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黑了,京口南郊,京镇山地的这小小山城,灯火远远较平日繁盛得多,繁华锦纤的京口城里“飞龙镖局”的分局,却住在这山城中的这家虽洁净,但却简陋的客栈,一是为了京口“飞龙镖局”中的三位镖头,都已远赴西川,再来却是为了要想避开“浪莽山庄”的耳目。
但是,他们失败了,江湖申有成名的人物到了某个地方,这种消息有时会比瘟疫传播得还快,何况他们是“飞龙镖局”中的人。
黄昏时,这小城中便已快马奔驰,冠盖云集,只是到这里来的,大多都是江南武林白道中的豪杰,他们此来并不完全是为了拜访“飞龙镖局”中的镖头,主要的却是想看看,名震天下的“飞龙镖局”对这江南绿林共贺盟主的大会,究竟有什么反应。
但是黄昏后方自来到此间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能看到“龙形八掌”檀明的掌珠的面目了,因为天一入黑,檀文琪就反闩上自己的房门,说是:“旅途劳顿,要睡了,抱歉得很。”
“快马神刀”龚清洋,和“八卦掌”柳辉,只得为她向那些久慕“龙形八掌”盛名,以后久慕“龙女”檀文琪艳名,而赶来拜访的武林豪士道歉,要知道“龙形八掌”檀明当时权倾江湖,他的掌珠,便自也是武林中人所触目的人物,她虽然没有在江湖中闯荡,可是江湖中人却都已知道她的美艳,又有些好事之人,暗中替她取了绰号。
“龙女!”
“嗯……‘龙女’,倒的确是个响亮的名字!”坐在昔年小戴曾经隐居过的招隐古寺西去半里的“浪莽山庄”中大厅里的“神手”战飞,一手摇首折扇,一手捋着长须,含笑如此说道:“可是,不知道这丫头武功究竟怎样,到那天,她如果也来,老夫倒要仔细看看她。”一摇手中折扇,又是一阵狂笑。
坐在他身旁的一个面色惨白,但却面容清秀,身材瘦削,但却一身锦衣的少年,正是“北斗七煞”中闻讯赶来的“七煞”莫星!
此刻他微微一笑,道:“昔年小戴风流招隐古寺中,‘双柑斗酒听黄鹏’,传为千古韵话,今日我倒风流不输小戴,豪气却有过之,在这‘浪莽山庄’中,‘只鸡斗酒论英雄’,哈哈——想来也可成为武林佳话了。”
他说话的声音轻细微弱,有如女子,神气活现,也有些女子之象,不认得他的人,有谁会知道此人便是“北斗七煞”中最狠、最辣、武功亦最高,声名亦最响的“七煞”莫星。
“神手”战飞掀须笑道:“是极,是极,风流不输小戴,哈哈——那‘龙女’檀文琪若是见了莫兄,只怕……哈哈,只怕莫兄此后改个名字叫做‘龙婿’了。”
大厅中济济群豪,立刻都也纵声狂笑起来,大笑声中,只有坐在一边的“七巧童子”吴鸣世,面色似乎一变,似欲长身而起,但目光一转,轻轻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只听“神手”战飞又自接道:“只可惜那位‘金鸡’不曾前来,不然我们桌上的这只鸡,再加上……哈哈,那不就成为‘双鸡斗酒论英雄’了吗?”
