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无妄之灾,便不想惹人担忧。
春风十里渡扶桑,他已如一潭死水,全无波澜。
“怎么,信不过我?”白驰鼻中冷冷一哼。
“哼,愚蠢之徒只会做愚蠢之事,你冒然前去,只会打草惊蛇。”手腕轻转,拾起脚边一颗圆滑石子,握于掌中施法,在展开时,一颗黑子便赫然躺于掌心之中。
只见他沉思片刻,落下黑子,原本平分秋色的局势豁然倾倒向一边,隐含锋芒,只差得两三步,就要杀得白子无力回天。
瞥一眼被颓败之势震惊不已的对家,勾陈帝君心情似是愉快,“那些魔物狡诈险恶,待我派些擅长隐匿妖族将领前去打探一番,摸清门路,再由你前往斩杀。头功,依然算你的。”
他急,“你总是这样!谁稀罕什么头功!我看你分明就是不信任我,觉得我与你抬杠多了,又急功近利做事不踏实,才不想让我……”
“很危险。”他厉声打断,忽觉自己语气太冷,转而又柔,“……我不希望你有事。”
白驰微怔,低下头心不在焉扣下一子。
棋盘上白子做垂死挣扎。
与殷笑天相争数万年,真心实意为他排忧解难,本以为早已对那厮性情了然于心。冷傲阴郁如他,孑然王座之上睥睨天下神魔,绝不会在臣下与对手面前坦言珍视之情。
隐隐觉察是发生了些什么,白驰正欲开口询问,耳边却响起殷笑天的声音,如风过沙扬,“呵,堂堂西参君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有谁还敢当着勾陈帝君的面儿说他不是?这偌大扶桑,也独独只出了你这么一个日日作死的臣下,我舍不得。”
细细咂摸最后四字,白驰觉得更像是讽刺与揶揄,便没有往心里去,喃喃直言,“我觉得,帝君今日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男子发髻上的绸带飘摇,时间忽然就变得很慢。
“如果……”殷笑天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干干蹦出两个字,不成一个句子。
墨色衣袖拂过棋盘,黑子尽数显现凌厉,他终是露出笃定的笑容,将心中埋藏许久的事情全盘托出,“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殷泽扛不起勾陈帝君的重担,你便取而代之罢。”
“帝君又在说什么傻话?”白驰嗔怪着瞪了他一眼。
“只是随口说说。”
“你的随口说说,是指我可以取而代之殷泽,还是……你会有不在的一天?”心下愈发不安,却无从逼得那气定神闲的男人与他说出实情,白驰横竖都是火气,又被自个儿狠狠压下去,“神明可是很难死去的,身为勾陈帝君的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他沉默。
“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殷笑天摇头,阖眼叹,“只是忽然觉得,殷泽他心智太浅,不懂如何治理社稷,神魔妖鬼不比凡人,没有力量与智谋,不会安分听命于人。”
“他还是只是个孩子,帝君有很多时间可以教他……哼,最好还是让他跟着我,依你这性子,恐怕也教不会他什么东西。”这等时候玩笑话说过头,终归叫人心寒,白驰拱手一拜,终是认真,“不过,我身为西参君,自当为扶桑大业鞠躬尽瘁,帝君大可放心!不仅仅是我,还有我家小阿姻,浮台众生灵,日后追随殷泽,绝无二心!”
殷笑天摇头,仍是叹气。
“帝君可记得,十几年前曾在人间与一女子相好?似乎,还诞有一子……神明不得与凡人相恋,你贵为勾陈帝君亦不能违背,这些年再无提及,你,可都还记得?”
