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汉突然静默下来。
“怎么了?”
他摇摇头。“我的情人能不能相信,我自己都不知道。当年,我们私奔的前一晚,她曾经离开屋子半个时辰之久,等她好不容易回来,脸色一直很奇怪。但我怎么问,她都不肯说。隔天……”
“你们的私奔计划就东窗事发了?”于岚替他说出这难以启齿的事实。“怪不得……你十八年来不曾回村子去找她,也是因为你害怕万一她真是告密者背叛了你,你会不知所措吧?”
瘦汉以一声轻叹取代回答。
“那么这十八年来你一直都在这洞中生活?”
“怎么可能。”瘦汉挥挥手说:“我靠自己的力量在醉梅镇上做点小营生过日子,那镇就离这儿约五六十里远,也不用担心会遇上神女村的人。每到这雨季,就会上这儿来守着,观察水势……让我终于确定一件事。”
“即使没有祭口,这河水也不会淹没整个村子,是吧?”于岚微笑着一语道中答案。
“你、你怎么会——”自己花了十八年才敢说的话,为什么这年轻人能轻易夸下海口。
“我可是海贼世家出身的,这河道我一眼就看穿了,村子在河的内弯处,或许会淹水,但真正要被冲走——除非这村子刚好在河的外弯处。依水势来看,村子的人担心水会淹没整个村子只是杞人忧天,顶多会涨水个半天,熬过去后这种短暂的反常也会恢复原貌。”
“了不起,小伙子,我可要对你另眼相看了。”
“这种习俗也不过是巫术道士想骗取一时的钱财,利用大自然的现象,创造出来的传说,他们大概也没想到,神女村人会这么迷信,把一次的偶然淹水当成必然,结果只是恶性循环地让他们更加笃信这习俗,藉神之名行恶者随处可见,却不见藉神之名为善啊。”
“你说得很对。”瘦汉重重叹口气。“我们都可算是这可笑迷信下的受害者,更有资格这么说吧!那些舌灿莲花的巫觋,才真是该死的人。”
“不,把自己的良知交给他人,而赖他人为自己开脱厄运的人,也不能说全然无辜。譬如说神女村民,他们虽非故意杀人,却也是些无耻巫觋的帮凶,推诿到他人头上当然容易,但事实是不会更改的。”
“你……这些话说得还真严厉。做人有时也得柔软一点,不全然是直来直往,对你会好一点。你还年轻,要是一辈子都这样不知曲折的过日子,未来说不定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于岚苦笑着:“也许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的身段先摆一边,重点是——往后该怎么办?若是继续坐视神女村此等恶行,不知会有多少人遇害。”
“怎么?你有好的点子?有我帮得上忙之处,尽管说。”
“我正在考虑一个计划,如果这一石二鸟之计能成功的话,或许能破除神女村民的迷信,并且给那些主事者永生难忘的惩罚。”于岚自己都不知道,他那闪烁着狡猾的目光中,有着百分之百滕家祖先所流传的海贼之血。
瘦汉见他神情丕变,不禁摇着头说:“我起初还有些不信你自称为海贼,毕竟我从不认识如此言条有理、气质优雅的海贼,但,现在我就相信了。能教养出你如此不凡青年的海贼世家,一定也是相当了不得的家族吧。”
“让你见笑了,老伯。还未请问你的名号?该怎么称呼?”