厅中又响起一阵更洪亮的笑声,“七巧童子”吴鸣世也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声,后园中的裴珏却没有听到。
他知道“浪莽山庄”中此刻已是风云聚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江湖豪客,自恃身份能够及得上的,便都在会期之前就都到了这里来,“北斗七煞”中,除了“三煞”莫西不知下落外,其余的六位,已来了四位,“大煞”莫南,“五煞”莫北,那日被“冷月仙子”莫名其妙地穷追了一顿,幸好后来突然有人在中途截走艾青,他们方才幸兔于难。
此刻,他们也都到了这里。
除此之外,还有不知多少裴珏不认得的豪客英雄,他也知道,这些人到这里来,都是为了自己。
“但是,我又是为了什么呢?唉——”他悲哀地低叹一声,望着和昨夜一样的灯光,低语着道:他心中只希望三更快些到来,只希望能在三更时分,见到“金童玉女”两位老前辈,更希望能在深夜中见着檀文琪。
这期间,他仍然只有焦急地等待着,暗中低叹着——而他叹息的声音,山城中客栈里的檀文琪自然也无法听到。
她只能听到屋外的哗笑声,她知道自己屋外的一间客厅里,此刻正高张筵席,大会群雄。
哗笑声中,她仿佛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是在讨论那位即将荣膺“江南总瓢把子”的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
有人说:“听说此人是昆仑名宿铁梧桐的高足,一身昆仑剑法,已尽得及师真传,尤其对于‘轻功’一道,更有特别的功夫。”
又有人说:“小弟倒听得的有些不同,兄台你可知道,数十年前,‘形意门’曾一度中兴,而传得,形意门,重振声威的,就是那位怪杰、如意掌‘金八步,后来他老人家虽然因为门人不肖,而不再过问’形意门‘中的事,其实却在暗中物色传人,而这位主儿,听说就是这’如意掌‘的弟子。”这话立刻引起一阵惊叹声,但随即有人反驳着说:“不对,你们都错了。”他停了停,卖了卖关子,方自接着道:“你们大概都知道,约摸十年前,武林中出了个神秘难测的蒙面人,把武林中十多家成名的镖局,全部整毁了,连欧阳平之老镖头,都丧了命,嘿!这位主儿,就是这蒙面人的儿子,他这次出来,是为他老人报仇来了。”
于是,立刻又响起一阵更大的惊叹,身在镖局中的人,更是愁容满面,只有躲在房中的檀文琪,心里却有些好笑,她不知道当龚清洋和柳辉发现这位“主儿”就是他们素来看不起的裴珏时候,他们脸上会有怎样一种表情。
她多么渴望能看到这种表情,她心中的热血,也似乎要沸腾起来了。
但是,没有多久,她飞扬起的心,又被一层浓厚的忧郁笼罩。
“他今夜见着我,会不会还在怪我昨天晚上的孩子气?”
又忖道:“假如他今天不在外面等我,那叫我怎么样去找他呢?我又不知道他究竟是住在哪间房子里。”
她那一双有如春水般的黛眉,便紧紧皱到一处,情潮,又开始紊乱起来,她站起来走动一下,厅中虽然哗笑如故,但她隔壁的房间里,却静得连半点声音部没有,她不知道她的两位“冷叔叔”,此刻在做什么,她只是暗中感激,这两位性情冷僻的怪人,竟为她忍受了这种讨厌的哗笑声。
夜色——
就在人们的等待之中,一分一寸地加重了。
大地,也就变得更加黑暗。
“笃!笃!”
“呀!此刻已经两更了!”
裴珏紧了紧自己衣裳悄悄从后院中走了出来,他极力不使自己的身形行动时,带出任何声音。
“啊!此刻已经两更了!”
檀文琪亦在暗中低语,她又站起来,紧了紧自己的衣裳:“我该去了。”穿上薄底的蛮靴,在腰间系上一条水色的绸带,再用另一条较短的绸带,将满头的秀发轻轻柬住。
然后,她推开窗子,窗外繁星满天,春意正浓,一阵风吹来,她怔了怔,突地又暗中思忖:“假如我去了,他不理我,那么我该怎么办?”
她立刻又坐了下来,端起窗前桌上的冷茶,喝了口:“他不会不理我吧?他对我那么好!”
她微笑了,甜甜的笑容,使得明媚的春夜,更平添了几分春意,她想起他对自己的好处,但是——她突地重重“哼”了一声:“他对我有什么好?他走的时候,连告诉都不告诉我一声,我吃尽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他,可是他却只问我‘珍珍呢?’”“珍珍呢?”她重复地低语着,愤然做了个鬼脸,愤然拉下头上的丝带,“珍珍呢?鬼才知道!”噗地,又坐到椅子上,将脚上的两只鞋子都脱了下来,手掌一挥,两只水色的纤花的小蛮靴,一左一右,远远地落到屋子的角落里,发出“砰,砰”两声轻响。
这一夜,她都没有出去,她甚至没有离开过这房间一步,因为她整夜部在矛盾与痛苦中,她的心,几乎已被撕成两半:“去,他会等你的,他会原谅你的一切!”
