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在海泽命人填海,将近海几处小岛连接陆地屯田建屋,全数交由可依赖之下属管辖,尚可容纳千余人;而海泽城外接近沙海一处,先前有数位散仙居住,眼下,已是一座小城。”语至此,殷肆终是将话挑明,“我想,凭借这二地,应能安置浮台剩余妖仙。”
姻姒秀眉微蹙,心下愈发浮躁,“你的意思是……”
他仰面透过枝桠望了眼艳阳,“西参娘娘大可下令,命浮台妖仙全数移居海泽。”
她惊,“这怎么可能?沙海本就是东西两地不可逾越之屏障,浮台虽不济,少说却留有安土重迁的百十人,其中不乏老弱,怎可能穿过黄沙之境?若是遇上黑风流沙……”
回忆起当初两次濒死沙漠的情景,姻姒仍心有余悸,不禁连脸色都转作苍白。
殷肆缓缓勾起唇角,“这些年我来往两地近乎百次,若非有十足把握,也不敢妄自提议。”
论心思缜密,她自是比不过他。相知万年,相识数载,她听他常说的一句话正是“不做没有十全把握之事”,而聪慧巧捷如他,也确实如此恪守——东商君此生唯一一次不计后果之举,便是强要了她,惹得一场风流债。
“既然海泽肯接纳浮台流民,东商君又愿助我臣民穿过沙海,只要寻个切合的理由,这法子未尝不可。你,容我考虑片刻。”她眸光一转,张口又是开门见山,“不过,想来如此大恩,东商君要我用什么交换?”
时间好似在一瞬间静止。
随即一个低沉的声音似从深潭中浮起,“我要你。”
殷肆抬眼,将扇骨一片一片叠起,冷不丁从牙间挤出三字,“只要你。”
她嗤笑一声,妩媚之态自眉梢至指尖,只是声音仍旧冰冷,“便是猜到这答案。”
“猜到了,你又可愿意?”
“若说不愿的话,东商君一定会千方百计逼我到愿意为止,那么,既知结果,何必挣扎?浮台等不起,明日我就下令浮台城中仙魔尽数迁往海泽,劳烦章泽和海泽轻甲马队再走一趟浮台,护我臣民穿过沙海,好生安顿:愿意归顺海泽的,居于城内,不远舍弃浮台臣子之名的,便在临沙小城住下,待浮台诸事了结,我也自当前往小城居住。”她长睫微微一动,补而言之,“……供你消遣。”
他一动不动盯着她的双眼看,静得像是一尊石像。
“怎么,你那是什么表情?莫不是对我的决定有异议?”
“没什么……那最后一句,我不明你意。”他疑惑,“我待你,怎是消遣?”
“你要我作陪,不是消遣是什么?”姻姒反问,微微动作惹得发髻上流苏窸窣作响,“我知你心里所想,我便应了你;你要与我谈买卖,我便以最公平的形式与你钱货两清……反正我此生清誉也是毁在你手上,所幸毁得彻底,说不定我栖身海泽之事还会叫那些笔者给润色撰写了去,成扶桑一段佳话……”
未等她自嘲完毕,手腕便被殷肆狠狠扼住,将她一把扯至身前,“我想阿姻弄错了,我要你嫁到海泽去,做我东商君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徙居在海泽辖地外,供我消遣!”
