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将佘青青推开,玄苍只是含沙射影地讥讽着两人初遇时她的跋扈模样,“空修得一副漂亮皮囊,却半点不知人情世故,不懂礼数规矩,更不知晓羞耻为何物——幸亏你跟着东商君,若流连于尘世中,肆意妄为,定然会祸害无辜凡人。”
你……强压下想去解腰间鞭子抽他的冲动,佘青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扬脸道,“你多虑了,我才看不上那些肉眼凡胎呢。”
她顿了顿,忽而正色起来,死死盯着白发男子的双眼,好似要从其中挖掘出什么,末了才开口出声,“玄苍,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我看上你了,要祸害就祸害你一个;你那么爱多管闲事,兼爱众生,生怕我去祸害别人,不如就亲自收了我——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我佘青青,等你一句话!”
她说得豪迈,说得认真,说得天地动容。
“是在说笑话么。”玄苍怔了一下,压了声音嘟囔,你看上我哪点我改还不成?
“谁与你说笑?”青蛇妖勾着唇角上前一步,一脚踩上石凳,抬手拍了拍男子面颊,浑身透香,“你若是愿意呢,今晚咱俩就去拜个天地喝个喜酒洞个房,以后晚上我归你,白天你归我,如何?”
明知这火坑跳不得,可玄苍怔了怔,还是鬼使神差地顺着佘青青的话接了下去,“这晚上我懂,可白天,我怎么个归你法?”
“你轻功不错,又喜欢打扫屋子,可以替我捉老鼠;厨艺一流,捉到了老鼠就做菜给我吃呗,反正爷早就反感我吃生食了,我跟了你,至少顿顿能吃上热乎的老鼠肉。”轻佻地冲他点了点下巴,妖女微微一笑,“这条件很划算。”
“所以,你感兴趣的只是老鼠而已。”
长长松了口气,玄苍摇摇头,生硬地挪开她的手,“与你说不清道理。罢了罢了,后院清理的活计放着,待会儿我来做。折腾一日,想必你也乏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先说好,老鼠肉没有,就算再捉到,我也不会用来做菜;还有,我做什么,你就得吃什么,挑食不吃的话,要么自己出去吃,要么就饿着。”
他望一眼蛇妖略显失望的脸,强忍住笑意,“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即便用其他食材,也一定能做出比那盘老鼠肉更合你口味的饭菜。”
“忽然就对我这么好,果然还是折服在我的美貌之下了吧?我就说嘛,天底下没有见了美人不动心的男人……”佘青青面上绽开花朵,得意伸手去摸玄苍垂在身侧的发梢,捏在手里把玩,眼儿又媚,“这么说,你是同意娶我咯?”
“青青姑娘多虑了,你方才所说之事,在下一句也不会同意的。”
他若无其事又将头发扯回来,如雪白发顺着双肩倾泻而下,如同刚从漫天纷飞大雪中走来,美得不似世间之物,“你若不想学规矩,那从今往后便不要出现在我眼前;否则,就算说不通听不进,见你一次我也必说一次,说到你肯学为止。”
他站定,微微扬起脸来,笃定若一尊冰雕。
“我家爷给了你多少好处,要你来折磨我?”青蛇妖气得直咬牙,伸手指着他的鼻尖,双肩因为生气而发颤,“这儿明明是我和爷下榻的府邸,你区区一个下人,充什么主子?我收回刚才的那句话:我现在不喜欢你了,捉多少只老鼠来也不喜欢。”
“教你规矩,是希望你好——有朝一日离了东商君的庇护,至少也不会在人前丢了扶桑妖族的脸。”男子沉声,一句话浑厚有力,“顺便一说,青青姑娘若想每日足不出户吃到热乎美味的饭菜,在这里,就得把我当主子。”
*
终于是落得舒坦的歇脚地儿,收拾干净又添了些许物件,空置已久的房间倒也显得适宜。姻姒上长长喘了口气一头栽倒在床,三两下褪去外衣,刚在崭新绵软的被褥中打了一个滚儿,便响起了笃笃叩门声。