“我姓柳,柳岸。”
好耳熟的名字,在哪儿听过?拥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的于岚思索片刻后。“莫非你是人称‘天下一品’酿酒高手的柳岸、柳一酒?你酿的梅酒曾被列入献贡朝延的名单上。”
柳岸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说:“不过是小本生意,年轻人你说得太夸张了。”
“改天还要请柳老伯带我去参观一下您的酒窖,我对您如何酿出那色如梅、透如水、气如凝香,酒味绕舌三日不退的一品梅酒相当有兴趣。”
“呵呵,你想看?你眼前这小池塘就是我的酒窖。”
“咦?”于岚讶异地以手掬起那池清水,靠近唇边一舔,果真有浓郁的酒味,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柳岸拍着他的肩说:“小心可别跌入这池水中,就算你水性再佳,我这酒香就足以把你醉倒在池中溺毙。”
“妙,真是太妙了。”要是让老爹知道这酒池,他恐怕会流连这洞中,一个月都不想离开。于岚叹道,自己要是能取下这独门生意,对滕氏的事业版图,又多拓展了一块。可惜此情此景,谈生意太煞风景。
“那个……”
他们两人听到身后的细小话声,一起回头。
裴奴伫立在水幕旁,她绞着双手,犹豫地说:“我……可以加入你的计划吗?滕公子请让我也为破除迷信的计划,尽一份心力吧。”
她紧张地说完后,忐忑地等待着怒骂或是嘲讽降临。自己一定会被拒绝的!虽然晓得,可是她却忍不住想问一声。
“……好吧。”滕于岚冷淡地说:“就算你一份。”
第八章
马背上的骑士们赫赫挥舞着鞭子,驱着腿下的良驹以惊人的速度在醉梅镇上奔驰,鲜少见到如此大批阵仗的镇民们都纷纷回头看。只见一行人行至镇上最大的银号铺前下马。
“掌柜的!”一名相貌倜傥不羁,莫气凛然的男子跨着大步闯入店内。
“是、是!公子有何要事?”从柜台后,掌柜缩着脖子走出来。吓人呀——希望这不是什么打劫的盗匪才好。见此人来意不善气势汹汹,如果真来打劫,自己也只能束手投降。
“你就是掌柜的?”男子一拍桌子说:“快把我家的笨奴才叫出来。”
“笨奴才?这……公子是……”
“我是滕家的二当家,滕于帆。那个把自己主子弄丢的笨奴才,现在人到底在哪儿?”
“啊!是、是,原来是滕二当家大驾光临,小银号真是蓬筚生辉。我马上去找那位小兄弟,您请坐、喝茶。”掌柜一听这可不得了。他没想到滕氏会由二当家出面。他开银号这么多年,哪有机会直接见到滕家人,多半都是他们众多手下之一。
留下那位华服俊朗的二当家,掌柜直奔自家后院,冲到客房门前用力敲着叫道:“小兄弟,小兄弟,快开门吧!你们、你们家主人——”
门一下就被打开了,小珞子睁大眼睛说道:“怎么,找到我家主人了吗?”
“不——是! ” 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掌柜上敢不接下气地指着前面说:“快到……到银号铺内……”
“三少爷!”小珞子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到银铺内,大叫着:“三少爷您没——啊,原来是你,二少爷。”
“什么叫做原来是我?”滕于帆不悦的心情全写在脸上,他揪住小珞子的耳朵咆哮说:“你捎来那什么鬼消息,什么叫做于岚人下落不明?我好好一个聪明弟弟,为什么会不知去向,你这奴才在这儿做什么?没把主人跟好,搞丢了主人,还有什么厚脸皮能向我交代,你说!”
“痛痛痛!二少爷,您手下留情,我耳朵快被拧下来了。”
“耳朵? 我连你的脑袋都想拧下来! ”于帆终于放开手,改捉他的后颈说:“现在,把你们怎么会分道扬镳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要是让我知道是你做了什么蠢事,害了老三,你这辈子就注定要待在船底烧炭,过着那不见天日的生活。我说到做到!”
小珞子垮下脸,他以为前来救人的会是那个主道理的大当家,谁知道竟是最没人性的二当家。这下子他真的小命休矣是,等到二少爷听完他述说的经过后,就是他小珞子一命归西时。整整二十天过去,三少爷仍旧音讯全无,眼看是凶多吉少,黔驴技穷的他根本无法给二少爷一个圆满交代。
哎……三少爷,您等着,小珞子很快就会去找您了。
???
“我要往下丢了,滕兄弟!”