殷笑天眼皮一跳,佯装收拾棋盘,“记不大清楚了。”
黑白二字一颗颗落定,清脆声响撩人心弦。
“喔?”白驰眯起眼睛,伸手摁住他的手腕,这般以下犯上的动作却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执念,他沉声,“若是依照凡人的年岁计算,那个男孩子眼下也该有十几岁了——身上流着神明的血,神息应该不会弱到哪里去,知晓民生疾苦,再得以入仙籍,将来或许是个可塑之才。”
“可毕竟有着一半凡人污浊之血……”
“污浊?凡人之血便是污浊?你……你竟有这般念想?!”白驰一怔,未料到他会如此看待神与人的身边差别,“可兄弟同心,到底能帮着殷泽些许罢?”
至少他觉得。
“如果那个孩子不念手足情深,忘了自己身份,妄图取而代之,又当如何?”
白驰松开手,缓缓坐正身子,惆怅一笑,“我终究不知,帝君心思……如此之深。”
他终究不知,在殷笑天看来,凡人之血乃是污浊的,即便是自己的女人。
他终究不知,在殷笑天看来,兄弟之间定然会为地位而有所争执,即便是自己的骨肉。
他终究不知,自己还是成日嘻嘻哈哈相信世间美好的白驰,可面前的男人,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成铁血冷心的勾陈帝君了。西参君终究不知。
“你且当做……其言也善。”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他握紧拳头,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拳,“如若那个孩子有异心,对殷泽不忠,对你不孝,必是浮台敌人,我替你杀掉,这成不成?!”
“我的儿子,怎么能轻易被你杀掉?”殷笑天冷笑一声,模样说不出的阴鸷,摆手示意他先退下,末了又由衷道,“我会考虑一下你的提议。”
白驰挑眉行礼,退行而出,往日他从不会这般恭敬——今日殷笑天不若寻常,他带着几分赌气,亦要不若寻常,只是欲走之时转身忽而又问,“帝君是真忘了那周姑娘,还是故意想不起的?”
殷笑天单手成拳抵住额角,似是累极假寐,听得白驰质问这才缓缓睁眼,望得头上开得正好的暖黄色小花,淡淡叹了一句,谁知道呢?
*
那个从人间接来的孩子,被封为东商君,单名一个“肆”字。
纵情碧落,肆意乾坤。
东商西参,神阶与他持平。
他只见过那个唤作“殷肆”的男孩子一眼,那个时候,勾陈帝君已经拒见任何臣子,在寝殿修养,所有扶桑神魔事宜,由他全权代劳,西参君□乏术,竟是连力争探望殷笑天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又有传闻,紫宸最好的医师欧阳羽前来扶桑,被请进了帝君宫中。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他们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样的结果。
那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被众神从尘世带来这片神魔共存的地方,不哭不闹,不卑不亢,眸子冷冷的,细长又漂亮,如同他父亲。即便衣衫褴褛地站在衣着考究的西参君面前,男孩的脊梁却挺得笔直,他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能帮我找一套体面的衣裳换洗吗?我想见见我父亲,我听说,他快死了。
你应该叫他父王。白驰纠正,愈发觉得他说得话那般刺耳。
可以。男孩子简单回应,面无波澜。
白驰只觉得心寒,这个孩子必将与他父亲一般阴郁孤傲,直教人叹,终究不知。
身上当真是流着那个男人的血——殷笑天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动如参商,永不相见。东商君入主海泽的消息一出,屏星道上的镂花冰墙筑起,白驰再见不得那孩子,看不见那双与殷笑天一般凌厉的眸子。很多年之后,他回想起那时的事情,忽而觉察“不得相见”四字,或许是世上最美好的字眼,因为所有的故事都不会开始,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更不会有或喜或悲的结局。
只是他没有想到,视若明珠的宝贝女儿,却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没有猜中开头,也没有猜中结尾。
当噩耗传来的时候,白驰正在蘸着芝麻酱吃烤茄子。
然后他忽然发现,再也没有机会亲口与那个男人说,烤茄子配芝麻酱,其实真的还不错。
*
“爹爹为什么要离开阿姻?”年少的女孩子穿着件藕色的对襟小袄,琥珀色的眸子与身旁男子如出一辙。
“不是离开阿姻。”白驰牵着她的手微笑,“爹爹只是出去散散心。”
沙海侵蚀刚过,整个浮台呈现出一派苍茫荒芜,久居的妖魔与散仙,正疲乏不堪地清整着被黄沙掩埋的街道房屋,他们低低诅咒着,却又无可奈何地从浮台宫侍从手中接过分发的清水——宫中所存清水并不多,这已是最后一次分发,好在呈给勾陈帝君求援的奏折已经批下来,明日就有周边辖地的神明送来清水。
年幼的新任帝君连字都识不得几个,歪歪扭扭在折子的最后批了一个“诺”字。
可是一字万金。
“爹爹心情不好吗?有阿姻陪着,爹爹也不开心吗?”小女孩扬起脸来,说的含糊,“那天,我见到爹爹哭鼻子了。”
她指的是殷笑天葬礼那天,这个倔强又骄傲的男人,哭得像个小孩子。
白驰没有说话。
“爹爹是不是非常喜欢帝君大人?比喜欢阿姻更喜欢帝君大人?他不在了,爹爹就很难过,想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散心?”
