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横耸耸肩,没回答。
明晃晃的刀在他的面前直挥,为首的汉子冷不丁冲二人恶语,“你,把身上值钱的东西留下!然后速速滚!若敢发出什么声响,看大爷我不砍断你的脚!嘿嘿,至于小姐你嘛……就不要急着走了,过来给大爷……喂,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小娘们,你……你他妈的在低头找什么东西?”
经他这么一嚷嚷,连周自横都不禁侧目去一探究竟:只见姻姒顾不得衣衫弄脏,蹲身认真翻找着路边堆起的青砖石块,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垂着脸口中却不忘回应,“没事没事,大爷你继续说,很精彩,很感人……我听着呢。”
那匪徒越想越觉得自己被轻视,顿时火大,“你这娘们有没有教养?抬起头来!别人对你说话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你娘亲没教过你吗!让大爷我好好尝尝鲜,嘿!”
“我娘亲死得早,真的没教过。”
姻姒扭头看了匪徒一眼,慢慢站直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掂量着的板砖照他脸拍上去……
撂倒。
红艳艳的血喷了一地,冷眼看着握刀的匪徒们一个个干瞪着眼睛作惊恐万分状,女子悠悠然将板砖丢到身后。周自横也吓了一跳,连着避开几步,生怕踩着那些秽物,口中生硬赞道,“袖、袖袖姑娘好胆识……好……胆识……”
她豪气扬手,“怕的话往我身后站。”
“诶,这种时候,当然要男人往前站才行。”平静下来的某人终是绽开笑容,好看的凤目中尽是狡黠,手中折扇开合,他叹了口气将她拦下,“还是你退后罢,我来收拾这些杂碎。”
索性也想看看这爱逞口舌之快的男人究竟有多少能耐,姻姒踌躇片刻,拢了衣裙乖乖站到一边,不忘拾几颗小石子握在掌心——虽然在身经百战的西参娘娘眼中那群乌合之众不过是战斗力为五的渣渣,可是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来说,十几个手握杀伤性兵刃的彪形大汉应该是不小的挑战吧?
等到那家伙被揍到哭爹喊娘的时候,她就可以出手美人救狗熊了。
*
周自横出第一招时,姻姒就觉得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也无比惋惜就此少去一个展现个人魅力的机会——那看似嬉笑轻浮的男子,分明是习武的行家。尽管一招一式都显得心不在焉,甚至是太过随意,然而满地横七竖八躺倒的匪徒尸体,无疑证明了他身手确实不错这一点。
真狠。明明只要打跑就好了嘛,犯什么杀戒。她摇摇头,全然忘了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眼见落于下风,有人想逃。哪知杀红了眼的男子扇子一丢,也不知是使了多大力道,生生穿进石壁寸许,他眉头一皱,五指轻巧一动,又将扇子引了回来,一去一回便要了一人性命,连血都未见着一滴——姻姒这才看清,周自横手指扯着几缕极细的银丝,连着折扇扇骨,钢丝细软却锋利,收放间足以毙命。
啧啧,还真有点本事啊。她双手抱肩,目露欣喜。
发现无路可退的匪徒顿时歇斯底里起来,企图做最后的挣扎:一人趁着混乱死死抱住周自横握扇子的手,以眼示意同伴,另两人立刻叫嚣着挥舞钢刀冲杀过来……他蹙眉,左手扯下腰间悬着的碧玉笛,举过头顶,仅凭一手之力便格挡下两柄钢刀;而后又扬手,将两名匪徒震退几步,摔倒在地。
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玉,受得此等重创竟连一丝裂痕都没有。
这天底下有权有势的人就是好混啊,宝贝都比别人多,这道理在哪里都一样。姻姒感慨着,丢了手里的小石子,不知从哪儿摸出捧瓜子,一口一个无比愉快地嗑起来。
摔倒的几人拍拍屁股重新站起来,哇呀呀叫着冲上去欲夺他的笛子。周自横与其僵持少顷,猛然松手,夺笛的那人便朝后栽了个跟头;碧玉笛脱手之际,他竟从笛管中抽出一柄细短剑,反手那么一挥,一颗脑袋就骨碌碌滚到姻姒脚边。
她低头看了看,若无其事般一脚踢开。
看得愈久,就愈发觉得这四肢修长面容俊美的男人打架是多么得赏心悦目:你永远猜不到他下一招会出什么,也永远猜不到他会从身上摸出什么古灵精怪的兵刃和暗器,但凡出手,无不快准狠,偶尔也会戏耍敌人一般与之周旋,邪佞模样像极了逗弄耗子的猫。
稍微……有点可怕呢。
她吃完掌中最后一个瓜子,拍了拍手,正巧那边也结束了表演。姻姒上前一步,不发一言从怀中取出香帕,踮起脚替他擦了擦脸颊上沾着的血。
“对着一堆尸体还有心情嗑瓜子,你也真是奇葩。”站在原地任由她侍候,周自横眉头拧不开,声音冷得像裹着一层冰渣子,“你就不害怕吗?”
