,牵制东商乃是天命不可违。你若执意逆天而行,对殷泽不利,妄图取而代之,我必当竭尽全力去阻止……”
殷肆不语,微醺的脸上阴云密布。
“你可还记得自己发过的毒誓?若对殷泽有二心,必将孤寡一生……”她声颤,迟疑了许久才言,“你得为我和妙悟两个人,好好活着。”
“可对于东商君而言,活着是要有代价的。”他的目光落向密函卷轴,指尖凝出一股火焰,将其烧去,眼见灰烬徐徐而落,才开口道,“……我也从未想过,会有如此一天……老天终究待我不薄,新婚之夜,便是此等厚礼……”
姻姒不忍听他此等言语,低声又问,“没有其他办法么?”
他狠绝二字:有。
姻姒还欲说些什么,却听得门外有些许动静。本以为是有人大着胆子来闹东商君的洞房,两人相视一眼,不由屏息凝神,屋外人影晃了几晃,终于出声,“爷,西参娘娘……你们,歇下了么?”
是佘青青的声音。殷肆觉得奇怪,示意姻姒去开门,“尚未歇息,怎么了青青?这个时候有何事……”
姻姒在门边驻足,隔着雕花木门青蛇妖踟蹰开口,略略有些遮掩,“青青知道这时候惊扰你们是不妥,可是……那个……我和玄苍都觉得……还、还是和你们说一下为妙:小小姐她……她不见了,海泽宫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不见人影,晚宴后也无人见得她……”
“你说什么!”姻姒一惊,猛然将门打开,屋外佘青青绞着衣摆,局促不安,“……怎会不见?方才不是还见着她与欧阳羽坐于一桌吃酒来着?好端端的,怎么会寻不到人?她一向乖得很,如今眼睛得以见周遭事物,更不会无端惹我们担忧……对了,她的屋舍可有去寻过?”
“都寻了,玄苍说,恐怕是叫人给带走了,现在还在盘问海泽宫宫门守卫呢……”佘青青答话,美眸望向缓缓走来的东商君,“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差我来惊扰你们。”
殷肆蹙眉想了想,“今日赴宴诸位神魔,乘车辇銮驾前来者有几人?”
“不多,约莫五六人。”青蛇妖笃定。
“你是说……”姻姒侧目看他一眼,接口又问,“宴席后入得海泽宫内殿的,有几人?”
佘青青歪着脑袋想了片刻,道,“……只有安娘娘,勾陈帝君不胜酒力,安娘娘说取些醒酒汤,仙娥去拿她不放心,便自个儿进了内殿……这么说来,怕是小小姐晚宴中途溜出来玩耍,叫安娘娘撞见,乘銮驾将她带出了海泽宫?唔,这么说倒也说得通,只是哪里觉得奇怪……我去与玄苍,让他传信去问一问……”
姻姒长长舒了口气,指尖按着胸口,扭头向殷肆嗔怪,“小安也真是越来越胡闹了,那日便说要带妙悟去帝君寝殿玩耍,竟如此着急……”
她的话还未说完,男子冷冽的声音已响起,急促且不容置喙,“青青,速速唤玄苍来!送我与阿姻去勾陈帝君寝殿,马上!”
佘青青见他面色严肃,匿了身形溶于暗夜中按着吩咐行事,姻姒却不由疑惑,“怎么了?被小安带去别处玩耍而已,不需大惊小怪罢?”
殷肆冷冷盯着她的双眸,哼笑一声,“我带着她去海边见欧阳羽,你急着赶来;眼下妙悟当真涉险,你这个做娘亲的却不管不顾了?”