“小阿姻已经长大了,知道了很多事。”慈爱地抚摸着她的脑袋,白驰迎风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可是这世上很多感情,并非可以归类于‘喜欢’或是‘不喜欢’,或许说‘重要’才更正确……很重要的人离开了自己,即便身边有喜欢的人,那份缺憾也根本无法弥补……因为离开的那个,早已是生命的一部分了啊。”
眼眶隐隐有些湿润,风吹得半边脸麻木。
“小阿姻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所以,爹爹永远不会离开小阿姻的,我会常常写信回来,你要好好跟着玄苍学读写,这样,就能早些给爹爹写信了,知道吗?你娘亲也好,殷笑天那个混蛋也好……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呢,可是现在,我心里的那些空白,光靠小阿姻一个,已经没有办法弥补了……”
他弯了一下嘴角,笑的有点勉强,“或许,我只是有点难过而已。”
走一走,看一看,就能够忘记了。
时间是最好的伤药,他觉得自己需要很多很多的药,来医治心里的伤。
毕竟是被剜走那么大一块,风一吹,整个人都是凉的。
“爹爹……要逃走?”她垂下眼,不满嘟囔一声,“一点都不勇敢。”
“那小阿姻且当是吧。”男子笑了一下,眼角有东西在闪,“当你有承受不住的伤痛时,就逃得远远的,再见不到,再无眷恋……伤慢慢、慢慢就好了……”
女孩子低头踢着脚边的沙子,似是没有听懂,她正努力想抛出一个坑洞来。
她忽然想起,床头那个被肢解的写有东商君名字的娃娃,或许可以埋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前任西参君白驰的特技就是……一秒钟变白痴。
顺说,殷笑天对于殷肆的娘亲有没有爱,这个就不做深究了。
无论是有,还是没有,结果都是沉重的。
顺说,此文HE,虽然中途纠结和虐。
第54章 无水之泉
风还在吹。
尽管披着厚实的银狐裘;姻姒半个身子却已经冷得麻木。
琥珀色的双眸中隐隐透着绝望;姻姒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一袭浅色九重纱层层叠叠铺散开去,整个人在浩瀚天穹之下;显得渺小且无力。她的脸有些苍白,饱满的双唇颤得厉害;手中施法凝出的火苗渐渐熄灭,掌中留下的是一簇灰白色的粉末。
从冰谷中吹来的风毫不留情地将粉末吹散;像是一缕青烟,从众人眼前飘走。
“怎么会这样?”她跪坐在双腿之上,扬起脸望向殷肆,又呢喃一句,“怎么会这样?”