“不怕不怕,死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她笑。
“我不是说这些匪徒。”低头握住她手腕,接过女子手中香帕,他一边擦拭着短剑上的血,一边说,“我身边跟着妖物,也毫不避讳杀人,你……难道不害怕我?”
“你会吃人吗?”她忽而问。
周自横定定看着面前比他矮去一个头的美貌女子,迟疑着应声,当然不会。
“我连会吃人的老虎都不怕,害怕你做什么?你杀的是该死之人,跟着你的是良善之妖,我若连善恶都分不清,也枉然在世上活这么久了。”姻姒撇了撇嘴角,眼中一丝黯然,声音几乎低到泥土里,“再说了,我连他都不怕,怎么会怕你?天大地大,我只害怕一个人,不对,对他也不是害怕啦……就是,哎,说不清……反正不怕你就是。”
“如此甚好。”
她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在周自横看来甚好个鬼。
“‘他’是指你那个生意上的对手吗?”将短剑重新收入玉笛之中,周自横拢了拢敝屣,略显别扭地撇开目光,“喂,你那个瓜子,对,分我点……”
作者有话要说:
7交织中
于是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中对着十几具残破尸体开始嗑瓜子。
一想起殷肆,姻姒心底最深处的涟漪便一层层漾开。无奈脑海中那个模糊轮廓怎么样都无法描绘清晰,甚至想象不出来制约她如此之久的男人究竟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曾几何时,在她对他并非如此敌视之前,也旁敲侧击去问及关于他的事,扶桑神魔都言——东商君年少英才,样貌堂堂,若非是因为身份低贱,为人又工于心计,或许会成为勾陈帝君的不二人选。
可她不管什么身份不身份,心计不心计,那个名字早就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
随着时间流逝,那种渴望接近的心情非但没有磨灭,反而像经得海水冲刷,愈发程亮。然而发生了许多事,屡屡期望,屡屡失望,加之诏德泉眼归属之事,那心情终于一点点变作了厌恶和疏离。然当全然不相干的人提及他时,姻姒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很在意你的对手?”男子沉声一句,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那是当然。”姻姒吐出瓜子壳,定定看着沾染着血迹的青石地面,神色难得地有些黯然,“我生平只有这么一个对手,普天之下,我只承认他一个……不过,不知道他承不承认我就是。”
“说的好似自己活了很久一样,呵,他很优秀吗?”
“万年的老狐狸都比不过他。”姻姒轻蔑地瞥望周自横一眼,好似在责怪怎么会问出答案必然的问题来。或许也只有当着一介凡人的面,她才肯说出这番称道殷肆的话,如果用老狐狸来作比较算是一种夸赞。
“喔——”故意拉长了尾音,周自横笑出声,顺势摸了摸下巴,“听小游说,她的道行才一百年,不知道这一万年的狐狸精,又有多大能耐?俗说话官商相护,怎么说我也是皇亲国戚,若有幸见得如此优秀的人一面,说不定还能帮上盈盈姑娘点忙呢,你说是不是?”
