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渊阁大学士温赢的女儿温兮,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妹。”
听完了这话,我点了点头,然后把眼前的酒喝了。如此简短的一句如今在我的耳中则是千句,万句。
暨渊阁大学士虽说同属内阁,可又有不同。暨渊阁存放着历代的文献,书籍甚至历代史官的记载。在暨渊阁供职的官员每日专管整理文书档案,修书写史,没有中央参赞的权力,而暨渊阁大学士虽说位高可无权。温赢就是这样的人,可他硬是不同,因为他是子蹊的生母温太后的亲哥哥,是外戚,原本也就是一个寡居王妃的兄长,可自从子蹊登基以后身份便不可同日而语,只是这一年多来他并不张扬。
温太后此举到底是只是要稳固温家在朝中的位置,还是有更大的野心?
“永离,在想什么?”
正在我恍惚间,他的手穿过了我的发丝,温柔的好像在安慰我。
“没关系的,不用担心,有我呢,他们那些麻烦到不了你眼前。……对了,要是有一天我们可以自由自在的畅游天地间,你想去哪里呢?”
“怎么这样问?”
“随便想了起来就问了,最近总是幻想有没有一处可以像桃花源那样的地方,……落英满处,人们生活的都怡然自乐,……可我一直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轻轻的摇了摇头,声音也低了下去。
“永离,你曾经见过那样的地方吗?”
他的眼睛是一种绝望后的期望,他在看着我,我无法直接拒绝的说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开始向记忆的深处去找寻,可是除了童年的那个布满欢欣的永嘉之外再也无法找到一处。
可我不能说永嘉,因为我被赶出去的那天,他也在,……
“有,应该是南边吧。永远无法看见边际的绿色的水稻,平静怡和的民风,……山水间有水牛,牧童,还有老人童子,……”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真的?那永离去过吗?”
“没有,……听一个朋友说起来的,他说,他的母,……母亲是南边的人,他也很想去看看他母亲的娘家是什么样子的。”
差一点就说错了,那个是他的母后,那个人是先王。
“好美呀,……等过了这一阵子,这些事情都平息了,我要和永离去看看。”
看着子蹊兴奋的情绪,我突然想起了先王曾经和我说过的话,不知道当年的他是否也像我们一样,在一个虚幻的愿望中编造着更加空泛的想象。
一顿饭到现在吃的也算是尽兴了,子蹊一扫愁容,也喝了不少酒,逐渐的笑逐颜开,已然是熏然薄醉了。我没有告诉他的是,这酒是江南春,不同的是,我并没有加入它特有的最后一味配料春情丹,可这酒的本身已是清冽绵软,在不经意中渗透了进去,就在清醒中有一丝的萎靡。
子蹊回宫的时候已经是月华中天了,送他到大门,看着他远去,然后在转身的时候突然感觉今夜如水一般的清爽,白天的燥热完全退去,余下的只是沉静的怡和。
这个时候三伯状似无意的说了一声,“大人,听人说,最近有人要从西疆把当时新州发配过去的人找回来,……”
我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刚听到的线报,但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突然,感觉心开了,有些原来隐约的事情进入了我的脑中。陆风毅的牵连是在太大,可是无论他们如何做,那些银子没有到新州就是没有到新州,就是他们有通天的手段,可还是不能做如此谎言,所以必然会另辟蹊径,如此一来,……
“需要做些什么吗?”
三伯的声音永远都是那样的平稳,让我都在不自觉当中心安了。
“……好,准备一份厚礼,后天文相府摆酒,我要登门道贺。对了,慕容哪里去了,怎么没有见过他?”
三伯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那个孩子心气高,大人要是对他不上心,也就不用多挂念他了。”
我揽住了他的肩,拉着他一起走。
“三伯,……这些年多谢你照顾父亲了,现在又来这里,……”
“这些天有些事情太麻烦,如果缺了家里人,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呢。”
“至于慕容,……也就是三伯能这样跟我说话。很多时候我真的想有个人对我说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说着说着,想起了早上的时候慕容对我说的话,不由有些忐忑。那样的一个孩子,那样的人生,不应该卷进来的。
“三伯,慕容在府里吗?”
“不在,今天大人上朝的时候他就出去了,现在还是没有回来。派人去找了,发现他在城东的天机阁喝酒,估计现在还在。”
说到这里,我们停在了一棵月桂树前,看着月光透过了尚未开花的枝叶倾泻了下来,点滴洒在了我们的脸上,可最多的还是落在了脚边,如此皎洁,甚是清丽。
沉静了一下,我说。
“还是我去一趟好了,他年轻气盛,武功又好,一个人在外面估计喝酒喝的也不少,怕惹事。”
“大人,他拥有太多的变故,尽量不要,……再说,他现在很安全,那个天机阁是天决门在京城的分舵。”
“如果,如果我有一个弟弟像他一样,我也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不知道为什么。其实他说他喜欢我,我想不过是一种错觉,再说,我根本不是什么佳人,他也只是一时的迷惑罢了。”
“大人是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自己?”