她抓过枕头遮住脸,散漫道,“玄苍,我已经睡下了,不打紧的事情,明儿再说罢。”
“是我。”殷肆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开门。”
她愣了一下,一骨碌翻身起来,“都说了我睡下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大晚上还这么精神。”嘴上虽这么搪塞着,到底来的人是他,姻姒还是蹙着眉披了件单衣起身往门外走,“有什么事不能明天……”
“灯还没灭,骗鬼啊。”
人已经到了房门口却听得他这般态度,她顿时就来了脾气,抵靠在门边故意不拆门栓,“怎么着,还不许人点着灯睡?你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我现在不方便见你。”
这场面像极了二人在屏星道隔着冰墙说话,只是那一次,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听得加重口音的“不方便”三字,门外的人终是消停了片刻,随即响起始料未及的刺耳笛声,没完没了——连着几声还都是破了音的。
“算你狠。”
姻姒黑着脸飞快将房门打开,东商君这才慢悠悠将笛子重新收回腰间,露出一副“和我斗你还差百八十年”的表情来。她紧了紧外衣,背过身不去看他,提了茶壶给他倒了杯茶,“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殷肆微微笑,接过茶杯在桌边坐下,顺势将一个包裹丢到了桌上,“本来当着面儿一两句话就能说完,不过西参娘娘盛情难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留下喝杯茶再做正事。”
“正事?今晚南坪又有灯会?”女子幽幽讥讽,目光时不时落在那可疑的包裹上。
“穿上这个,跟我出去一趟。”无视那声挑衅,殷肆随着她的眼神望过去,伸手将包裹解开:里面是一件崭新的浅色纱裙,一时间看不出款式。她伸手摸了摸,裁剪和面料只能算是上乘,比起她觐见勾陈帝君时穿戴的衣物差得远,若说是送给她的礼物,实在是有些不上档次。
“穿上这个……去哪里?”
“怎么,你还怕我害你不成?你换好衣服跟着我便是。”
“那倒不至于,要害我,东商君还没那个本事。”她勾起唇角,将衣服揽入怀中,起身往屏风后去,半途却停了步子,低声笑道,“不过若是跟着你大晚上的出去,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和玄苍打声招呼——万一下了大雨,可记得要多带副雨具来找我。”
殷肆蹙眉,“你还在因为那件事耿耿于怀?”
她头也不回,“不敢不敢,只是忽然想起那场雨,难免唏嘘。”
深知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终于言归正传,“之前你也听小游说了,冥山妖王眼下正在南坪,殷泽让我们留心的正是这只妖物——冥山妖王本名禄昊,我与他打过几次交道,还算有点交情,想带你去会会他。趁饭后空闲,我向城中小妖打听过了,这家伙此番来南坪是因为看上了当今皇帝的贵妃,结果皇城中有修仙之人设置的结界屏障,又有数百高僧日夜作法诵经,令他难以接近,这才一直滞留在城外碧玺水帘窟,惹得城中妖气弥漫。”
屏风后的人影动作一顿,“又是人妖情未的戏码?”
“按那些小妖的说法,禄昊只是听说皇帝新封了个绝色美人做贵妃,便不辞千里赶来了。”殷肆啧了一声,继续欣赏美人换衣的剪影,“他那个人就是这样,听得风便是雨,见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这些年在人世游荡,生杀大错倒也没犯下,不择手段抢回去折腾的姑娘家却有好几十个。”
“也就是说留着无益,找个恰当的理由杀了最好?”