“罢了,我都见不到他,别说你区区一……”尾音消散,意识到身边男子百年之后不过一堆枯骨,又岂会懂得诸神之间牵扯千万年的爱憎纠葛,姻姒勉强绽开个笑容扯开话题,“对了,你身手不错,倘若以后不想过富贵生活了,可以考虑下去当个什么武林盟主。”
“我?呵,我使的都是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只求乱世保命,不求露于人前……若是真的学着人家闯荡江湖,恐怕也会被名门正派所不齿。”
周公子倒是有自知之明。她哈哈哈哈。
谬赞谬赞。他也随着哈哈哈哈。
吃也吃了,聊也聊了,一地的瓜子壳混在血污里,着实有点恶心人;成堆尸体散发出怪异的味道,开始有蝇虫鼠蚁慢慢聚集。天色渐渐暗下来,玄苍买纸一去不回,着实叫她有点担心,不过他若回来在一地死尸中看见悠哉吃瓜子的她,非得气昏过去不可……
痛定思痛,姻姒觉得自己是时候与周自横道别打道回庙了。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周自横理好衣襟,折扇敲着胸膛保证,“没事,这里是我的地盘,闹得动静再大也没人敢管——你拍死的那一个算在我头上好了,放心回去写信吧,等你从那老狐狸手里把扣下的货物取回来,记得请我吃顿好的。”
“那怎么好意思啊,我拍死的就是我拍死的嘛,怎么能算在周公子头上?”
“哎呀,大家都那么熟了,你还跟我客气什么,算我的,算我的。”他说的云淡风轻好似在与人争执一顿饭钱,“就这么说定了,下回见面请我吃饭。”
“一定,一定。”姻姒拱拱手,当下暗忖这夸下如此海口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不得了的身份,然而想问的话就在舌尖这么一滚,又全数吞咽了下去——萍水相逢,不必上心,这话可是他教她的。
两人一西一东背向而行,分别前还不忘老友般开着彼此玩笑: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投缘。
走了几步,她回过头去望周自横,男子修长匀称的背影在夕阳余晖下多了几分沧桑,手中依旧悠悠然摇着扇子,仿佛天地神魔都不放在眼中。
她冲着那背影笑了一下,无端失落。
再说姻姒折返回街市,沿路寻了几家纸墨铺子也没见玄苍的身影。他一向安分,又无玩心,将她丢在城郊等了那么久,一定是遇上什么脱不开身的事情了吧?所幸不必为他的安危担心,对部下信心满满的西参娘娘一边想一边往暂住的寺庙去。
在路上便听得有人议论,渡风阁与南坪一窝匪徒私下来往,强抢民女,盗劫官银,结果双方为分赃之事大打出手,暗巷厮杀混战,死伤极其惨重,现场不忍直视,官府听到风声,眼下已经派出官兵去渡风阁抓人收官银了。
这他妈也可以啊——以上为姻姒听说此事后的第一反应。
随即是深深折服在周自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魄力和手段之下:怪不得那家伙会那个时候出现在城郊僻静之处,还如此热心肠地替她收拾烂摊子……敢情从一开始就计算好了?她甚至在想,倘若她不出现,又或者她不率先动手,他也一定会大开杀戒灭了那些匪徒,然后凭借搅混水的本事嫁祸给渡风阁那群畜生头上。
好一个一石二鸟。
好一个目空一切的……野渡无人舟自横。
周自横。反反复复念叨着他的名字,姻姒只觉得尘世一行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
玄苍有点困惑。
他捏紧袖笼中的钱袋,不断提醒自己这件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然暗示了一遍又一遍,仍旧止不住“多管闲事”地往卖首饰铺子前凑了几步。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只是所有人都远远绕开那间设在长街转角处的小摊子,却不忘朝那里深深看上一眼。
