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声渐渐沉重,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费了许多气力。
裴珏只觉她语气中也像是有了一种异常的气氛,使得他的心底泛起了一阵不可抗拒的寒冷。
他振了振衣襟,听她接着道:“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一年,我觉得一切事都似乎变了样子,但却又说不出原因来,这一年中,我和他甚至很少说话,以前读书、学剑的功课,也都停止了,因为他说他受了一点内伤,但是我却又看不出来。”一年过去,又到了黄梅天气,又到了一个雨丝连绵的晚上,我睡了,却在中夜惊醒,我发觉他笔直地坐在床边,似乎在望着窗子出神,我没有惊动他:只是悄俏张开眼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语声由沉重而变得不可掩饰的惊恐、颤抖而悲切。她颤抖着道:“那一眼……那一眼所见到的景象,我永生也无法忘怀,我……我竟在那窗子上,看到了另一个,千手书生”萧仲忍的眼睛,在呆呆地凝注着我,我的一颗心立刻涌向窗贝,忍不住放口惊呼起来。“裴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几乎不忍再听下去。他全身上下的肌肤,却已冒出了一粒粒冷汗,悄俏抬眼望去,只见艾青的面容,已麻木得没有一丝情感。她就像是在叙说着另一件事一样,但语声却仍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一声惊呼过后,窗外的人影立刻如飞掠走,我忍不住从床上跳了起来,想追出去,但是坐在我……我床侧的……的人,却突地反手点中了我的穴道,使我丝毫动弹不得!”
突地,油尽灯枯,火光熄灭小一瞬间,阴森的洞窟,便全被黑暗笼罩。
寒意更重了,黑暗中,仿佛有无数个鬼怪精灵,在作狂欢的乱舞。
都仿嫩是“千手书生”的影子。
裴珏不自觉地蜷曲了身躯,在这阴森黑暗的地方,听这种阴森黑暗的故事,本已足以令人悲哀惊栗,何况这故事中悲惨的主人,此刻正坐在他对面?他甚至看到她眼中的泪水,在黑暗中闪烁。
只听她接着道:“直到那时为止,我还不知道他兄弟的往事,我也不知道这……这坐在我……床边……曾经……和我……共同生活了一年的人,竟……竟不是‘千手书生’萧仲忍,而……而是他的……弟弟……萧伯贤。”
裴珏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黑暗中终于有了悲泣的声音。
她也不知哭了多久,方自颤声接着道:“那时……我木然僵卧在床,听着萧伯贤在我身边,说出了整个故事,他坠下悬崖后,竟然也没有死,在尝受了许多苦难之后,竟然也学得了一身绝技,竟回到人间来复仇。”
“但是……我……”
她悲嘶着道:“我却是无辜的呀,我又有什么罪孽,要受到这种非人可以忍受的侮辱与痛苦?”我听着他在身边,狞笑着告诉我:‘你是他心甘情愿地让给我的,因为他自觉对我不起,今天,我不过是让他来看你一眼,后会有期,你已是萧伯贤的妻子,你不但要跟我一年,你还要跟我一生。’“”呀……“她绝望地哀呼一声,这一声哀呼,仿佛是一根弯曲的针,刺入裴珏的神经,使得他全身都簌簌地发起抖来,牙齿也抖得咯咯作响。黑暗中那惨绝人寰的叙述仍在继续着:“你……你想想,我……陪着一个陌生人睡了一年,却……始终认为他是我丈夫……”我听着他的话,心里突地起了一种痛恨,一种无比强烈的痛恨,我恨他们兄弟两人,我发誓要练成更高深的武功,将他们兄弟两人一起杀死。
“就是这种仇恨支持着我,我那时才没有死在他面前。”自从那一天之后,萧伯贤竟一直没有解开我的穴道,他点了我身上气血相通的三处穴道,使得我虽能行走,却逃不开他的掌握。
“这样,竟…竟然又……过了一年,这一年里,我……忍受的侮辱与痛苦,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想象得出。”萧怕贤不停地在我身边侮辱着我,又不时在武林中做一些令人发指的恶行,使得‘千手书生’在江湖上成了一个忽善忽恶的怪物。“”这一年中,我又发现,他早已跟踪着我们,直到萧仲忍老了,他便有计划地来占有了我。
“萧仲忍回来的时候,见到了这情况,不忍伤我的心,只得悄俏避开了,他为了对弟弟的歉疚,却将虱牺牲了!我……我竟做了他们兄弟罪恶的牺牲者,我……更恨他们!”