“要杀他也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所以还需要西参娘娘帮忙啊,你看,我这不是特意拿了……”说话间见得姻姒穿戴整齐从屏风后缓缓而出,他眼神莫名变了一变,怔神片刻后才低了声音笑着称赞,“这身衣裳,你穿着很好看。”
是么。听得他夸赞,姻姒红着脸将信将疑提着裙摆转了一圈,左右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理了理新挽好的发髻,再扭头瞥一眼铜镜,随即沉默着抡起了桌边的凳子……
作者有话要说:
27冥山妖王
纱衣本身没什么,顶多是通透了些,肚兜上绣着的牡丹花若隐若现,再加之领口稍稍有些低,前襟裙摆稍稍有些短,腿侧的叉开得稍稍有些高……总而言之,西参娘娘对这件殷肆特意嘱咐换上的衣裳只有一个评价:还是弄死他好了。
“角度和尺寸我都算过,看不见什么,真的。”见她那副模样,殷肆忙握着折扇横在面前做格挡状,想了想又低低补上一句,“……这叫含蓄美。”
姻姒鼻中重重一哼,将举起的凳子重新放好,裹了先前的外衣在他身边坐下,“我明白你送衣服来的意思:无非就是让我做个诱饵,听你说那禄昊的秉性,就算你不提议,我也会这么做的。”
殷肆看了她一会儿,忽而笑出声,“西参娘娘到底是明白人,我喜欢和明白人一起共事。”
“可穿成这样出去,我是说从这里去那妖王的住处……旁的我不担心,可若是叫玄苍看见,定会气疯掉的!说不定还会一纸书信告到我爹那里!你别看他平日里脾气不错,可遇上‘成何体统’的事情,就是一根筋……”姻姒苦着脸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而且用这种损阴德的伎俩逼人犯错再处罚,玄苍若是知道了,也会被说教很久。”
殷肆单手托着下巴,继续看她,“……你就这么在意他?”
“那是自然,玄苍是我的家人,自然要在意他的感受。”她说得理所当然,全然没有觉察出对方话语中的醋意,“自从我爹离开浮台之后,是玄苍照看我长大,亦父亦兄,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他顿了一下,“那我呢?比不上玄苍,排在第二总可以罢?”
“你?”她幽幽白了男子一眼,脱口道,“……狗屁。”
“是啊,不同于你有疼爱自己的父亲,有能够照顾起居的亲人……我什么都没有,就连想对人好,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低了声音,“所以一直以来,恐怕都做得不好罢。”
“我……那些话,我不是故意说给你听的。”姻姒见不得他略显消沉的模样,忙开口安慰,“先任勾陈帝君和你母亲的事,我也曾听人说起过……或许过程中有过悲伤,或许有过不甘心甚至怨恨,但帝君他在弥留之际力排众议将你带回扶桑神魔之中,又加封东商群,可见他对你的器重……至少,你父母到最后都是相爱的,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他点了点头,微微阖眼,“是啊,比什么都重要。”
姻姒不止一次地思考过两人现在的关系,既不是恋人,也不是对头,正微妙地保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衡:他对她的感情真假难辨,而她从小到大对东商君的幻想,已随着周自横的背叛荡然无存。索性如今参商相见也不会觉得尴尬,两人还能像什么事没发生一般喝茶聊天想法子替勾陈帝君办正事,她不知道是自己将失落和不甘掩饰得太好,还是他们之间最适合的距离仅仅是“香盈袖和周自横”。
或许这样就已足够。毕竟,她终于是真正见到他了。
待沙海吞噬浮台一事了结后,依那男人的表现再考虑要不要正视这段匪夷所思的孽缘——姻姒这样告诉自己,十三年对神明而言不过是眨眼瞬间,她有很多时间去看透一个人的心,而现在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极力保护好这不远不近的距离,不浓不淡的心意。
