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珏轻拍着她的肩头,喃喃着道:“复仇,复仇,复仇!”
忽然,她又顿住哭声,仰起了头,那明亮的眼睛中,竟流露出一阵怜悯,同情与悲哀,痛苦!
她皱紧了双眉,轻轻道:“可怜,可怜……最可怜的就是檀姐姐了!你知不知道?她为了你,是多么痛苦,她一个人躲进房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说你对不起她,一会儿又说她对不起你,常常把我拉到她房里去谈天,但是除了你,她什么都不谈,谈了又哭,哭了又谈!”
她幽幽长叹一声:垂下头去,刹那之间,裴珏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竞又呆呆地怔住了。
良久,只听袁泸珍又道:“后来,听说她爹爹有意要把她嫁给什么东方兄弟,她就逃了出来,但又被她爹爹捉了回去,她要死要活,直到她爹爹回绝了东方兄弟,但是……我跑出来后,又听到她要嫁给东方兄弟的消息,唉!她听到之后,又不知怎样了?”
裴珏木立当地,喃喃道:“她……她是爱我的么?”
袁泸珍幽幽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裴珏只觉耳畔“嗡”然一声,“冷月仙子”艾青临死前的话,仿佛又在他耳畔响了起来。
“……你从今以后,有生之年,永远不要再去欺骗任何一个女孩子,永远不要叫一个女孩子伤心,不管你爱不爱她,只要她对你好,你就该好好保护着她,无论为了什么原因,都不要伤害她,也不要让她受到别人的伤害!”
他目光凝注着冰雪,又自喃喃低语,“既已发下了重誓,我怎能伤害她呢?她……她毕竟是爱我的呀!我……我……”
他痛苦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但是父仇不共戴天,我能不报么?但是,我若是报了仇,杀了她爹爹,便是伤害了她,便是违反了誓言。”
父仇、誓言,往来冲击,恩情、仇恨难解难分,他不禁又想起“冷月仙子”那哀怨而颤抖的语声:“这事说来容易,其实却是很难的,因为世上总有许多奇怪的原因,让你不得不去伤害一个爱你的人!”
许多种奇怪的原因……许多种奇怪的原因……爱你的人……爱你的人……
袁泸珍突地惊唤一声,道:“大哥哥,你……你怎么样了,你……血……”
她伸出纤柔的手掌,为裴珏抹去了唇上的鲜血,虽然是寒夜,但裴珏的鲜血,却有如火一般的炽热。
裴珏感动地抚着她的手掌,长叹道:“你毕竟年纪还小,有些事……唉,你是不会懂的。”
袁泸珍顺从地点了点头,她心里虽然不愿意承受自己年纪轻,但只要“大哥哥”说的话,却永远是对的。
她呆了许久,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轻轻道:“今天最后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不是叫做‘七巧追魂’?”
裴珏微微一怔,道:“你怎会知道?”
袁泸珍轻轻道:“这个人可不是好人!我曾经在。飞龙镖局,里看到过他,看到他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后院,不知和檀……檀明说些什么,一直到第二晚上,才又愉偷摸摸地溜走,连马都不敢骑。”
裴珏心头一惊,沉声道:“真的么?你可看清楚了?”
袁泸珍坚定地点了点头,突听远处山石后一声叹息,一个沉重的语声,一字一顿他说道:“都——是——真——的!”
袁泸珍面色大变,裴珏亦是心头一懔,低叱道:“什么人?”
他方待飞掠而起,哪知山后人影一闪,“七巧追魂”那飞虹已轻轻走了出来,口中喃喃道:“真的,真的,都是真的!”