裴珏暗叹一声,恍然了解了,她要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原来还有这样一个痛苦而复杂的原因。他轻轻动了一下身躯,寸发觉自己全身的衣衫,已全被冷汗湿透。
他轻轻一摸双颊,才发觉自己面上,早已布满了同情的泪痕。
此刻,他甚至在暗中感谢这黑暗的来临,因为他实在不忍再见到面前这被侮辱与损害了的女子的面容。
一阵沉默,终于又有了声音:“后来……萧伯贤渐渐疏忽了,我想尽方法,解开了穴道,愉了那本‘海天秘笈’,亡命一般逃了出来。”我不敢到深山中去,因为我怕他寻着我,我只有女扮男装,隐藏在人群里……所以我才会遇着你。
“我又将那‘海天秘笈’的封面拆下,做了两本假的,放在包袱里,同日夜夜地勤练武功。”但是,我终于被他找着了,那天晚上,我杀了‘北斗七煞’中的莫西,就被他捉住,他百般地对我嘲笑,以为……以为……唉,那时我以为他会杀了我,哪知他笑我,骂我之后,又跪在地上求我,求我不要离开他!
“他……他竟像疯了似的,一会儿将我紧紧捆起来,一会又解开了我,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守在我身边,十天十夜,竟没有合一合眼睛。”到后来,他终于疲倦了,我才逃了出来,但是他却像恶魔一样,总是能找着我,我亡命地逃,却总是逃不开他的阴影。“黑暗中发出一声无比沉重的叹息。、她长叹着道:“我终于厌倦了,而且我忽然发现,我纵然再练十年、百年,我的武功仍然无法胜过他们、”有一天,我遇到了‘金童玉女’夫妇两人,他们告诉我一个重大大的消息,说是发现了‘千手书生’的行迹,隐藏在黄山‘始信峰,的一处秘窟里,我才知道萧仲忍离开我后,原来是躲在这里。“他们夫妇两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关心我,但是,他们也不能解决我的痛苦。”我考虑了许久,决定要到黄山来寻萧仲忍,于是我就将那订在一起的一本真的’海天秘笈‘,托他们交给你。“裴珏自积郁在心中之同情与悲哀的空隙中,透出一口长气,直到此刻为止,他才知道被孙氏父子抢去的两本”海天秘笈“,原来是假的,他也知道那本一直放在自己怀中的书册,竟是名震天下的武林秘笈。”冷月仙子“艾青接着道:“我交待了一切,便到了黄山,找到了这秘窟,那时萧仲忍却还没有回来,我在这里等着他,等了一天。”萧仲忍一入秘窟,便看见我木然站在他面前,他惊呼一声,连手中的匣子,都跌到了地上。
“我一把拉住他,望见了他,我才发觉我虽然恨他,却也是爱着他的,我哭着问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哪知他突然大笑了起来!原来……原来我又认错了,他……他竟然不是萧仲忍,而是萧伯贤。
“我惊怖地狂叫起来,就在这时萧仲忍终于回来了。”他们两人一起出现在我的眼前,互相凝视着,数十年来纠缠着的恩怨,使得他们两人的眼睛中都像是要冒出火来。
“然后,他们两人一起望着我,我不自觉地退缩了。一直追到冰冷的山壁上,萧伯贤突然说:‘这世界太挤了,你我两人之中,总有一人该退出去。’萧仲忍呆了许久,也沉声道:‘这世界的确大小了。’