他的眼中布满血丝,想来身在浮台,他亦是一夜无眠。
她丝毫未有畏怯之意,迎着他的目光笑起来,“也好,以西参娘娘嫁娶之名施令众人迁往海泽,想来也无人敢置喙——海泽内外,与我来说并无区别,只要在这扶桑,就逃不离东商君大人的五指山。”
“你……”
殷肆被她气到无言,狠狠掷开那只手,然掌中温度褪去,像是心头一块血肉被生生剜掉,痛苦不堪……他咬牙,上前一步重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环住,一放一推又一扯,思绪就像是杂乱无章缠绕在一起的藤蔓,遍布全身,“阿姻,你、你心里到底是在意我的……是不是?!你告诉我,方才那些都不过是气话,往后的时日,我还有无数弥补的机会!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的……是不是?!还有痴儿,痴儿她、她到底……”
“怎么,她若不是你骨肉,你就不管她?”她不转身,默默受着肩头的禁锢之力。
“不,我只是觉得蹊跷,清寡为给我们制造逃脱的机会,甘愿被困在水灵幻境中与赤炎魂魄同归于尽,想来已是凶多吉少,她的孩子怎会在数日后被你寻到……”他将下巴搁在女子肩头,沿着她的后颈落细密的吻,间或有温柔言语溢出,“阿姻,我更希望痴儿与你我有关。”
“只要你待痴儿好,待嫁娶礼成,我便让她唤你一声阿爹。”她尖锐地像是一支毒箭,每字每句都教殷肆不能消受,“我劝你不要妄图去追问那些过往,哪怕痴儿是我别的男人所生所养,你既要娶我,那也得受着。”
他的动作莫名顿了一下,“阿姻莫气我。”
丝毫没有理会男子的情绪变动,姻姒摸着下巴仍旧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之中,“明日我便告知勾陈帝君这桩婚事,你今夜就传书回海泽,命章泽安排接洽事宜,届时浮台城中妖仙由玄苍,青青二人疏散,最多十日,便将空城……”
他嗔怒,将她身子扳正,狠狠压上她的唇,就像是控制手中的物件一般,毫无怜惜念头,霸道如横行之兽,抵着她的贝齿令她连喘息的时机都不曾有。
这一吻吻得缠绵。几近窒息。
姻姒许久才得解脱,将他一把推开,重重咳嗽数声,“你……你做什么?若是叫旁人看见,可怎么……”她的话戛然而止,并非是不想责备那混账,只是她忽然想到,浮台宫中冷冷清清,已是许久再无旁人。
而很多的日夜后,也将再无浮台。
她冲他欠了欠身子,这样的疏远和礼貌令殷肆不知所措,迟了半晌,才吐出句淡淡的抱歉。
作者有话要说:想挖新坑了,虽然《暗香》还有好几个谜团木有解开,嘛,慢慢来啦~
暗香会开定制的喔,喜欢的亲请届时不要吝啬地收藏一本吧
至于《九曜》的定制……大概是在明年……有空的话……话说还真的好想补些陆猫和阿九SAMA的肉呢……
第68章 旅途
“我随你留下不行吗?你一个人在这里做那些事儿,会很辛苦的!”
佘青青一身碧色轻纱立于浮台城门之前;双眉蹙起;一手攥紧了玄苍的宽袖;顾不得旁人目光,任性地一摇又一摇。而那些道行低微的妖魔之辈;又或是散仙;自城中鱼贯而出;走过两人身边;面上尽是不舍与遗憾——他们自当要有遗憾的;存在数万年的浮台就要慢慢消失了去,掩没在黄沙之下;再不复见天日。
东商君与西参娘娘的婚讯着实惊愕了扶桑众神魔,十年杳无音讯;加之带着身份不明的盲女而归,姻姒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尽管勾陈帝君殷泽早知兄长心意,可见到西参娘娘亲笔书写的请愿书柬,仍惊得从御座上摔了下来……后来听安淑仪当笑话说起这事儿,姻姒连笑容都扯不出一个:鲜有人知晓她与殷肆之间的纠葛,他们猜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西参娘娘才会匆匆应下这桩婚事。
东商西参,相见,都不应当。
一错,还要再错。
玄苍是从姻姒口中知晓此事,那时他正在洗碗,一头白发绑作一缕垂在身后。他抬眼,手中的动作稍微顿了顿,随即低下头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佘青青看了她一眼,剥了颗花生塞进口中,转身拿了个苹果啃起来。
他们一点都不意外,这段姻缘似乎早就定下了,只是迟到了十年而已。
伴随着浮台的危机,终究要用一种极端却又于情于理的方式来圆满。
