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东西,想不到聂琰一直偷偷留着,还夹在常看的书卷里面。
那张他临死还记着的红叶,又是甚么东西?
聂震觉得额角青筋爆跳,有甚么东西在突突地响亮着,头脑都有些晕眩了,他烦躁地走了一阵,终于大步而出,厉声呼喝:“来人!速传御医!”
12。17
何处暗香浮动。
轻风一过,更觉幽艳。
聂震耳边听到嘻嘻的清脆笑声,一凝神却又没有了。他烦躁地从小皇帝的病榻边站起来,信步室外,看到院落里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角落处一树老梅默默绽放,风过时香息隐约。
他耳朵有些做痒,似乎随时可以听到那清脆快活的笑声。
不知是哪里传来,一声一声,笑语盈盈:“师傅!师傅!”
在小皇帝床头书架翻寻,在书中找到很多树叶出来,每一张都有他和聂琰一起写下的字迹,越看越是心烦。
忽然找到一张,只有他自己写的字。
居然写的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聂震一看,活象被钢针猛刺了一下。
聂琰说的,是这张红叶罢?
忽然想起是怎么回事了。
那时候,小皇帝慢慢长大,因为他太粘着老师,连谢后和瑛帝也觉得不妥了,最后强令小皇帝必须回太子寝宫睡觉,不许再每夜赖着聂震。
去了这缠人的小魔头,聂震本该很高兴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夜他反倒失眠了。
也是一个雪后初晴的夜晚,明月在天,大地皎然流光,他的心却无法平静。
再没有人夹手夹脚地缠在他身上睡觉。
再没有人枕在他颈窝。用暖热轻微的呼吸撩动他的心。
再没有人半夜在他身上流口水磨牙咬他的发丝闻他脖子的味道。
再没有人在梦中傻笑冷不防说梦话轻轻叫着师傅。
再没有……
所以,他也不用烦恼,不耐,半夜被撩拨得起身练武,更不用小心翼翼,防范发生不该有的事情……
多么好,可为什么就失眠了?
十分焦躁不安,只好起身练武。
忽然听到远处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似乎雪地里有甚么小兽在小心翼翼地奔跑。
聂震心里泛过莫明的波动,忍不住打开门。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偷偷摸摸地溜过来,冷不防看到他,顿时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整个人呼地一下扑了上来。
“师傅!”小聂琰一边打喷嚏笑着说,他身子很冷,哆哆嗦嗦的,神情却很快活,澹澹月光下,他的笑容像皎洁明亮的雪意,霍然让聂震的心也璀璨明亮了。
忍不住伸出手,一把抱起笑得梨涡深深的小皇子。
半天,柔声问:“怎么半夜不睡觉跑过来了?”
聂琰笑盈盈从袖子里取出一枝小梅,红得深艳,那是经过霜雪之后的浓丽之色:“我想睡觉啊,可闻到梅花好香,心里喜欢,想折给师傅也闻闻。”
好烂的借口。
聂震哑然,嘴角却忍不住微微弯起笑意,默默抱起小皇子,转身进屋。聂琰老实不客气抱住他的脖子,脑袋凑在他颈窝,闻着熟悉的檀香味道,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聂震把他放到床上,最熟悉的位置,看着眼皮打架的小皇子,忍不住低声说:“为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小小的呼噜。
聂震失笑,就这么和衣抱着他,朦胧睡去。
迷迷糊糊听到他说:“因为最喜欢师傅……”霍然惊醒。
心惊肉跳,又问:“小琰,你……你说甚么?”
聂琰闭着眼睛,也不知道醒了没有,嘀嘀咕咕地说:“最喜欢师傅了。”身子一翻,老实不客气巴紧了聂震,找个最舒服的姿势,使劲贴着他,睡得更香。
“你……”聂震瞪着梦中还在微笑的小皇子,这一夜再不能平静。
迷迷糊糊,心里梦里都是淡淡花香,还有那句话。
最喜欢师傅,是么?
总想到不该想的方面,可又忍不住欢喜,不想睡觉,眼睁睁看着那个人。
明明是个小魔头,可为什么让人看着心里温柔暖和,甚么雄图大业都柔软温存得不想振作,甚么江山如画都当不得他傻乎乎一个笑容……
第二天,他递给小皇子一张红叶,用最不在意的神态,教他写字,写的却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聂琰笑嘻嘻跟着写,也不知道看懂了意思没有,走的时候却顺手把聂震写了字的红叶也收去了。
这些年,他一直收着这红叶吗?