“于是他们两人一起拔出剑来,唉……造化的弄人,有时的确大残酷了些,他们两人的神态、举止言语,竟然是那么相像,我看着他们两人动起手来,突然发觉我对这兄弟两人的关切,竟是一模一样!”这念头几乎使我发觉,但却是事实,残酷地逼着我,不容我逃避,我……我开始哀求他们,要他们不要动手了。
“我哭喊着,哀求着!但是他们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就在这狭窄的地道里,厮杀了一夜,他们的身上,都受了伤,流了血,唉……苍天竟又将他们两人的武功安排成一模一样。”
裴珏反手一抹额上汗珠,他若非自己亲眼目睹,否则他真不敢相信这凄惨而离奇的故事竟是真的。
外面,天似已黎明了,由那裂隙中射入的微光,使得他已能膝陇地看到艾青的身形。
但是他却不敢去看,他只是垂着头,听她接着说道:“后来,他们竞舍弃了剑法的比斗,而想出了这不死不休的比试方法,我更惊慌了,虽然我也知道,他们两人若是同时活在世上,那么悲剧是永远不会结束,困为……因为我……我爱着他们,他们也爱着我!”但是,我仍然不忍见到他们的死亡,我以这雪亮的钢针,一针一针地刺在自己身上,希望他们能为我痛苦而住手。“”但是他们却仍然像是没有看到!“语声顿处,余音袅袅。终于,四下变得死一般的静寂。裴珏木然僵坐着,思潮却似乎停止了转动。良久良久,只听她幽幽长叹一声,缓缓道:“悲剧,终于结束了!故事,也结束了!他们兄弟,终于解开了纠缠的恩怨情仇,而我呢?”
她突地轻笑了一声,笑声中掺揉着的那种对生命的讥嘲与悲切,使得这笑声听未有如暮春杜鹃的啼血。
她轻轻接着道:“我……我问你,我是否该继续活下去?我能继续活下去么?”
裴珏全身一颤,讷讷道:“你……你……你……”
艾青一叹截口道:“我要你为我做的第三件事,便是等我死后,你再将我们三人的尸身,葬在一起。”
积压在裴珏心中的悲哀,此刻突地一起翻涌而起。
他悲哀地大喝道:“你不能死!”、艾青凄然一笑道:“难道你忘了你方才曾经答应我的话么?何况……以你的力量,你又怎能阻止我?”
裴珏怔了半晌,两滴泪珠夺眶而出,眼前这膝陇的情影,变得更加模糊,他悲泣着道:“但是……但是……”
艾青叹道:“但是我现在还不会死,我要以我仅存的一点力量,为你做一些事,三天……三天之后,谁也不能阻止我……去死,三天……”
她喃喃地低语着,又自转过身去,望向那一双靠合着的人影!唉,命运!命运对她的确太残酷了些,竟使她对生命已一无依恋!
裴珏木然愣了半晌,心中暗道:“三天……三天后,我无论如何,也得阻止她自己来伤害自己的性命!纵然我要违背我的誓言,纵然我要被天打雷击,但是我也要救她一命,我还要帮助她,让她去寻找另一种生命的意义!”
心念方转,突见艾青长身而起,她朦胧的身形微微一摇,一双纤掌,便已闪电般击在裴珏身上。
裴珏只觉耳畔嗡然一响,一道炽热的火焰,已穿入他心里。
然后火焰渐渐扩散,由他的心,遍身到肩、臂、股、腔……
终于,他的四肢百骸,都像是已经燃烧起来。
他晕迷而无助地任凭这火焰燃烧着,一种似是撕裂般的痛苦,使得他不能忍受地发出呻吟之声。
痛苦继续着,仿佛千百年那般漫长。
然后,火焰突地熄灭,他四肢瘫散地伸张在四边,只觉有一个温凉的躯体,紧依在他怀中。
痛苦过后,竟是一阵无法形容的舒适,他心中思潮突然乱了,所有一切他从未敢想的淫恶念头,竟一起在他心中涌起。
他艰苦地克制着,然后,又是一阵火焰般的燃烧!
又是千百年的漫长的痛昔!