“只是被小安带走而已……小安,你还信不过么?”她有些生气,“我自幼与殷泽、安淑仪一并长大,小安待我如何我最清楚,她只是图个好玩而已,不会对妙悟如何的。”
殷肆叹了口气,“人心善变,神明也一样。”
“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姻姒力争,顿了顿又似想到什么,喃喃低语,“……不过,这次回来,我是觉得……小安有些古怪,不似以前活泼……”
“是啊,他们……终究会长大的,安淑仪如此,殷泽,亦是如此。”男子扬手为自己披上一件外氅,遮了一身艳红,又递给她一件御寒的披风,“还记得那尊九龙紫玉鼎么?哼,着实让我在扶桑神魔面前很是难堪呢,不得不当众许下那般毒誓……”
姻姒裹紧衣衫,月下天狡神兽的身影已经得以望见。
她在等着他的话。
“如果我说,那尊令我背负‘不忠不孝’之名的鼎,是安淑仪差人埋在海泽境内故意陷害于我……阿姻会相信吗?”
她怔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又或者提出某些疑问。殷肆见她愣在原地,上前握了她的手往外走,绽开意味不明的笑容,“我想,父王留下的那封密函,除了诏德泉底留给你父亲白驰的那一份,还有一份交给了执掌天下九天娘娘;安淑仪是九天之女,怕是……已经知道了全部……”
“所以,妙悟她……”
他苦笑,“除了西参娘娘以外,那不是牵制我最好的棋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木有人冒泡不开森
顺说新书在筹备中——
很!萌!很!欢!乐!绝!对!不!纠!结!
第75章 夜会
… …
姻姒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与那个男人的新婚之夜竟会如此荒唐。
可想来她这一生已然啼笑皆非;落得这般田地;倒也成了意料之中。
“怎么会是小安?她明明,明明……心性还像个孩子啊,怎么会一再做出这些叫人费解的举动来?妙悟她……”姻姒反反复复问着;心中满满都是对殷妙悟的担忧,天狡神兽上东商西参两人身影紧贴;夜幕之下却显得寂寥单薄。
“想来那时的香盈袖也是孩子心性;不是一样做出种种叫人费解的举动?”
殷肆半开着玩笑;缓缓伸手握住她的;女子的手冰凉冰凉,而自己的手亦没有一丝温度,他沉声安慰;“别担心,待海泽没有进一步行动前,安淑仪不敢乱来……只是,要妙悟受委屈了。”
她没说话,只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身下天狡神兽低低吼叫一声,云雾弥散间,已然落在云海之上金碧辉煌的宫殿门前。距离晚宴结束已有几个时辰,这里也结束白日的喧嚣,硕大光滑且雕琢精致的玉石,在静谧的深夜无端显得庄严肃穆。守门的天将看也不看就将金戈横在他们面前,大大打了一个呵欠,“深夜何人以至此?帝君早已歇息,闲杂人等不得……啊,东商君?西参娘娘……小神这、这便进去禀告……”
“无妨,不必惊动帝君,我是来寻安娘娘的——想来,她也在等我。”姻姒制止,转身冲殷肆与维持着兽形的玄苍道,“你们莫跟来,我一个人去便好。”
娘娘。二字在天狡神兽喉中一滚,后半句生生吞咽下去。
自打姻姒折返扶桑,身边多了个小人儿,里里外外已然不似往昔。或许是嫁作他人妇,或许是初为她人母,玄苍说不出所以然,只扼腕叹息:自幼看着她长大,却从不曾看透她。
“这……西参娘娘既然说如此,小神们也不好阻拦,只是今日不是您与东商君大人的大喜之日么?小神惶恐,不知……是何事惊扰二位神上深夜来此……”一天将颤颤惊惊,仍是将心中疑问道出,殷肆轻咳数声,一记眼刀丢过去,那人便没了声音。
“那你万事小心。”殷肆深知此刻出现在安淑仪面前只会加深隔阂,只好点头应允姻姒的想法,“我与玄苍在屏星道候着,若是有情况,只管传音出来。”
能有什么情况呢?她心中无奈一声叹,望一眼璀璨星辰,拂袖而去。
最坏的情况,她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早已麻木。
因为下一次需的她面临的,总是更加绝望。
*
沿着屏星道走至尽头,便是勾陈帝君内殿。晚间听得佘青青提及,殷泽吃醉了酒就先行回去休息了,眼下怕正是忙着与周公幽会。她且行且望,终见得铺了一地的落花上,婷婷立着一抹浅影。
又是落花小径。
她无声走近,耳边是安淑仪的声音,“我本以为会一直等到天明呢,未想,阿姻姐来的这般早……”女子转过头来,清秀的脸庞尚存稚气,繁复考究象征着尊贵身份的发饰簪花似乎显得很是沉重,她顿了一下,又言,“东商君呢,怎不一同进来?”
