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岚从神桌上找到一截被丢弃的香烛,重新放置在有点歪斜的烛台上,靠着打火石,总算是得到一点点光明。外头的风雨正不断地从破掉的窗口吹进来,让人有些担心,不知这座破庙还能在如此狂风豪雨下撑多久?
“三少爷……你觉不觉得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呀?”
恶人没胆的小珞子,从回到了庙内后,再也不敢发表任何嘲笑这间破庙的言论,只是苍白着一张小脸缩在于岚身后,跟进跟出的,活像是于岚的影子。
“声音?”他倾耳聆听了一会儿。“没有。”
小珞子皱着苦瓜脸,心想莫非是自己多心了。可是从刚刚开始,他就觉得庙内有股阴森之气,屋外浠沥哗啦的雨声里,还夹带着气若游丝的声音……“啊啊”的断断续续叫着,可是那七分不像人三分倒像鬼的声音,也有可能是风吹过细缝所造成的诡响。
“小珞子,你去庙后头找找有没有废弃不要的木头可以充当柴火的。”
“咦?我一个人吗?”小珞子原地跳起。
“这里除了你还有谁?”
“三少爷,我一个人会怕。”
“不要在那儿撒娇了, 这种时候还要人帮你擦屁股不成? ”于岚严厉地说:“快去!没有柴火,今夜的气温肯定会冻死人。”
不敌于于岚那骇人的目光,小珞子垂头丧气地认命往庙后移动。他畏缩地走到神桌后方,看到里面比前头还要黑暗,内心发毛得直想回头——可是别瞧三少爷平时温和的脸孔,但赏罚分明的他一旦发起脾气,就算他两个兄长也都不敢与之为敌,何况他只是个小小奴才。
总之,万一自己遇上什么“玩意儿”,就大叫着拔腿跑吧!抱定逃亡主义的小珞子,拖着龟步慢慢消失在庙后。
于岚见状,也只能摇头叹气。
看样子那小笨蛋已经百分之百的把茶房小二的话当真了——一心相信这庙内藏有不祥之物。
这座庙在他人眼中的确构得上阴森、鬼魅,但那些神怪之说多半都是些穿盘附会的谣言。于岚认为与其相信这些,不如去探索传言的真相,结果通常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荒谬可笑。
就像先前留住他们脚步的及时雨一样,要把它形容为“神明的力量”,也会有人相信,但就于岚看来,那不过是偶然中的偶然,巧合而已。
突然,庙后一声拔高的尖叫传来。
于岚马上放下手边的工作,往里面奔去,“小珞子,发生什么事了?!”
整个人向后倒坐在地上的小珞子,手指着黑漆漆的一端,牙齿不断上下打颤地说:“出现了,三少爷,真的出现了!那……那边,我肯定听到了女人的哭叫声……就在墙的后面,我不会听错的……三少爷,这庙肯定不干净,咱们快走吧!”
于岚把他捉起来拉到身后去,自己则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小珞子捉着他的衣尾不断地求他快点离开,可是于岚的好奇心已经被撩起,不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是不会罢手的。
当他越靠近那片墙时,他也听到了小珞子所说的哭声……而且把耳朵贴到墙面上,好像还听到有人在说话?这可奇了,他只知有“鬼哭神号”,可从没听过鬼会聊天开讲的。
“少爷,您在做什么!”看到于岚敲着墙壁,小珞子一脸几近崩溃的叫道。
“嘘,别吵。”他测试过墙面的厚度后,双手掌心贴在壁面上,暗暗发功,接着大喝一声,墙面应声往后被击破一个大洞——
“呀!你们是谁?”