他面上泛起了一丝惭愧的笑容,轻轻道:“盟主大哥,请恕我偷听之罪,但是这位小妹妹一进到院中,我就觉察了,是以才走出房来。”
袁泸珍心头一跳,她自以为行动极为小心,不料仍然惊动了别人,她也开始了解,这班武林豪士的耳目是何等灵敏!这是她以前从不会相信的,但是她又不禁开始为他们悲哀:“一个人在外,仇家结得大多,想必就像他们一样,连睡觉都睡不安稳,时时刻刻地防备着别人。”
裴珏目光炯然,一言不发地凝注着那飞虹,这素来心狠手辣,奸狡凶恶的“七巧追魂”,此刻竟然满面俱是愧容,呐呐道:“不瞒盟主说,我本已与‘龙形八掌’暗中订好了密谋,我助他消灭‘江南同盟’,杀死‘金鸡’向一啼,‘神手’战飞,以及……咳咳,以及盟主你,他事成之后,助我重组同盟,拥我为盟主。”
裴珏仍是一言不发地凝注着他,既不愤怒,也不怨恨。
“七巧追魂”干咳两声,又道:“方才那向一啼的死——唉,实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鼓动着他来与盟主你争杀,答应他我一定赶来帮助他。”
裴珏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你……你……真的太狠了。”
那飞虹默然垂下头去,裴珏忽又说道:“如此说来,那些在暗中对东方兄弟辱驾的汉子,大约真的不是你指使的了!否则那些人怎会骂出对檀明不利的话来。”
那飞虹垂首道:“那些人也都是我指使的,因为我怕檀明与东方兄弟结成姻亲后,势力太大,那时他要毁约,甚至要杀死我,我也没有办法了。”
裴珏心头一寒,长叹道:“江湖之中,为什么人人都要互相欺骗呢?”
“七巧追魂”那飞虹叹道:“武林之中,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我本来以为在这个世界中,善良的人永远无法生存,但是——唉,我现在才知道我的想法错了,无论在什么地方,好人都永远不会寂寞的。”
他语声微顿,垂首又道:“这全是因为盟主你的为人,实在感动了我!我……我本想将盟主诱来此地后,在酒菜中加上毒药,我毒药甚至都已准备好了,是一种无色而又无味的毒药,但是……,唉,我实在下不了手!”
裴珏心头一惊,知道自己已在生死边缘往还了一遭,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方待说话,忽听庭院中,黑暗中,突地响起了一阵震耳的长笑!
第十四章
夜已将去,寒风更酷,这一声冷笑之中,更是充满了森寒之意。
裴珏、那飞虹、袁泸珍蓦地一惊,暴喝一声!
“谁!”
只听黑暗中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知过能改,尚属可教,你若妄施毒计,此刻还有命么?”
语声激荡,激荡于凛冽的寒风中,亦不知是远是近,仿佛是在他们耳畔的声音,但庭院十丈以内哪有“人影?单掌一穿,人随身起,刷地横飞三丈,脚尖一踏积雪的枯枝,倏然三个起落,便已掠在这一片庭院之外。风吹四野,积雪凄迷,无边的静寂,沉重地笼罩大地,生像是终古以来便没有人迹。裴珏极目四顾,引吭大喊道:“师傅!老前辈……”
高亢的呼声,震得枯枝上的积雪,有如山巅的乱云般四下飞落,一只孤宿的寒鸟悲鸣一声,振翼飞起,霎眼便没入黑暗中。
裴珏呆呆地愣了半响,长叹一声,掠回庭院,但见袁泸珍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满含着仰慕与热望,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七巧追魂”那飞虹双手垂膝,木立当地,面容苍白,目瞪口呆,满额俱是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裴珏微微一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小弟真该恭喜那兄……”
袁泸珍忽然娇笑一声,道:“从今以后,想必你睡觉也可睡得安稳些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伸手一抹额上冷汗,心房却仍然在砰砰跳动,他心中正在暗中自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忽然仰天大笑数声,朗声道:“想不到为善毕竟比作恶愉快得多!”