“为什么去,你有什么要他原谅的,你为他受了那么多苦,而他却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问起别人。”
天又亮了。
两夜未曾安眠的她,像是一个酒后初醒的醉汉似的,周身都那么疲倦,那么乏力,倒卧在床上,她甚至连指尖都不愿动弹一下。
午膳的时候,她方自有些朦胧的睡意,忽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问她:“琪儿,你可是病了。”
睁开眼,她看到两个颀长枯瘦的人影,并肩站在她床前,她忍不住要哭,终于,有两粒晶莹的泪珠,偷偷自眼眶滑下。
冷枯木双眉微皱,他虽不了解少大的心情,却也知道她并没有真病,只是“心病”而已,他侧顾冷寒竹一眼,两人俱都知道,她是为什么流泪的,只是这两人一生无情,谁也不知道该怎样对一个哀伤着的少女,说句劝解安慰的话。
檀文琪悄然合上眼帘,她想将眼眶中所有的泪水,都隐藏在合起的眼帘里,但是,泪水却又都不听话地滑落了出来。
她只得悲戚地长叹一声,低低说道:“我没有病,冷大叔,二叔,我……”她话犹未了,腰畔突地微微一麻,黑甜的睡意立刻从这微微一麻的地方,弥布她全身。
她睡着了。
站在她床前的枯木寒竹亦自同声叹息一声,悄然带上房门,走了出来,迎面走来向他们含笑为礼的“八卦掌”柳辉,他们却连眼皮都没有抬起半分,迳自走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关起房门,房门外犹自站着满面干笑的柳辉。
只是他虽然心中不忿,却也无可奈何,望着关起的房门暗骂了一声,悻悻走了开去,方自走到店门,忽地儿骑健马急驰而未,马上的骑士,像鸡子似的跃下了马背,柳辉定睛一看,不由失望道:“原来是‘东方五侠’来了,怎地也不通知小弟们一声,也让小弟能及早远迎。”抢步走到门口,一揖到地,连声又道:“不曾远迎,恕罪恕罪。”
说话之间,健马上的骑士,已全都跃下,竟是五个鸢肩蜂腰,面目英挺,俱都穿着浅紫罗衫的华服少年。
昨夜歇息在这客栈中的武林豪士,有的在前院中闲立,此刻见了这“飞龙镖局”中赫赫有名的镖头“八卦掌”柳辉,竟对这五个少年如此恭敬,不由都大为惊诧,一起涌到门口,定晴一看,不论识与不识,见了这少年五人的装束气派,心中方自恍然:“原来是‘虎邱飞灵堡’的东方五侠!”
这少年五人略一整理衣衫,便都抢步到柳辉身前,握手寒暄,十遣如电目光,顾盼之间,又向柳辉身后的相识之人,含笑招呼,而曾经被这少年五人招呼着的武林豪士,脸上便立刻泛起得意的笑容,像是觉得自己能与他们招呼,乃十分荣幸的事。
“快马神刀”龚清洋听到院中的骚动,亦自快步迎出,大喜呼道:“想不到,想不到,东方五兄弟竟一起来了。”抢步走到其中一个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的少年身前,大喜又道:“尤其想不到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铁兄,今日也回到江南来,小弟一入江湖,便想到虎邱去拜访诸兄,只是生怕诸兄俱不在家,又不敢去惊动老人家,是以——哈哈,却想不到今日在此处见着了。”
这少年五人一人店门面上俱都含着微笑,此刻目光一扫,瞥见龚清洋的断手,不由失声道:“龚兄,这是怎么了?,龚清洋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小弟实觉汗颜,唉——稍等小弟再奉告诸兄。”
目光一转,忽又笑道:“诸兄此来,可也是为着那‘浪莽山庄’中的盟主之会吗?”