墙的另外一边映现的光景,让反应向来敏捷的于岚也不禁愣住了。
一名半老徐娘与老翁正在“奋战”状态下,赤条精光在床上,瞪着莫明其妙被打穿的墙壁,和站在洞穿的墙面口的滕于岚。
于岚沉默了片刻后,以天生优雅的气质缓缓微笑说:“抱歉,在下无意打扰二位的‘雅兴’,请二位不必介意我的存在,继续……呃……继续你们正在进行的,在下马上离开。这面墙,我会想办法找东西把它遮起来的。”
“你、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气急败坏的老翁慌忙找着他遮身蔽体的衣物。
半老徐娘则以她岁月锻炼出来的锐利眼光,默默打量着这名临危不乱,还能心平气和地应对这突发状况的翩翩美青年。
“敝姓滕,路过此村想借荒庙过夜,不料我家的奴才听到这庙内有奇声,在下循声索骥的来到这墙边,因为不知道这后面有人家相连,所以误毁您家的墙壁,真是非常抱歉。这面墙的修理费用,请务必由在下来负责吧。”于岚说明一番后,不忘补上一抹亲切的笑容聊表歉意。
“真是……”老翁套上衣裤,匆匆下床说:“开什么玩笑,我从未碰过这么丢人的情况,这都是你的错,女人!我不会再来了,你和你女儿就等着活活饿死吧!”
老翁跨着愤怒的大步离开,在出去前还差点撞倒一位正要进来的姑娘。
“啊——”于岚看到那位姑娘时,不禁叫道。这村子真是太小了,他竟还会再次见到那位哑巴姑娘。
姑娘也意识到他的存在,黑黝黝的大眼睛同样诧异地锁住他。
???
裴奴在屋外就听到屋内传来的巨响。
她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进去,因为娘在“做生意”的时候,绝对不允许自己闯入的,甚至也不让裴奴接近屋子半步,她总要裴奴躲得越远越好。她说那些上门来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万一他们对裴奴动了什么邪念,凭她一个女人家可是难保女儿的安危。
可是,那声不寻常的巨响是怎么回事?裴奴在门外徘徊不去,最后她还是不能放心地伸手握住了门把,谁知同时村子里的首富黄善人也正好冲了出来,要不是裴奴闪得快,两人已经撞在一起了。黄善人瞪了裴奴一眼,骂一句“小杂种,闪开!”,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到底黄善人为何如此生气,回头裴奴一看到简陋的家中,破旧的墙壁上凭空多了个大洞,以及站在洞的那一端的男人,就得到答案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裴奴怔忡地看着自己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看到的俊朗青年,心湖顿时波涛汹涌地激动起来。
“我说这位公子——”
裴奴听到娘开口,这才惊醒过来。
只听到谭氏不慌不忙地说:“你是打算一直站在那儿呆看吗?不管是要进来还是要离去,快做个决定吧!屋子破了个洞,我可冷得紧了。”
青年也回过神,恭敬地一拱手说:“抱歉,打扰了。”
他要离开了?裴奴好不容易再次见到他,但又要失之交臂了吗?她心里的焦急仿佛直传到她娘亲的耳中,谭氏叫住了他。
“我说你这年轻人性子真急,打破了墙,我都还没怪罪你,你就想跑了吗?”
“大娘您要在下怎么做……”去也不是、留也不是的他,苦笑着说。
谭氏起身套上件单衣,挥着手招呼他说:“那间破庙哪能住人,既然这墙都被你们打破了,就过来我这边吧。虽然这儿和破庙差不多,但至少你不会打扰到神女,惹怒神老人家就不妙了。”
“可……又怕反过来会打扰到你们……”
“你已经打扰了,小伙子。”谭氏直爽地大笑说:“我还头一回见到有人能把墙给弄塌的,瞧你身上也没长几块肉,哪来的浑身怪力呀?别在那儿嗦嗦了,我叫你过来就过来。”
无奈的,青年好脾气地一笑。“那我和我家奴才,就厚颜叨扰府上。”
“还有奴才呀?”谭氏瞪大眼睛,在这村子里除了首富的黄大善人家中有钱供得起长工外,哪儿有人随身带着奴才出门的!“裴奴,你也别愣在那儿了,晚膳准备好了吗?多了两位客人,你可别给娘漏气,多弄点菜呀。”
裴奴点点头,明知现在家中的存粮哪够再多喂两张嘴,她还是默默纵容娘亲那打肿脸充胖子的性格。
“别忙,姑娘,请留步。”他一边挽留了裴奴,一边对她娘亲说:“这位大娘,非常感谢您的好客之情,不过在下自有备粮可食,请不要为我主仆二人张罗了。”
“我说你这小伙子话还真多!”谭氏不容他多说地摇头。“裴奴,照娘的话去做就是了。下去吧!”