他出身草莽,自然不知道他自己所说出的这句简简单单的话中,包含着多么不简单的哲理。
裴珏暗叹忖道:“他不知经历了多少失眠的夜晚,负担过多少良心的痛苦,才能说出这句平凡而又极不平凡的话来,但愿世上的作恶之徒,此刻都能站在这里,听听他这一句自心底说的话。”
三人目光交流,但觉这寒冷而寂寞的庭院,此刻突然变得温暖而充实起来,因为这庭院之中,此刻正充实着善良的人性。
汉口城内的夜街,此刻却仍然是寒冷而寂寞的。
虽然有许多劲装佩刃的大汉,以沉重的皮靴,不断地踩着地上的积雪,巡视着江岸边的镖车。
虽然有许多好奇而好酒的人们,为了探测这一场必生的暴风雨的开端,仍留恋在贪利的酒店里,作通宵之饮。
但是,四下的寒冷与寂寞,却仍是那么沉重,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
偶而有一声爆发的狂笑,划破了黑暗的岑寂,但无论多少声狂笑,却都划不开人们心中的沉重。
忽然,街的那头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呼!
不知有多少人,立刻狂奔到惨呼之声发出的地方,但见惨白的雪地上,流落着一滩鲜血。
鲜红的血迹外,一个“飞龙镖局”的手下,四肢分展,仰卧在沉郁的苍穹下,满面俱是惊惧与恐怖,目光空洞地凝视着无星无月的苍穹。
一柄雪亮的匕首,斜插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鲜血,在如此寒冷的夜晚,虽然仅刹那之间便已和地面上的惊惧与恐怖一起凝结了,从此刻直到永远,却再也无法再融合化解的开。
“战神手已开始行动了!”
兴奋而紧张的呼声,一声接着一声,在寒冷的夜街上散着。
又是一声惨呼,在长街的另一头爆发出来。
八匹长脚健马,突地自街旁的一间大宅中冲出,当头两人,手持号角,响起一连串震耳的悲鸣!
号角不断,健马开始在黑暗的城市,阴暗的角落里奔驰。
随着急这的马蹄声,一个中气极足,语声嘹亮的汉子,引吭大喝道:“凡属‘飞龙’旗下的兄弟,一起聚集在长江渡头,不得分散!”
这呼声也是一声接着一声,响遍了黑暗的城市。
整个的城市,却已大乱了,失去了宁静,也失去了治安。
虽然有一些带刀的官差,无可奈何地四处巡查着,但他们的眼睛,此刻却已似看不到刀光与鲜血。
他们只将这一切当作一场瘟疫——瘟疫,是人力难以抵挡的,但瘟疫,却总有离去的一天。
但惨呼之声,仍然不断,有时在东,有时在西。一个醉后的汉子,踏音踉跄的脚步,去寻个方便,不幸他腰旁插着的一柄无鞘的尖刀,更不幸那八匹健马此刻恰巧在他身旁奔驰而过。
于是,健马上的骑士暴叱一声,刀光一闪。
踉跄的醉汉只觉头上一阵凉的麻木,便可怜又可耻地在雪地上,任凭奔腾的马蹄,在他身上踏过。
风更急……
一艘乌篷的江船,自黑暗中渡江而来,停泊在一处荒凉的岸边。
船未到岸,船上便有数条黑影,横飞而下,脚步不停,霎眼间便没入黑暗里,像是诡秘的幽灵一般。
他们是谁?
五匹健马,涌出一辆乌篷大车,自黑暗中冲出,狂奔过夜城中的长街,当头一人,白发白髯,目光如刀,顾盼生威。
不知是谁,在街旁发出一声惊呼!
“龙形八掌来了!”
呼声未落,已有一只结实的手掌,掩住他的嘴唇,将他无助地拖在屋檐后绝望的阴影里。
于是再没有惊呼!
车马停在街旁那一座大宅旁,大门前本来挂着的一方横匾:“飞龙支局!”
此刻早已不知在何时被人摘落了下来。当头马上的“龙形八掌”檀明,肩头微耸,便已跃上马鞍。
他轻轻一步,掠到车前,沉声道:“琪儿,下来。”
车帘一掀,面色苍白,目光散漫的檀文琪,茫然走了出来小她面上一无表情,就连她明亮的秋波,都已失去了神采。
她茫然踩过与她面一般惨白的雪地,走入那一栋大宅,对她身旁的爹爹,竟连看也没有看上一眼。“龙形八掌”檀明目光一阵黯然,长叹一声,随着她走入宅门。
乌漆的宅门,砰地一声,重重关起,截断了人们的目光,但却截不断无数人口中的耳语,“‘龙形八掌’到了!”……··“‘龙形八掌’到了!”……
天色,变得更沉重了,也不知距离黎明还有多远、阴沉的大宅中,立刻亮起了无数盏灯火。
但纷乱的脚步声,却是轻微的,“龙形八掌”檀明面沉如冰,匆匆走人了西面的一问跨院。
他一步方才迈入院门,厢房中便已响起了一阵低叱!