我瞥了一下他,三伯的样子却无法看出表情。我一笑,可这次没有说话,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伸出了双手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感觉精气又回到了身体里,脑子也清醒了很多。
“哈哈,三伯,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不过有些人有些事情不能只凭借衡量去做的,估计久了,也就不是估计了。我去找他。”
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然后回头对依然站着的三伯说。
“对了,三伯帮我把当年买玉版十三行的那个人的家人找出来一下,有些事情早做打算,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毕竟那个人买的东西,现在在我的手上。”
回房把身上的一身朝服换了下来,此时的我竟然有了一份感慨。荆棘丛生的地方,我们不能害怕,也不能一味的应付,要学会如何掌握主动。即使,我牵引了这个开始,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天机阁虽然不如谪仙楼古老豪华,可古朴清静的环境让我一到这里就感觉很舒服。难怪慕容到这里来了,的确是一处可以散心的好去处。自我进来,我看见的却是周围一些人若有似无的注意。然后就见从楼上下来一个白衣少年,狭长的眼睛,束住头发的两根丝带垂落前胸,很是干净俊秀。我见过他,他就是当初给慕容天裴背剑的那个人。他抱了一下拳,然后说,“在下天决门楚七,阁下可是周离,周大人?”
我一笑。
“原来想着赶紧过来,不过看来,也许我是多此一举了。不错,我就是周离。我们曾经见过的,在京城到新州的路上。慕容现在还在吗?”
他点了一下头,然后身子一让。
“在下为大人带路,少主,人在楼上。”
我本来想这就回去了,可楚七却到了我的身后,作势一定要我上去。我一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里是用铁柏木架成的楼梯,踏上去的时候还有一种空洞的响声。一扇精致的雕花门半开着,门边有两个蓝衫武士,目不斜视的站在那里。我却在刚到楼梯口的时候就闻见了里面飘出来的那些浓浓的酒味。
“他,……喝了一整天的酒吗?“
我问身后的楚七,可他并没有再回答我。单是走到我的面前,彻底打开了那道门。屋子里面一片狼藉,酒坛子横七竖八的放的到处都是。慕容怕在桌子上,绯红色的脸颊让平时有些苍白的秀美消逝的没有踪迹,现在的他甚至有了些妩媚。
“少主吩咐了不许任何人进来,可,我想如果是周大人倒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所以这里乱成了这样,也没有收拾。“
走到慕容的面前,看见他醉成这个样子,于是想伸手搀他,可突然发现,原来我单手是如此的不济。
“楚七,如果不是你们少主下的命令让你们都不准进来,……你也根本不想让我进来的是吗?看见了我,只不过是看到了一个借口。那么现在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让你们的人赶紧进来侍候好了。”
这个时候的他突然笑了出来,那样的笑容让看似平凡的他居然显现出一种豪情的魅力。
“周相,我发现我开始喜欢上你了,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和你说话真的很痛快。如果大人您不介意,楚七倒想请大人喝一杯水酒。”
他说着,打了手势,外面马上进来四个少年,两个开始收拾这个狼藉的屋子,另外两个小心的架起慕容,走了出去。
“不了,太晚了,周某明日还有事,这就告辞了。”
“等等。”我转身要走,可他拦住了我。
“周相,现在外面天也晚了,要是让少主和您回去,实在是不方便,可如果您要是一个人走了,明天少主醒过来,在下也着实无法交待。天决门的门规极严苛,在下现在已经是违抗少主的命令了。所以还请大人帮在下一帮。”
说着他倒是一躬到地,反而让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拉起了他。
“楚七,那你要我怎么帮你?”
“大人可否今夜就在这宿了,给您准备的是上好的客房,绝对不会要大人感觉不适的。然后,我们派一个小童去府上跟您的家人打个招呼。至于安全方面,我以天决门上下几百人的性命保护您,不容有失,如何?”
“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回去了,是吗,楚七?”
他一笑,笑的竟是如此的清朗,仿佛一个没有心计的孩子,这个时候我才有一种感觉,他不过也才是一个比慕容还要年少的少年而已,即使有些时候深沉了一些,可毕竟年纪还轻。
“周大人说哪里话,楚七不是那样的人。……不过只是以少主心中所想为重罢了。”
“你就知道他一定和你想的一样吗?”