玄苍从不质疑痴儿的身份,亦未特意去询问,自姻姒回来后,他甚至都没有去问过那十年中的种种细节——他知道,他的娘娘长大了,懂得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不该说的,什么是值得的,什么是……不得不为之的。
他只要她好好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莫任性,不过是小半月的分隔,忍忍便是。”唇角含笑,玄苍抬手摸了摸佘青青的脸颊,人前做出如此亲昵举动对他来说已是勉强,面上不由就浮出淡淡红晕,男子轻咳数声,妄图掩饰尴尬,“城中还有些许老弱妖族留恋浮台,不肯迁往海泽……只能循循善诱,不能强迫其离开,娘娘带着痴儿此番要随东商君同行,尽早赶往海泽筹备婚宴,安置浮台子民,这些事自然要由我来分担。”
“可是……”青蛇妖不依。
“要听话。”稳稳三字落入女子耳中,好似钟鸣。
唔。她点了下头,不再吭声。
“多照应些娘娘,还有那个小女孩。”玄苍叹了口气,将袖中藏了许久的一只布老鼠取出,搁在女子掌心,声音愈柔,隐隐又透着无奈,“罢了,你能将自己照顾好便可以了……沙海夜凉又多沙尘,多穿些衣物,少欺负同行仙魔。”
“我知道咯,想来也只有西参娘娘欺负我家爷,加上个小囡囡,大小两只一起欺负他,爷才最可怜。”她掩口一笑,美眸流波,“不过还真好呢,他们两个到底是……到底是修成正果,大概是正果罢?浮台的事情也得以解决,若是在海泽的话,根本不需担心什么沙海……想想看,将浮台子民迁往海泽,未尝不是个好办法,爷可真聪明!”
玄苍笑了一下,宽袖之下握住她的手,“这些年,也多谢你了。”
“诶?谢我?谢我做什么,我又没帮上浮台什么忙……”
“若非有你,我怎还能见得她?”男子的声音低了下去,握她的手紧了紧,“青青,待一切尘埃落定后,你可有想过我们的事情?”
十年来,这青蛇妖性子收敛了不少,若说其中没有他的功劳,恐怕不会有人相信。
两人虽行夫妻之实,却未行嫁娶之礼。佘青青为妖,只觉与心爱之人在一起便是快活,并不在意名分,玄苍却一直觉得对她多是亏欠。然姻姒不归,东商君奔波海泽浮台两地,他也无心去提及此事;如今万难已解,他终是想到了自己。
佘青青眨眨眼,显得很是疑惑,“我们什么事?玄苍也想要个小囡囡玩吗?那我给你生一个……唔,但是我还不会生啊,玄苍你教我……”
“不、不是这个意思,你……但、但也可以这么说……等一下,我教不来,我怎么教你……罢了,我们的事由我来做主便是,你呀,非得把我绕进去……唉……”他蹙眉嗔怪了几句,抬眼见得姻姒已出城门,一袭绛红齐胸襦裙甚是惹眼,一手拉着痴儿,一手挽着殷肆臂膀,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自海泽而来接应的轻甲战马近两百匹,还有数十匹双峰驼带着食物和清水,几架辇车中载着为数不多的浮台妖仙,经过几日思量,他们决定迁往海泽,而所驮运的物件皆被红绸覆盖,一字排开,远远望去更像是支运送嫁妆的队列。
为稳人心,姻姒对外只道因嫁娶缘故才欲将浮台众人迁往海泽居住,决口不提辖地内四处水源干涸之事——她不想让“浮台”二字就这么在扶桑之上消失,就这么在她手上无力回天。
她想她当真是个无比骄傲的神明啊。
殷肆知她心意,不动声色将一切办得合她心意。
“娘娘路上小心,凡事不要勉力。”与佘青青道别完毕,玄苍走到姻姒面前,冲她使了个眼色。姻姒意会,在殷肆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将痴儿的小手交到他掌中,嘱咐他先带着痴儿上辇车好生安顿。
眼见两人背影走远,姻姒这才转身冲玄苍道,“你也是,速速将事情办妥帖,过段时日他会差章哲折返浮台,务必早些来海泽。”
男子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卷轴,递给她。
“这是……”
“我见娘娘这些日因浮台之事伤神不已,便一直没有与你说起,十年前我被困诏德泉底冰窟被青青所救,探寻出口之时,在冰棱之中找到了这个——将其封存在冰中的神明神息了得,卷轴外书有‘西参亲启’字样,我想,在扶桑之上,也只有那位大人才可能……”
姻姒低头查看,果不其然发现卷轴上四字,心中不由一凉,隐隐有不祥预感,“给我的东西……怎会封存在诏德泉底?若是先任勾陈帝君所藏之物……莫不是,给爹爹的?”