当先而立的华服少年,也就是被龚清洋称作“铁”兄的一人,含笑道:“正是,我兄弟五人,本来都难得回家,这次恰巧是在端阳节我兄弟回家省亲之时,听得江南道上,传言。神手‘战飞的这次盛举,我兄弟便忍不住要来观光观光,家严本来不许,后来听得我大师兄自西河返来,说起在济南府曾见到’龙形八掌‘檀大爷的侠踪,像是也取道江甫,家父这才令我兄弟前来,一来顺便问候檀大爷好,再来也叫我兄弟致意,说是自从檀大爷上次到寒声去过之后,家严一直身体不舒,是以也不能去京城回拜,请檀大爷不要见怪。”这少年说起话来,不但语声清朗,而且不急不徐,语气从容,一望而知是出身世家的侠士。他目光一转,又自笑道:“总镖头也来了?这连小弟等也不知道呢!”
远远站在西厢跨院门外的一老一少,两个武林豪士,听到他们的话声,那少年忍不住问道:“师父,这五个人是谁呀?怎地连‘龙形八掌’都要到他家里拜访。”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这兄弟五人俱是一母所生,世居江南‘虎邱飞灵堡’,声名赫赫,震动天下,你再想想看,为师可曾与你说过?”
那少年沉吟半晌,方自恍然道:“难道这五人就是音年以一柄铁剑,三枚剑胆,威震群魔的‘铁剑’东方奇的五位公子,东方铁、剑、震、江、湖吗?”
老者含笑道:“不错,方才那与‘快马神刀’说话的,便是东方长公子,习艺于昆仑门下的东方铁;站在他右侧的,那身材较矮,面如满月的,便是拜在峨嵋‘霜寻大师’门下的二公子东方剑!站在他左侧,那身量颀长,凤目长眉的,就是三公子东方震,据说这三公子性情最烈,武功最高,乃是少林寺当今掌门大师的唯一俗家弟子。”
他歇了口气,接道:“那并肩站在他们身后,面貌相同,身材一样的,是一双孪生兄弟,一起拜在武当门下,就是这五兄弟中最幼的东方江,与东方湖了。”他赞佩地微唱一声,又道:“这五人出身武林世家,家世果然显赫无比,师门更是名重当时,可是他们做人行事,却都又那么谦虚有礼,真是人杰,真是人杰……万儿,你将来能学着他们,那就好了!”
那少年剑眉一扬,像是想说什么,又倏然住口,转口说道:“他们的父亲就是一代大侠,可是为什么他们却都不在自己父亲门下学武,难道他一难道他们看不起自己的父亲吗?”
老者微笑道:“这倒是因为‘铁剑’东方老侠客,为了怕自己管教不严,不愿意亲授他们的武功,才叫他们拜倒别人门下,不过,东方老侠客自己也收了个弟子,那就是你去年曾经在山东见过的‘铁面专诸’雷真。”
这师徒两人闲语之中,“东方五兄弟”已被引人正厅,“快马神刀”龚清洋立刻摆下接风盛宴,长兄东方铁一面谦谢,一面又道:“我兄弟这次忍不住要到‘浪莽山庄’来,主要还是为了要看看那位‘总瓢把子’,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
他话声方了,门外突又大步走人两个黑衣带刀的劲装大汉,走到院中,双手一扬,手中高举着一对描金红帖,朗声道:“敝庄庄主特命小的们来问候‘东方五侠’的侠驾,并且送上拜帖,恭请‘东方五侠’于后日正午,光临敝庄!”
东方震冷冷一笑,道:“战神手的动作倒快得很!”
“哈哈,不是老夫自夸,那‘东方五兄弟’到了还不及半个时辰,老夫的拜帖便已送到,这种动作,哈哈——莫兄,你说快不快?”
“神手”战飞掀须大笑,向并肩站在他身旁的“七煞”莫星哈哈笑道。
“七煞”莫星回身望了望仍在大厅中吃喝着的群豪一眼,随手抛却了手中的牙签,微笑着道:“的确快得很,的确快得很,只是——”他的眉一皱,又道:“小弟却有几件担心之事,想对战兄一言。”
“神手”战飞立刻道:“你我自己兄弟,说话难道还会有不便之处,莫兄,你快些说出来——”他一摇手中折扇,掀须一笑,又道:“老夫正自洗耳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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