“谁?”
檀明干咳一声,厢房中灯火剔亮,未御衣履的“东方五剑”,一起迎出了门外,东方铁微微一笑道:“檀大叔怎地乘夜赶来了?”
“龙形八掌”檀明沉重的面上,立刻挤出一丝笑容,沉声道:“昨日已应在此等候贤侄们大驾,一步来迟,却叫你们无端受到了许多狂徒的胡言乱语。”
冻方铁哈哈一笑,道:“檀大叔的消息倒灵通得很。”
笑声中他们一起人了厢房,但这笑声是否俱是真心发出来的呢?
个个心不在焉的寒喧数语,“龙形八掌”檀明突然长叹一声,将话头转入正题,缓缓说道:“年前承蒙贤侄们不弃,而有招亲之意,但老夫那时只觉小女年纪太轻,又恐高攀不上,是以未敢仓促决定。”
东方湖微微一笑,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大哥扯衣角,截住了他的话头。
“龙形八掌”目光一转,亦不知有没有看见,接口道:“但自从‘浪莽山庄’以后,小女得蒙震世兄大力维护之后,想不到对震世兄……唉,竟已动了痴心。”
东方震面容僵木,一无表情。
东方铁含笑道:“三弟当真有福了。”
“龙形八掌”双眉一展,道:“老夫人生闯荡江湖,只得此女,是以……唉!既是她心里愿意,老夫也只得厚颜来向世兄们重提旧议。”
他似乎特别强调“重提旧议”四字,表示这门亲事无论如何总是你们自己先提出来的。
东方兄弟对望一眼,“龙形八掌”又道:“只是……唉,老夫门户太低,不知是否高攀得上?”
东方震面上仍是毫无表情,亦无口避之意。
东方铁微微一笑道:“檀大叔名满天下,领袖武林,十年来江湖英雄,从未有一人之声名能与檀大叔相坪。檀大叔若是再说门户太低,小侄们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龙形八掌”捋须一笑,道:“贤侄过誉了……如此说来,不知震兄身边可曾带得有文定之物?”
东方铁截口道:“不过……”
“龙形八掌”忍不住面色一变,道:“什么?”
东方铁国光一闪,微笑道:“檀大叔不嫌今夜仓促了些?这是三弟终身之喜,我兄弟无论如何也该为他做得郑重些才是。”
“龙形八掌”目光转动,心念亦在转动,缓缓道:“此……事……说……来虽然不错,但此刻事态非常,凡事只好从权,好在你我俱是武林中人,也不必来拘这些虚礼……哈哈,你说是么?”
他一面思索,一面说话,是以开头四字,说得极慢,但心念一定,言语便滔滔不绝而出。
东方江故作不懂,道:“事态非常?”
“龙形八掌”心念又自数转,长叹一声,道:“不瞒贤侄们说,我‘飞龙镖局’,今日实已遇着了劲敌,老夫只此一女,总要她先有了归宿,才能放心。”
东方铁缓缓点了点头,道:“檀大叔爱女心切,此话也有道理。”
他生性谦恭仁厚,言语自也十分有札。
东方湖突地剑眉一扬,沉声道:“近日听得武林传言,说是檀大叔与十八年前那一段无头公案有些关系,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他年少气盛,心中若有事情,便再也留不住。
“龙形八掌”面色又自微微一变,突地仰天狂笑道:“草莽匹夫的恶意中伤,老夫从未放在心上,贤侄们却信以为真了么?”
东方江,东方湖对望一眼,东方铁抢口笑道:“檀大叔游侠江湖,少不得要结下许多仇家,五弟,你怎能——”“龙形八掌”笑道:“湖世兄热血直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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