他一愣,我可以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他的犹豫,可旋即他又恢复了原来的笑容,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大人,这边请。这里有刚来的汾酒,大人可想一试?虽说并不清冽干爽,可它的确也是难得的珍品。”
本来是在不想喝的,可是硬被楚七拉到厅堂上灌了两杯。有些呛,等咽入喉中的时候却已感觉脸颊微热,轻轻咳了两下。
“怎么样?”他问我。
辣。
我就说了这一个词,而周围的人在静过之后都笑了。楚七仿佛很是无奈,给了我一碗汤让我顺顺气。
“原来,你竟是个不会喝酒的,我原先还以为可以遇到酒中知己呢。传闻不可信,传闻不可信,……”
我安生的喝了那碗有些酸涩的汤水,笑了笑。
“传闻都说什么了?说我善品美酒,还是整日糟蹋琼浆,只图个醉生梦死?”
“都有。”
“其实我不会品酒倒是真的,不过酒也喝,全当了佐餐下饭的调料了。说句实话,其实这酒好不好,我是真的不知道。只是感觉我家的酒比较清,不辣,也不浓重。”
他没有说话,随便拿起了一个杯子,喝了口茶。
“你到真直白,我原先想着你肯定要附庸风雅一番。……作什么笑成这个样子,读书人不都是那个样子,装腔作势的,十分的不爽快。”
我又笑了,这个楚七,有的时候和慕容真的很像。
“那不过是你见过的几个穷酸秀才什么,真正的读书人不是那个样子的。”
“那是什么样子?”
“是什么样子的?是很多种样子的,就像最清洌的酒,也像最坚硬的玉,还有就是,……水一样,不会被任何石头阻挡它的去向,即使如山的巨石也一样,终究会穿出个洞来的。”
“他笑了。我感觉你是一个没有心计的人,对一个不熟悉的人讲这么多的话。”
“我对和我没有关系的人一想都很好的。楚七,而且,你也很对我的脾气。”
后来,我们就这样聊了很久。慕容醉的不轻,而且也许是心中有事整夜也没有睡沉,楚七终是放心不下,又是为他宽衣,又是喂汤药的。我就倚在门边,他们折腾了大半夜,我也站了大半夜,到后来,就感觉两腿酸软,想是立的久了,血也沉了。
楚七的才具不下于慕容,可能让他甘于站在别人的身后,背着那把剑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心吧。
“你今天为什么来?”
思绪飘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在黎明前最阴暗的时候由他问了出来。因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总不能放他一个人在外面的,是我把它带进京城的,我不想他出事。”
这是我说的话。
“如果有一天他出了任何事,原因都会只能是一个人的。……可那个人终究会舍弃他的。因为,少主在他眼中分量太轻了。”
我笑着拍着楚七的肩,“楚七呀楚七,为什么你比我还唠叨,比我还沉闷?”
他正色把我的手拍开,然后对我说,“我先出去了,你也睡一会好了,……”
“等等,”我拦住了他。
“楚七,你做这些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要知道留我在这里,等他醒过来后也许认为这些都是我做的。”
“其实事情很多时候并不复杂,主要看你的心里愿意怎么看了,……他愿意这样想,因为这样会让他高兴,也就够了。再说,你不也是大老远的过来了,怎么也是一夜没有睡,对于他,已经足够了,……”
“楚七,你在做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希望你可以明白,……”
“如果可以控制,就不愚蠢了。”
这话随着他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那扇门后,而后就是外面雄鸡一声长鸣,朝日显出了今天的第一丝金光。
看了看床上这才安稳些的慕容,为他压了压被子,而后也轻轻的走了出去。这里有个回廊,可以看见后面的园子,虽然不如周府的宽广但也是在辗转间显露出玲珑心思,几棵淡黄|色的牡丹在这样的清晨闲闲的倚在碎石雕琢的假山旁边。
为什么我会来这里?这是楚七问过我的问题,可我说不上来。其实这个时候我不应该在这里的,外面随便任何一件事都比慕容重要,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站在这里呆了大半夜?
因为什么?难道我身上背负还不够多吗?
也许,是我太寂寞了吧,现在的慕容,太像当年的龙泱了。一样的武功绝顶,一样的安静,甚至在我心中一样的清纯干净,让我可以有片刻的安宁。
人,就是这样的自私,在子蹊那里寻找一种王权的保护,而在身边之人寻找的是心灵上的慰籍。
子蹊,……也许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反对的,可我从开始就没有对他完全放开所有的心事,因为那些事情对我们而言是在太沉重了。
弑君,天啊,我竟然背负了如此可怕的罪名。不知道在子蹊的心中可否感觉到不安?
如果今天那个王位上的人不是子蹊,我会如何呢?我不知道。
如今想的这些都是一些十恶不赦的罪,但凡让旁人知道一星半点都是永不能超生的,可我其实做的并不隐秘,目前,究竟会向何处发展?
正在胡乱想着,突然感觉身后一热,惊得我连忙回头,却看见了慕容那有些潋滟的眼睛,和没有退去酒意的呼吸。
“他抓住了我的手,永离,你怎么来了?”
如此的急切,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