聂震恶狠狠瞪着有些黯淡焦枯的叶面,咬牙切齿地低语:“甚么也没有,是你自己说的……你……”
是你要夺我性命。是你不要我。是你说,我们甚么之间也没有。
所以……所以……
他发抖的手居然握不住薄薄的树叶,看着红叶悠悠飘落,聂震忽然一挥手,狠狠把桌面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在地。
听着清脆凌厉的碎裂声,他沸腾的心事似乎平静了一些。
聂琰病势十分凶险,御医换了一拨又一拨,皇帝还是气若游丝地昏迷着,谢太后过来看了两次,被聂震赶了回去,不免哭得死去活来,只是在聂震面前不敢太发作,拼命忍泪吞声。聂震面上倒还沉稳冷静,其实心里烦乱不堪。最后还是曹瑞出主意,飞马四百里请来惯治内外损伤的一个老太医。
这次聂震忽然发作,对付小皇帝一党,几乎一网打尽,不知道怎么的却丝毫没动到曹瑞。曹瑞最初也十分奇怪,后来料是消息渠道不同,聂震未必知道皇帝到妓院会见大臣之事,只怕别的路子出了麻烦,以至暴露众多心腹大臣。他侥幸留下来,越发小心,什么事都按兵不动。
那太医见皇帝身上伤痕累累,下体虽然早就清洗过了,撕裂之处伤势刺目,不禁骇然。他年老稳重,也不说甚么,只管闷头开方子。如此,给皇帝灌了不少汤药下去,居然稳住了病情。聂琰虽没有醒来,气息毕竟宁定了不少。
聂震忙着把小皇帝余党清理了一番,为了面子上好看,仍然着最得意的词臣兆文庐罗织了一堆罪名,又让御史弹骇,表面文章做了个十足。群臣早就被他威风惯了,一声也不敢出。如此杀的杀关的关,忙了几天总算收拾干净。他略微有空,忽然想起病在深宫的小皇帝来。
其实忙碌的时候也未必怎么样,一旦闲下来,心里就像猫抓似的。有心不看,由得他自生自灭,只是到底撇不下,一面悻悻然,一边忍不住去了皇帝养病的碧甯宫。心里恨恨,脸上倒是勉强平静着。
碧甯宫中,皇帝病榻前虽然燃着红泥小火炉,还是有种奇怪的清冷。聂震看着皇帝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又是一阵心烦,忽然就大发雷霆,胡乱找个借口把下人都赶了出去。
仔细端详一下,其实聂琰的样子和以前差得不多,眉目清丽如画,嘴角微微抿着,纵然不笑,脸颊也有浅浅的梨涡。如果作过一千个梦,梦里他都是这个样子的……
聂震盯着这张脸出神一会,忍不住微微弯腰,迟疑着,轻轻吻了一下那张惨白的嘴唇。
忽然心里悲伤。
聂震的确在聂瑛生前就开始计划着如何夺国自立,但他也的确没想过要苛待和他最亲近的聂琰。
他很早就知道,英王府早晚要夺取天下的,这是从聂苍穹、聂炫以来几辈人的雄心壮志,只是历代皇帝都对英王府势力防范严密,难得机会。天幸聂瑛多病,太子年幼,本是他最好的机会。他自然不会为了聂琰迟疑停留。可有时候也忍不住想,纵然夺了天下,愿意厚币柔靡奉养废弃的小皇帝。天下是一回事,叔侄情意……又是一回事。
可不知不觉,事情就变了模样。
为什么要和我作对?为什么不肯和以前一样?为什么不要我了……
聂震不知道,心里沸腾着的情绪,是不是怨恨,或者别的。可他受不了聂琰对别人笑,受不了聂琰和别人好。
谢太后,乔引桐,梅小姐……有时候看着不免手痒痒的,好想杀了他们。他知道聂琰事母孝顺,可十分痛恨聂琰叫着母亲时候亲密的神态,所以死命折腾谢太后,聂琰越是满不在乎,他越恨……
憎恨他在意别人,更憎恨他甚么也不在乎,更不在乎他……难道聂琰心里就没半点牵挂的东西?这么凉薄无情,果然是他当年自作多情了罢。
太可笑,太可笑,太可笑!
为什么他这么煎熬,聂琰却可以活得自在快活,没心没肺?