男子眸子一缩,俯□子抱住她,安慰道,“总会有办法的。”
祭典之后,心思不宁的姻姒并未休息太多时日便马不停蹄与玄苍殷肆二人赶往诏德泉。浮台遇沙大旱始终是她一块心病,眼见得距离沙海再次来袭只剩十三年时间,可如今却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被剿灭得干净——诏德泉没有水。
取而代之的是绵延数里的蓝灰色冰块,遇火不融,遇水更坚。
姻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沙漠之中突兀一处冰谷已然叫人惊愕,且冰谷峭壁险恶,深渊之底鲜有日光能够照射进入,一眼望去甚是萧瑟。无论用什么方法,尝试多少次,那些结实的冰棱丝毫没有化作清水的迹象。她不甘心,掌中又施法聚拢火苗,在火光腾起的那一瞬间,手腕终是被人重重扼住——殷肆冲她摇摇头,低声道一句,放弃罢。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薄薄的冷雾弥漫在眼前。
将手中拾取的一小节冰柱丢掉,姻姒不得不去接受这样的一个现实:诏德泉是没有水的。
她不顾一切力争而来的希望之泉,竟是这般毫无意义的冰谷……环顾四下,那些灰蒙蒙的冰块满满占据着眼帘,令她难受。为三人引路只此的几只冰妖不明所以地眨巴着眼睛,它们在这冰谷之中居住已久,眼中所见诏德泉从来都是这副模样,听的西参娘娘一行是为引水而来,不禁觉得奇怪。
“这里……当真是诏德泉?”白发侍从立在一侧,因主上的失落而失落,不禁扭头向身边矮个子的小妖物问话,“之所谓泉,为何无水?”
神仙妖魔里总是不乏几个狗眼的,人都知东商君劝了西参娘娘认了诏德泉无水一事,天狡神兽不过区区西参娘娘坐骑,怎好的再来怀疑?再看那玄苍一副温雅模样,也不是难缠的主儿,当时便有小妖哼着声音反驳:那老婆饼里也没老婆啊!诏德泉没水有什么好奇怪的?
玄苍当下无言以对。
气氛陷入一种极为微妙的田地。所有人各怀心事举目远望冰谷景色,若不知情者恐怕全权会当做组团来观光的,眼下所见与风景基地宣传文案出入颇大,大失所望,结果都默默不得言,只是心疼为了这趟代价不菲的自驾游所花费的时间和心血。
好在终于是有淳朴的当地土著居民站出来说句暖心话,老人家须发花白,修炼得人类皮相肌肤却呈现一种几近是透明的冰蓝色,“从这里至百里外,大抵都是坚实冰块,就连沙漠中的热浪常年烘烤都无法融化诏德泉的坚冰,别说是二位大人施法唤出的火焰了——我们冰妖一族耐寒,很久之前便在此地定居,不过,听得族里先祖提起,诏德泉本是一处泉水,后来才被施法变成这般冰谷模样。”
姻姒心下一惊,若是作真,能办得到此事的,扶桑之上唯有先任勾陈帝君殷笑天。
莫不是……故意有所安排?她侧目去望殷肆,熟料后者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而且,这诏德泉地上多是陡壁断崖,最底下却有一处漩涡,时不时吹出来阴森森的风,也偶尔,会有什么风往里面吹,将周围的东西吸进去……大家都说那里面或是通往混沌之境,或是住着什么样的大妖怪,总之,进去了就被冻住再也出不来了,娘娘你们可一定要小心,不要靠近那里喔。”有小妖好心地提醒。
“……你所说的那处漩涡,在哪里?”她眼神忽明,借着殷肆臂膀,缓缓站起身来。
“也、也称不上是漩涡了啊,只是冰块的形状有些像,大家就一直这么称呼那儿了。”那小冰妖未料眼前神女如此执着,不经被吓到,生怕自己无心之言闯下大祸,连连摆手制止,“娘娘你们可要小心些,这时候正是怪风倒吸之时,好久之前,还有几个散仙魔君被误伤消失不见呢……我们、我们可从来不敢靠近的……你们还是消了这念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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