一句话就决定胜负了。这场客套的角力赛,最后由强势、豪攀的谭氏获胜。
裴奴走到小屋外的灶房处,在原本的三菜一汤外,又多放了几块饼下去烤,还取出本来要留着过节才吃的腊肉,切下厚厚的几片加热。手脚利落地在一盏茶的功夫里,把原本寒伧的晚膳变化为一顿少有的丰盛大餐。
表面上裴奴手脚麻乎地在料理着,但她内心的激动透过她握着锅铲的小手不断颤抖而泄密。邂逅一次是偶然,但邂逅两次就是一种冥冥的缘分,过去娘亲寥寥可数的谈到爹爹时,曾经用过这样的句子。那时,裴奴不懂娘的脸上何以有种既甜蜜又痛苦的表情,而今隐约地,她懂了。
她现在的胸口就又胀又热,这陌生的感觉让她口中甜滋滋的,就像她最喜欢偷偷吸的花蜜味道,可是一方面她又觉得呼吸困难而非常痛苦。她不知拿这胸口的悸痛如何是好,等一会儿送晚膳进去时,她希望自己的举动能恢复正常,而不要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行为——像是在他面前摔个四脚朝天的蠢事才好。
裴奴在脸上泼了好几次冷水,确定自己的脸已经不发烫了,才把晚放在一只陈旧的木盘上,送到屋内去。
“哈哈哈,原来如此,那么你就不得不留下来了?哈哈哈!”
门一打开,娘正开怀大笑着,而滕公子的脸上挂着,但眼睛一瞄到她的出现,马上就要身旁的小男孩来帮助她。
裴奴摇着头拒绝他的好意,自己把饭菜一一端上家中仅有的一张千疮百孔的破木桌上。
“裴奴,这位是滕公子,那边那位小哥是小珞子。不过跟你说了也没用,反正你也不会喊人家。”谭氏随性地介绍完后,转头对着滕于岚说:“抱歉了,我女儿虽然生了一张嘴巴,却不知该拿它来说话。成天就知道对着动物、鸟儿唱歌聊天,真不懂那有何乐趣的。”
裴奴羞怯地低下脸,娘这么说一定会让公子认为她是怪人吧?
“哇,这么标致的姑娘却是哑巴?”
“小珞子!”滕于岚不悦地以眼神制止。
“呵呵,不要紧的。我女儿不是哑巴,她只是不说话而已,小时候她的的确确是会喊娘。不知怎地,长大了话就越来越少,近两、三年,她几乎没有说话过了。”谭氏招呼着他们坐在桌旁说:“我们这儿是乡下地方,没有什么好菜,请二位多包涵了。”
小珞子已经高兴得直拍手了。“热腾腾的饭菜,天呀,我今天居然吃得到,我还以为今儿个肯定又要啃肉干和窝窝头了呢!想不到这个鬼见愁的穷村子里还有像谭大娘这么亲切的好人,我们主仆遇到您太幸运了。”
这回,滕于岚狠狠地敲了他的脑后勺一下。“你说话太没大没小了,怎么可以随意批评他人的村子。这对亲切的大娘而言,不觉失礼了吗?”
“对、对不起嘛!”