“他来,又能怎样呢?”姻姒走近些许,琥珀色的眸子盯住她的,“我来带我女儿走,旁的,不想多说。”
安淑仪愣了一下,未料她的口气这般冷,忙扯开一个笑容,“人是我带走的,我不否认。眼下施了眠咒,正在我房中熟睡,阿姻姐不必担忧。”顿了顿,她又言,“你可知道,你无故离开扶桑十载销声匿迹,又带着与东商君的女儿归来,遣散浮台散仙灵妖,嫁到海泽……在扶桑神魔眼中,究竟多么不解?”
“我自是知道,传言……定然很是有趣的。”她笑了一下。
安淑仪垂目,走到她的面前,低语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西参的存在,本是为了制约东商,辅佐勾陈帝君……当我知道你应允了这桩婚事,我……我心里……很乱,我在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阿姻姐是否就不会嫁去海泽?不会站在……站在东商君那边?”
“不仅仅因为这个孩子。”
“那浮台之事,阿泽也会想办法帮你的,不必做遣散浮台臣子的决定……”
“殷泽若是有办法,还需的我去做决断吗?”姻姒打断她的话,“他的解决之法,十之**也是这般……顺和着东商君的意愿,如此而已。你我都知道,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温和,大度,孩子气,依赖着身边值得信任的人,如果是殷肆想要的,他一定会双手奉上。”
“我知道,所以很多事,只能由我来做了。”她勉强笑了一下,用手挽了挽头发,“不比阿姻姐和东商君心思,小安一直……很可笑呢。”
“先任勾陈帝君留下的密函,你看过了罢?”
“所以……阿姻姐也看过了?”安淑仪低着头,用脚尖撵着落花的花瓣,声音轻不可闻,“即便知道先任帝君不允东商君活在扶桑之上,你也要跟着他留在海泽?他……我是说东商君,他知道这件事么?”
“说来也可笑,大婚之夜,我与他无意间见了那封在诏德泉底沉睡多年的密函。”
“那么,东商君接下来要怎么做呢?杀了阿泽,夺下曾经失去、未来也绝不会拥有的东西?”安淑仪面上阴晴不定,又上前一步,“可是这样违背先帝之意,真的好吗?“东商君……他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阿姻姐要背叛我和阿泽……”
面貌较姻姒年幼的女子已然哽咽,“……那时说好了,要辅佐阿泽,坐稳勾陈帝君之位,成为扶桑神魔敬仰的神明……为什么,阿姻姐反悔了呢?”
只有几名仙子提着萤火灯笼远远候着,她没有设防,甚至不曾设想爱子心切的西参娘娘会动用武力——她觉得这夜谈,只是一次夜谈——无关权利与生死,只是两个女人为了各自喜欢的男人而努力争取。
姻姒心中某处一疼,“你莫要胡思乱想,我不会叫殷肆乱来的,也不准许任何人对他不利。”
“阿姻姐是说……还有可能,阻止他们兄弟相残?”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我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心意,也从来不希望小安和殷泽有任何闪失。”她长叹,双手紧紧交叠,掌心的冰凉渡至全身,“……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毕竟这件事,绝不是我们四人就可以左右的:一旦消息泄露出去,他与殷泽之间,定然要做出一个了结。”
姻姒觉得自己大抵是不擅长于做折中之事的,总望坏处想,越想就越觉得有疏漏,只恨不能将话都说全——自然是说不全的,这一路,遇见那些人,遇见那些事,遇见或好或坏的风景,全都不是她能够左右的,就连东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