“好!你丢下来吧。”
柳岸一松手,原本在斜坡上端的原木纷纷顺路滚下,一直到于岚所站的河岸边。他们收集这些原木,为的是在这狭窄的河岸处搭设起一道临时的栅栏,功用不在断绝河水,只是要减河水的流速,藉此造成上流与下流的水量差。这是于岚整套计划中一小环的准备。
神女村民如此迷信神迹,他就给他们一个神迹。
扛起一根原木,于岚走入河水中,现在他正在架设栅栏的骨架,等到完成后,就只需要以简单的稻草填塞在这些木头间即可。就在他打算把木头抬放在水面上时,另一端也被人同时抬高。
“我……我可以帮忙吧?”裴奴窥视着他的脸,小声问道。
虽然自那夜于岚接受她为计划的一分子,但他却几乎无视于她的存在。要不是有柳岸伯在他们两人之间,充满和缓场面的笑匠,裴奴恐怕早已失去留在他身边的勇气。
可是,至少自己被允许留下来了、被允许来参加这个计划,这对她来说是最后的机会,她要证明给他知道,她已经改变了,不再像过去那样盲从于命运加诸她身上的种种不幸,自怜自叹。是于岚让她晓得,逆来顺受不是唯一过日子的方法,她也可以积极向前,改变命运。
“这边不需要你碍手碍脚,快走。”于岚冰冷的拒绝了她。
“可是……”他看来很需要帮手。
“滚!”于岚加硬口吻,怒道。
裴奴失望地放下木头,涉过河水缓缓朝河边回头走去。
“哎,丫头你要有耐心啊!”一到河边,从山坡上下来的柳岸笑睇她一眼说:“他不是对你没有意思,只是一时拉不下脸而已,小俩口刚吵完架,要他那么容易放下身段是不可能的。”
“柳老伯,你误会了。滕公子和我并非……”外人误解他们是情人吵嘴,其实于岚眼中根本无她存在。
“喝,别以为我人老了眼也会花。小兄弟对你有情无情,从他的举止我就看出来了,你瞧,刚刚你一下水,小兄弟就变脸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裴奴想了想。“我在那儿不方便,会妨碍到他。”
“你比我想得还笨啊,傻丫头。”柳岸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他是心疼,怕你冻着了。这天儿都渐渐凉了,他怎么舍得让你泡在水中干活儿。”
裴奴心想这绝无可能是地,水中的于岚却扯着喉咙不快地说:“柳伯,你在那儿闲聊什么,还不过来把木头绑好。”
“瞧。”柳岸背对着他对柳岸一眨眼说:“连我和你说两句话,他都会吃醋呢。丫头,应付男人呀!要多用点脑筋,懂吗?别光让人家欺负,却不懂得保护自己。”
裴奴虽然不相信柳岸老伯说的话,心里却还是挺高兴的。不敢奢望于岚是出于关心,起码老伯的解释听了就让人开心。拿起菜蓝,她决心要煮一顿丰盛的晚膳喂饱两人,现在这是她仅有的差事了。
一等到她离开两人的眼界,于岚马上追问:“柳伯,你刚刚对她说了些什么?”
“小老弟,你也太狠心了些。人家丫头都这么委曲求全了,你还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小心真把姑娘给气跑了,让别人抢走心上人,后悔莫及啊!”
“柳伯……”于岚白眼回道。
“好、好,我懂,我老人家闭上嘴巴做事,总成了吧?”
于岚怀疑自己是否下错决定,让谭裴奴也参加这计划,不可谓不冒风险。毕竟她是神女村的人,她已经有过一次为了村子而背叛自己的纪录,有一就有二,为何他信誓旦旦绝不给她第二次机会后,竟又心软的应允了她?
也许和她最后朝自己挥手打了一巴掌有关吧!