“其实,之前白驰大人回来时,我旁敲侧击问起过这卷轴的来由。”玄苍沉了声音,似乎在诉说一个很老很神秘的故事,“……白驰大人似乎知道这东西的存在,他命我保管好,有朝一日亲手交给你,说是关乎东商君的一桩旧事,当娘娘犹疑扶桑未来之主宰时,便将其打开一窥究竟,或许可解烦忧——他只言至此,想来,也是件不得了的秘密,我便小心保存至今,未令东商君有所觉察。”
“劳玄苍这些年费心,我记下了,你也早些回城中去吧。”
这便是……诏德泉底埋藏的,关于他的秘密吗?她握着那卷轴,只觉得烫手无比,分量颇沉。远远望着殷肆一脸笑意扶着痴儿上车辇,那般认真慈爱神色,不禁叫她心头一暖,然而脑海中无数记忆来回浮动,真假难辨的言语不断冲撞,又生生将那一份悸动压了下去。
西参亲启。西参亲启。
东商君的秘密,为什么要让一个从不相见的人来掌控?扶桑主宰,便是勾陈帝君之位……想来在许久之前,殷笑天就已经料到殷家兄弟二人今日尴尬局面,也早有定论,而牵制殷肆的西参君,便成了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无论是白驰也好,还是她也好,身在西参之位,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无路可逃。
*
“痴儿哪里不舒服吗?这一路都不曾听你说话,沙漠风沙肆虐,辇车只能用海泽的战马”
辇车之上,姻姒与痴儿并坐,而后者似乎在苦恼什么事情,小脸苦作一团,被问及之后不禁咬着下唇,低低赌气道一句,“……你们骗人。”
“骗人?我们?”难得见到女娃儿生气,姻姒弯了红唇,显得很有兴致,“我的好痴儿,我哪有骗你什么?”
“阿姻和东商君一起骗痴儿,不想理你们。”她想了下,循着声音将脸面向姻姒,扬了声音道,“你说过不会离开浮台的,可眼下,这不是要去海泽了吗?以前在山上时,阿姻说过,这世上没有哪里比浮台更好,所以痴儿只想留在浮台,哪儿也不想去!”
她笑出声,抬手摸了摸女孩子的脑袋,“可是我们在山上过了好些年,浮台没有往昔那般好了,阿姻正是不想让痴儿失望,所以才要去海泽呀,你也听东商君说了,海泽那儿有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都是浮台所没有的,阿姻都很喜欢,痴儿难道不喜欢吗?”
“……当真有他说得那样好?”
“当真。”回忆起那时在海泽的朝朝暮暮,她神色莫名一黯,“当真……很好。”
好到,每每想起那座城的温柔和富饶,都会憎恶自己的愚蠢与天真。
痴儿听闻她声音有变,顿了顿忽而开口问道,“阿姻,你喜欢他吗?”
“诶?”
“我都听说他们说了,说你要嫁给东商君。”痴儿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怯怯又言,“那,我要是认了阿姻做娘亲,是不是就得认他做爹爹?阿姻说过的,爹爹都是坏东西,可我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坏……不是混蛋,也能当痴儿爹爹吗?”
姻姒噗嗤一声笑出来,“痴儿觉得可以,那便可以。”
“那,那我考虑一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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