但愿……可以保护好。
被称作狗屁的男人消停了三个数的时间,恍然一瞬间的愁云很快不见,调笑道,“你身段不错,看着就喜欢。”
“那是自然!等、等一下,说来说去,到底是你想看我穿这衣裳,还是真的是想……让我牺牲色相去……去那个那个……那个谁……”
“外头寒气重,我们要进山,别着凉。”沉默了片刻,殷肆扬手将包裹纱衣的布抖开,正是一件厚绒披风,他扬手披在她肩头,起身催促,“走罢。”
见他回避,姻姒也就不再追问,披上披风遮好身子,浅浅“唔”了一声。
论弯弯绕的心思,谁能比得过东商君?他若不想说的事情,纵然是威逼利诱,也撬不开他的嘴。今日听得他主动提及自己父母往事,着实叫人唏嘘:她习惯看他威风凛凛,习惯看他舌灿莲花,习惯看他游戏人间,就是不习惯看他伤春悲秋,消沉阴郁——倘若香盈袖是个凡人,仅仅是个凡人,神人相恋触犯禁忌,或许两人也会重复先人的道路。
可她到底不是,她是神明,与他比肩的神明。
他就为难地逃走了。
指尖碰触木门,男子的脚步忽而停下,幽幽回望她一眼,“只是我自己想看而已,你的脸就已经足够叫人喜欢了。”
“……果然是这样。”
悻悻言罢,忽而又惊觉他话中有话,再抬眼时,殷肆已然走到了院中。
*
夜路难走。夜里的山路,就更难走。
用轻功仙术飞檐走壁又觉得行事太高调,只得一步步跟着那男人从小道入山。也不不知殷肆那家伙肚子里究竟打得什么算盘,非得约在夜深人静之时上山入林,脚下崎岖不平,耳边狼嚎一声连着一声,山中露多雾重,虽谈不上害怕,可一步三滑,她也算是吃尽了苦头。
裹了披风紧紧跟在男子身后,却因为低头看路没留心,在殷肆忽然止步时一下子撞上他的背。他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将迟疑着将手递给她。
姻姒看看那只手,又看看殷肆,他的眉低低的,他的眼似挑非挑,在夜色恍惚中就凝成一幅画,她贪婪地看着,直到那家伙被她的目光灼地难受,轻咳了声收回手,她才双手抱肩一扭头,嗔怪道:我看上去就那么柔弱不堪吗?
明明深陷其中的是自己,却偏偏执意要摆出这种骄傲姿态。
“你呀,真是……”殷肆噗嗤笑出声,顺了顺袖子,“冥山妖王栖身之处就在前方,就算你想让我牵着过去,恐怕为了大计,在下还要推脱掉……”
“你……大计大计,东商君可真会说话……”压下心头火气,她一弯嘴角,与他并肩而行,“不过,冥山妖王这个名号我有听说,不过没想到他这般厉害。”
“厉害?这要从何说起?”
“若非棘手之徒,须得东商君布下如此‘大计’,还邀得西参娘娘我友情出演?”
“阿姻误会了,这种小角色还不足以令我俩劳心费神。”拨开遮眼的枝叶,远远已经可以望见前来迎接二人的小妖,他招呼了一声,转身又与她低语,“只是比起简单粗暴的屠斩,我更喜欢名正言顺的诛杀,否则,妖族那里勾陈帝君要如何交代?”
“所言极是。你到真有替殷泽在着想。”她点头认可,“确实,我们眼下还没有足够证据立这个禄昊的罪责——而等到妖物汇聚南坪,一旦有好事之徒引起躁动,后果则不堪设想。既然诛杀此人利大于弊,那得尽快动手。”
“所以由明媚动人沉鱼落雁的西参娘娘来做诱饵,引他犯下罪责,最适合不过。”折扇遮口,殷肆幽幽笑,“你万事小心,只管保护好自己,其他的事由我来做。冥山妖王本事不大,却习惯浑身藏毒,我与他相识数年,仍对他下毒的套数有些捉摸不透,莫说是你与他初次交锋……”
“哼,这种下三滥的主意,也只有国士无双的东商君才能想到。”她丢过去一个眼刀,毫不吝啬地“奉承”回去。
“谬赞,谬赞。”他回嘴,顿了顿又始料未及地露出无比正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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