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次的生辰宴……实在有些古怪。
不是一般的古怪,是古怪的非同一般。
大小宾客三百七十二人,满满当当坐了四十张宴席圆桌。七百多只眼睛互相望着,大眼瞪小眼。
在他们的面前,是一张张空荡荡的桌面。每张空荡荡的桌面上,都只放了一大锅汤,十把汤勺。本来应该摆满的各式山珍海味佳肴点心鲜菜干货至今踪迹不见。
七百多只眼睛齐齐扫过几十锅冒着热气的汤,又齐齐转向主人席上那个坐得笔直的白色身影。
苍子夜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桌上的那锅汤。良久,伸出手去,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口喝下去。
然后他对今晚的各位宾客介绍,“今晚的汤料,大雁汤。”
“哦~~”周围响起一片恍然了解的声音。各位宾客纷纷拿起面前的汤勺品尝苍鹰堡特产的大雁汤。
众多期盼的眼神中,苍子夜拿起筷子,从汤里夹了一筷肉,道,“今晚的主菜,清煮大雁。”
“哦……”各位宾客纷纷拿起筷子,在同桌其他人下手抢光之前赶紧夹一点大雁肉出来。
众多更加期待的眼神中,苍子夜端起面前的碗,把那块肉丢到白饭上面,道,“吃饭吧。”
“……”周围一阵沉默。
然后响起一片默默扒饭和拼命灌汤的声音。
顿饭时间过后……
来宾纷纷放下饭碗,表达他们对苍鹰堡此次款待的感谢心情。
“苍鹰堡特产的大雁汤果然鲜美无比啊,哈哈~~”
“早就听说今年宴席风格崇尚反朴归真,看来果然不错,哈哈哈~~”
“以苍鹰堡的势力行事却如此低调,实乃我等应该借鉴之处啊,哈哈哈哈~~”
…………
“唉~~~~没吃饱啊。”
夹在众多笑声中突然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抱怨的语气分外突兀。周围众人纷纷侧目。
苍子夜眼皮一跳,不动声色的凝目望去——
边远的那个桌子上,依稀有个人影抱着单膝斜靠在椅上,拿着筷子在汤里翻翻拣拣,嘴里还在喃喃抱怨个不停。
苍子夜站起来。“今天就到这里罢。各位请回客房小憩。”
一番寒暄客气之后,众人各自告辞离去,十个里面有九个暗地跟带路家丁打听苍鹰堡的厨房在什么方向。
不一会功夫,诺大的庭院里就只剩下四十桌的残羹剩汤,一站一坐两个人。
苍子夜抿起唇,走过去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什么时候来的?”
对面的年轻人放下筷子,仔细想了想,“大概昨天早上罢。”
眉头微微一拧。“早晨刚来,晚上就诈了苍鹰堡五万两银子。还是在苍鹰堡的地盘上明目张胆做的。”
“什么叫‘诈了五万两银子’?”年轻人不满的抗议,“那可是我正大光明赌赢的。”
苍子夜扯扯唇。“整整两年,只要到了苍鹰堡的地盘就不停拔我的毛。听了最近江湖上的流传,都说北边那只苍鹰已经被拔毛雁拔成秃鹰了。”
年轻人大笑起来,眉宇间尽是洒脱不羁的明朗。
他丢下筷子,站起来拍拍苍子夜的肩头,“放心放心,我有分寸的。至少会给你留几根长长的翎毛装饰门面。”
苍子夜不答言,却反握住了他的手。“小非……”
雁非任由他握着,也不去挣,只是微微一笑,“叫我大雁。”
寒冷的风从身边打着旋儿刮过,衣襟沙沙的摩擦响动,湿热温润的唇覆了上来。
※ ※ ※ ※
漠北的初春时日不比中原地区,天黑的很早。午时之后不过两个时辰,天色就已经黯淡的要掌灯了。
床板的响动声逐渐停住的时候,房间里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音。
“你是一年比一年来的晚了。”
因为是棉被里传出来,声音闷闷的。
“是吗?”另一个声音随口回答道,“因为今年没找到合适的贺礼啊。”
昏黄的烛光下,厚实的棉被被人从里面拉了拉,重新裹得紧密严实。
沉默了一阵。“你的那些礼物……不要也罢。”
“喂,你这样说很伤人的心哎。”
“……总比你带什么奇怪东西来让我伤心要好吧?”
“哈哈哈哈有吗……”
“去年送的那个拐杖是天山毒姥的随身武器,放在大堂上三个月没人敢碰,后来还是毒姥自己来拿回去了。前年送的是十万两银子的借条,连我的例钱都连着半年少发了一半才勉强凑齐了。更不用提大前年——”
“打住!”
被子忽然掀开一角,雁非从缝隙里钻出来。室内沁凉的空气吹在脸上,他重重的深呼吸几次,毛巾拭去额头细密的汗珠,拿过床边的中衣披起来,随手拿过另一件抛在苍子夜身上。
苍子夜也起身穿戴起来,低着头扣衣襟上的几个盘扣。乌亮的黑发从头上垂下来,笔直的泻落肩头。
穿好了衣服,拢起头发束冠,弄了几次都歪歪斜斜。眼角瞥到雁非靠在床边看得直笑,不免有些尴尬。偏偏这些平日都是侍女做的,自己盘弄动作生疏的很。
又折腾了几次,折腾到雁非也看不过去了,坐到他背后,拿过梳子替他理顺弄乱的发丝,又拿了个玉扣环把头发拢齐束起来。
一边盘弄着头发,一边有事没事的随口东聊西扯,从最近江湖势力的风云变幻直说到纵横山庄少主遭悔婚的内情八卦。
“最近你是不是都在北方的时间比较多?”苍子夜忽然问道。
“是啊。”雁非一笑道,“你连我在哪里出没都打听的这么清楚?”
“即使没有特意打听也能猜得出来。”
苍子夜淡淡道,“‘东西双狼,南钟北雁’。最近你在江湖上可有名的很啊。”
雁非大笑,“都是江湖上的无聊人多事。无论如何,和那花丛两匹狼并列总不是什么好事吧……束好了。”随手把手里梳子抛到地上,翻身下床。“我要走了。”
苍子夜微微吃惊, “这么快就走?”
“是啊,手边有急事,赶时间。”雁非打理了一下自身衣服,走过去拉开大门。
门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晚上的夜风突然卷进门来,两人都微微瑟缩了一下。
“走了。有空再回来。”
声音还没有落地,人已经变成一个淡淡的黑影消失在夜色中。
坐在床头,黑玉般的眼眸凝望着那消失在门口的人影良久,缓缓收回来,落在凌乱的床缛上。
知道他急着赶去哪里。
今冬天寒,黄河上游冰封严重。按照经验推断,最迟三月,黄河的冰凌汛就要到了。
昨天被拔去的五万两银子,想必会被用去准备防备汛灾了吧。
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拔毛雁,却常常一掷万金,弄得自己身上一个铜板都不剩,让人听得哭笑不得,只能苦笑不已。
转头望着空掉一半的被褥,触手犹温,心头不觉有些怅然。
苍子夜披衣下床,凝神看着远方暗色的天空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神甚放,形如眠
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
欲重歌兮梦觉,推枕惘然独念,人事底亏全』
纵是是翱翔天地的鸿鹄,一旦飞倦了,也会有个地方供他停留休憩。
待到阳春三月,南飞的大雁应该就可以飞回来了吧。
无论如何,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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