“不要紧、不要紧,”谭大娘笑着说:“他说的没错,这村子是穷,而且——明早上若雨停了,公子你们还是快点离开的好。我大娘不会说话,劝你们快快走人是为你们着想,否则迟了想走也走不了。”
“大娘,您是第二位要我们快离开这村子的人,莫非这村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于岚好奇地问。
“不可告人……也许吧。”谭大娘脸色一黯地说:“总之这和你这个外人没啥关系,你要是想在这人世间活久一点,听我这过来人一句劝,小伙子,千万不要太好奇,也别多管闲事,等到麻烦真的找到你身上时,就已经太迟了。”
“大娘?”隐约中,于岚感受得到谭大娘低落的心情。
“吃吧,吃吧,管他什么明天、后天,能吃就得吃。”谭大娘故做开朗地转开话题,猛劝他们主仆进食。
恐怕谭大娘是不会告诉他实情了,于岚也无从追问。
一名美貌却“拒绝说话”的少女,一名年过半百、个性豪爽的寡妇,一间相连着破庙的破屋,一个气急败坏离开的老翁,然后加起来就是一个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村子。
这和他要寻的宝藏一点关连也没有,但于岚的直觉却处于警戒状态。
于岚抬起思索的目光,正巧谭裴奴也悄悄看着他,两人四目相接,她立刻垂下颈项不敢面对他,一股明显的红潮染得她雪白的颈子透着粉红,格外吸引人。
希望只是他多心,但他的的确确感到其中潜藏着一股危机。
他打西而来,向东而去,他带来破坏和死亡,他带走钱财与宝贵。
第三章
清晨鸡鸣时分,谭裴奴早已梳洗完毕,她拎着一只装着碎菜叶的竹篮,走到屋侧一座小小的竹园中,以充满朝气的声音说:“早安,老黄、小朱、小白、小棕!你们今天也很健康吗?”
鸡儿咕咕地拉了几声长鸣,回答她的问题。
裴奴微笑着拉开竹篱笆的门,点头说:“精神好是好事呀,我今天心情也很好,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感觉今早空气特别新鲜呢!你们也有同感吗?”
鸡儿们再度咕咕地叫着。
“问我为什么心情好呀?我告诉你们喔,昨夜家里来了两位客人,非常有趣喔。他们谈了好多我见都没见过的事,还告诉我和娘许多有趣的小故事。你们绝不会相信这世上居然有姑娘向人求婚吧?呵呵,那位客人的嫂子就是这么做,结果赢得他老哥的芳心。不可思议对吧?”
这一回,鸡儿们七嘴八舌地咕咕叫着,模样就像街头巷尾的长舌妇。
“我?我才不敢呢!被你看出来了,老黄。你真聪明!没错,那位客人长得很俊喔,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就连村子里最俊的小耿子都不及他千分之一,而且他是个好人,昨天我差点被那个坏胚子王六给……就是他救了我。”
鸡儿们激动地啼鸣,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
“安心,我没事。谢谢你们的关心。”裴奴蹲下来,把菜叶一根根喂给她多年的好友。“可惜,他今天就会离开了,所以你们可能见不到他的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声扑哧轻笑在竹篱外响起,裴奴吓得看向自己后方,才发现滕于岚的身影,自己刚刚和鸡儿们的私密对话全被他听见了吗?他听到自己说话,而且还说他长得多俊俏?裴奴羞窘得想挖个洞钻下去,不知如何是好的慌张后退。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只是一早醒来散步的听到人说话的声音,便过来瞧瞧。”他带着歉意凝视着她说。
被他的黑眸锁住而无处可逃的裴奴,不安地绞着双手。
“你生气了吗?”
裴奴低垂着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她吓了一跳,觉得很丢脸,但……对他,她气不起来。这人的笑容里,有种让人不由得宠溺的放肆,让人觉得不论他做了多过分的事,只要有这一笑,就什么都能原谅了。
“还好,那我就安心多了。见你和它们聊得如此愉快,我好生羡慕。总算知道你能说会听,当初第一次见面时,我还苦恼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把我想说的话让你知道。只差没有原地手舞足蹈的比划给你看了。”
一想到他形容的模样,裴奴唇角悄悄浮现了笑意。
“啊,你终于笑了。”
裴奴飞快地以手掩住自己的脸颊,她的笑脸该不会很奇怪吧?因为不常笑,连笑的方法都忘了。但,很快的这个忧虑在滕于岚的下一句话中瓦解。
“笑比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