他呻吟着,翻滚着,突地,一阵平静像闪电般到来,他疲倦地倒卧着,半晌,他突然觉得饥渴——不可忍受的饥渴,他甚至宁愿以自己的生死去换取一杯清水或是一些食物。
虚空……他觉得自己像是已要被风吹了起来,所有的精力与血肉,都像是已随着汗珠流出。
痛苦、舒适、心魔、欲念、虚空……像是永无休止似的,不断地交替着,他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有一个思想:“三天……三天……”
但他却已忘了什么是“三天”,他像是已经历了千百年!
忽然,一切都停止了。
他急剧地喘息着:良久良久……忽然,他记起“三天”,他记起了“三天”的含意,他大喝一声,跃了起未。
洞窟中的光线仍是朦胧的,就像是任何事都未曾发生过一样,但是……“冷月仙子”艾青呢?
他心头一懔,呼道:“艾……夫人,艾青,你……”
只听一声接着一声的回响,自秘道中传来,但四下却寂无回应。
他木立当地,心乱如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
回声寂绝。
他突地听到一声微弱的声响,发自地上。
“珏儿…···”他心头一惊,忽地俯下身去,膝陇的光线中,艾青柔软地卧在地上,那明亮的目光,此刻已完全消失,那乌黑的发丝,此刻竟也变得灰白。
他惊惶而迷乱地扶起了她,惊惶而迷乱地暗中思忖:“难道……难道我已晕迷了许多年?她……她竟然已经老了……呀,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柔软而无力地倚在他怀中的艾青,突又发出一丝声音,也不知是微笑抑或是叹息,呻吟……
只听她轻轻道:“三天……已经过了!”
裴珏大骇道:“三天,才只三天,你……你为什么老了?”
艾青呻吟着道:“你埋葬了我们,便可以走了。”
裴珏大喊着道:“埋葬……我为什么要埋葬你?你……还是沿着的,你还要活下去!永远活下去。”
他喊声是那么嘹亮,但艾青却似根本听不到了!
她只是自语着道:“我全身的气力、精血,已经完全给了你,你……你要好好的做人,好好的做人……我能够帮助你……我高兴的……”
话声未了,突地中断了。
裴珏满面泪痕,悲嘶着道:“你……你……”他终于伏在她身上,放声痛哭了起来!他知道,深深地知道,她已死了!
从她临死前的言语,他知道她已将她一身的功力,以一种奇妙的方法,全部给了自己,而且因气血枯竭而死了。
他只觉此刻倒在他怀中的躯休,是这么轻,轻得几乎接近虚空,然而,此刻压在他心头的负担,却是沉重的。
无比的恩情,无比的感激,无比的悲哀,无比的痛苦……伍得他的心房都似已停止了跳动。
但是,死亡,却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挽回的!
悲剧,终结了!
秘道中的足声,一声接着一声,向外走去,足音是孤单而凄清的,裴珏的心情,也是孤单而凄清的!
他轻轻地将那三具尸体,并排放在一起,他发誓要以一个无比隆重的葬礼,使他们能够安息。
此刻,他立在地道的尽头,仍不禁依恋地回过头去,向那阴森黝黯的洞窗,投以最后之一瞥。
他知道,他根本看不到她,他永远再也无法看到她那明亮的眼波,但是,他却深信,他若是以自己的心去看,那么她随时都会呈现在自己眼前的!
地道上有强光射下,他喃喃着道:“现在是白天了!”
他虽然已有三天三夜未进水米,但他却丝毫不觉饥渴疲倦。他不知道是悲哀伤害了他的食欲,抑或是奇迹造成的力量;他只是俏然合上眼帘,奋力一跃-‘他发觉自己竟似燕子似的飘了上去!峰巅,仍然氖氢着终年不散的云雾,“冷谷双木”盘膝对坐在小石上,裴珏一掠而出,目光一扫,只见这兄弟两人身形似已僵木,须发之上,沾满了水珠,他心中不禁为之大骇:“难道他们也……”
哪知他心念方转,“冷谷双木”却已张开眼来,兄弟二人,对望一眼,冷枯木缓缓道:“你的事办完了么?”
裴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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