本来是毫不起眼的小本买卖,只是摊子边不知何时多了位亭亭玉立,衣着清凉的美人,这便足够引人注目;而美人手中亮闪闪的匕首正搁在上下牙齿打颤的小贩脖颈上,这扑朔迷离的场面就更加叫人不得不在意。
光天化日之下,着装竟如此有伤风化,成何体统。
玄苍蹙着眉在临近的摊位边停下脚步,怀中抱着的是包裹妥帖的上好粉蜡笺。
那女子身段高挑清瘦,一袭裹胸碧色浣花长裙衬得肌肤雪白如若凝脂,乌发束成长辫盘在脑后,玉颈生香,腰肢纤细不堪一握,走动间隐隐露出修长双腿;双眸含情,顾盼生辉,天生一副娇媚样,单单是往人群里一站,就已艳压群芳。
美人玄苍不是没见过,美得这般招摇的,却是头一回:想那姻姒虽然性子古怪了些,但论面貌论身段,扶桑神鬼倒也无人能出其右,眼下这位恐怕还要差了些许;只是西参君尚武,行事素来不按牌理,平日也疏于打理,他侍奉在她身边这些年,总觉得她骨子里还没有长大,于是姻姒皮相上的美,当真就咂摸不出滋味了。
几步开外的人儿则不同,浑身好似有无数舒展开的绿叶,生机勃勃,在这灰蒙蒙的街头巷尾,独独这一抹氤氲开的鲜活。
被自己想到的比喻惊愕,玄苍背过身拉低黑袍的帽兜,遮住三千银丝。
*
“这个多少钱?”佘青青抖了抖手中的匕首,巧笑倩兮拾起一支簪子,递到小贩面前。
“三、三两银子……”那人连声音都在颤。
“一两。”干脆利落,分毫不是商议的口气。
小贩脑袋点得若小鸡啄米,“依姑娘,都依姑娘,一两、一两卖您了!”
“喏,那这个呢?”
“这个贵,这个……得五两银子呢。”
“一两。”
“好、好……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两、一两卖给您……”
“那边那个,对,珍珠耳坠,多少?”
“一两给您成不?”小贩痛心疾首,迟疑了许久才将她看中的首饰递过去,“大小姐,姑奶奶,这对耳坠可是咱‘镇铺之宝’啊,一两……一两卖您,小的我……实在……您能把那刀子先收起来……吗……”
“五文。”她丢过去一个白眼,非但不收刀子,还坏心眼地在他面前晃了又晃。
“啊?啊……这……”
“拿给她好了。”一锭银子稳稳搁在摊位上,不理会佘青青略带嗔怒的目光,玄苍低了眉眼与那小贩轻声道,“这些银两应该够了罢?”
“够!够了!”小贩眉开眼笑,慌忙拿了银子,将珍珠耳坠放到女子手边。佘青青美眸一瞥,也不接那首饰,冲着玄苍挑起秀眉,“我在与这位小哥说价买卖东西,阁下丢银子替我付钱,这是何意?难不成是担心我佘青青付不起区区几两银子的钱吗?”
这般近的距离,玄苍悄然抬眼打量着她:行为举止粗鲁毫无教养,衣着暴露不似南坪女子,若说是神魔之辈,身上却全然无半点异族气息,也有可能是习得高深术法,在尘世间走动时故意隐藏了起来——正如他与姻姒一般。
见一袭黑袍裹身的奇怪男子不言不语,女子面上一黑,话也不多说,匕首直直便朝他刺过去,手腕一转想要挑开他的帽兜,“说话啊!你倒是继续说话啊!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玄苍偏头躲开,几步退至街角空旷处,生怕这唤作佘青青的女子蛮横起来掀了人家首饰铺子。幽幽叹了口气,暗忖这爱操心的性子着实叫他自己都讨厌,玄苍压低了声音唤她,妄图化干戈为玉帛,免一场打斗,“我只是看不得你为难他人,没旁的意思……”
哪知话为说完便被她恶语打断,“为难他人?呵,你哪只眼睛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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