胆小、畏缩的她,体内还有另一个她,别一个坚韧卓绝、意志力强韧的她,如果她只是一名彻头彻尾的胆小鬼,那么她不会有勇气跳下河,不会有勇气认错道歉,更不会有勇气接近像黑豹般的野兽。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所以他不择手段地要激出那潜藏在她温驯柔弱外表下的真我,而一切也进行得有如他想的,最后她使尽全身之力所挥出的巴掌,就像是她内心所爆发出来的愤怒——懦弱的她不敢做的事,那时她却做了,并且清清楚楚地要自己不许再碰她。
所以他再次给她机会,这机会并不是给那个满脑子消极想法的谭裴奴,而是给那名勇于说不的谭裴奴。
这场赌注不到最后,他不晓得自己会否再次被她所出卖。
即使如此,他还是想赌上一赌——不打算深究那背后的原因,于岚默默进行手边未完的工作。
“柳伯、滕公子危险!小心身后——”裴奴在岸边脸色苍白地叫着。
说时迟、那时快,他们同时转身看到了水中有某样巨大影子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游来。
???
这是什么?于岚惊愕地把柳岸往木架上一推,自己还来不及上去,双脚就被紧紧缠住——一条前所未见的白色巨蟒,仿佛示威般炫耀地吐着它长长的红色蛇信,龇牙咧嘴地欺向着他。
“唔!”蛇身没一会儿就在他的上半身前进,压迫到他胸口,于岚顿觉呼吸困难。
他的生命有危险了!
裴奴随手捉起他们刚刚砍树用的刀子,“扑通”一声跳入河水中,往正在和大蛇搏斗的心上人处,死命地游去。一心一意只想救人的裴奴,想都没有想到自身安危,一到蛇的身边就挥刀砍去。
被砍中而疼痛的巨蟒不但没有松开猎物,反而张口朝柳岸就要咬去。
“可恶,你的对手在这儿,别搞错了!”于岚大吼着,奋起双臂硬是把巨蛇那张开来足足可吞下一头小羊的口,给扭转了方向。“你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跑,裴奴!”
“不,我不走,我要杀了这条蛇!不然你会被它缠死的!”
“我没时间和你争论了,快走,你只会让我分心而已。”蛇信不断在他脸上舔来舔去,于岚强忍着恶心与晕厥感,为保住自己的命而努力。
裴奴不再回答,她咬牙抽出短刀,再次往蛇背上一砍。
这回,巨蛇终于愤怒地松开了于岚,把攻击的目标转向裴奴,凶恶地扑来。
裴奴转身游离,她想自己若是把蛇引开,他们就安全了。
“笨蛋,别动,别呼吸,沉到水底去!”于岚在她身后大叫着。
反应不及的,裴奴才觉得后面有重压时,人已经被蛇给缠住了,那巨蟒一缠住她就立刻把她拖进水中,试图一边以蛇身使她窒息,一边以水想淹死。裴奴呛了好几口水,望着黄浊一片的水面,心想自己的牺牲终能换得于岚的安全,也不枉此生了。
短暂的一生中,和他邂逅,相识、背叛、拥有、爱恨,她已心满意足。
闭上双眼,裴奴放松全身的力气,任由巨蟒拖着她下沉、下沉、下沉——
就在蛇身越缩越紧的时候,突然间一阵剧烈的颤抖从蛇尾直达尾身,转眼间自己就被巨蟒给甩开,她立刻掌握这机会浮出水面,同时也看到了河面泛起一阵有腥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惊愕的裴奴转头看到一幕惊心动魄的景象——巨蟒激烈地扭动挣扎着,掀起半天高的水花,仔细瞧还能看到一个人载浮载沉于其中,双手握着插在蛇身上的刀柄,强悍地剖开蛇身。
血有如喷泉的窜出,她看着血雨笼罩下,于岚以单手抓出了巨蟒跳动的心脏,终结了这条不知在河水中作恶多少年的害人蛇精。
裴奴的心跳到发疼的程度,无法让自己的眼睛从他身上离开。
浑身的血代表着他生死搏斗的勋章,他从那条巨蟒的手中保护了他们的生命,也证明了他大无畏的勇敢。
可是真正让她热血骚动沸腾的,都不是这些外在的东西,而是他眼中那片灿烂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