他的小琰,真的不能和以前一样了么……
心里恨极,却还是忍不住辗转亲吻着眼前人苍白冰冷的脸颊。
聂琰虽然闭着眼睛,似乎感觉到了聂震颤抖破碎的呼吸,忽然低声叹了口气。
聂震大吃一惊,赶紧竭力作出冷淡无情的样子,冷冷道:“陛下醒了?”
聂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聂震,有点糊涂地浅浅一笑:“师傅。”还是当年那样甜蜜柔软得像春风醇酒的笑容……
聂震大惊,几乎哆嗦了一下,不敢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怎么会这样?
“我做了恶梦……”皇帝拖着声音懒洋洋地说,很亲密的口气,说到一半,声音低了下去,冷硬了些,眼里迷糊柔软的神情慢慢淡去,近乎自语地说:“原来不是梦?”
他皱眉出神一会,抬眼盯着聂震,宛尔一笑:“啊,是皇叔。居然不杀我。”
聂震森然冷笑:“杀了你,一时半会哪里去找这么无能的人来做皇帝。”
聂琰失笑:“倒也是。”懒得和聂震再罗嗦,闭目睡下。
聂震冷冷道:“你倒是不闹了,也不挣扎了?”
聂琰笑道:“顺天应人,君子处事之道。既然玩不过,我不玩了。皇叔,要杀我请出手,如果不杀,我就要接着睡觉了。你请回罢。”
聂震被他满不在乎的口气激得微微咬牙,忍不住狠狠抓住他的手臂,切齿道:“谁说我要杀你?”
“要和我上床?”聂琰轻描淡写地反问。
聂震倒是这个意思,被他一问,反倒下不来台,冷冷盯着神情淡漠的皇帝。
“那就快点做完,我头昏得很,完事了好睡觉。”皇帝还是漫不经心地说,白皙的手指放到衣结上,很痛快就解开衣带,露出伤痕累累的身躯。那是当日聂震发狠蹂躏的结果。
聂震忍不住转开了眼睛,愤怒在刹那间变成了茫然。
“不做?”皇帝还是懒洋洋地问,见聂震皱眉不说话,于是笑了笑:“不作算了。”
只管倒回床上,笼上厚厚的被子。聂震发现,他身子实在十分单薄,被子下面几乎没甚么起伏……
忽然一阵悲伤,忍不住跪在那人面前,低声说:“小琰,我们重新开始……行不行?我不恨你了,你也不要恨我。”
聂琰懒洋洋地笑,没心没肺地回答:“好啊。”答应得十分痛快,眼中却还是那么淡薄的神情。那些甜蜜的热烈的眼神,难道真是回不来了?
聂震十分伤心,抱着他绵绵密密地亲吻,不住说:“小琰。小琰。小琰。”
聂琰睁大眼睛,嘴角勾起,像是在笑,目光却没甚么波澜。还是一笑就深深两个梨涡,可聂震觉得,那里面不是甜蜜的酒意,不过无情水而已。'Cissy'
12。19
和聂琰之间搞得十分不堪,聂震处置国事之时,不知不觉比平时严厉一些。
玄策将军杨弩之前因为贪墨和滥杀同僚,被当庭杖责,如今伤势好了,特意到英王府谢王爷不杀之恩。
聂震正在没好气的当儿,听说杨弩来了,十分不耐烦。聂浩见了连忙劝说,聂震毕竟顾忌礼贤下士的名声,不能不见,只好收起脸色传杨弩进来。
杨弩是个容貌堪称绝色的高挑男子,长眉秀目,风神倜傥不群,转顾之间当真是满座春风。要说他这长相,怎么也不像武将,只有见过他在战场之上的人,才会明白这美男子是个如何可怕的血腥屠夫。
论起这杨弩的出身,多少也算皇族一脉,祖父是做过兵部尚书的大兵法家杨云锦,祖母是云甯长公主。只是这些年杨家家道中落,杨弩从小贫寒,十三岁就从军了,换了些银钱养活寡母弱妹。他多年来血战沙场,出生入死,立下无数战功,堪称本朝第一骁将。只可惜性情贪婪凶暴,曾有手裂活人的可怕传说。他立功虽多,犯事也多,是以只做了一个从四品的玄策将军,手下统领人手不足万人。这次又争夺妓女杀了同僚,要不是聂震有心保全,只怕这罪名足够处斩杨弩了。
他正在心里想着,杨弩已经一脸病容地进来,想是杖刑之后身子没有大好,态度也不比平时嚣张,低声下气地过来,缓缓称谢,又特意上了谢表。
侍者接过奉上,聂震一看,谢表倒是写得清俊流和,十分词理恳切,不禁微微一笑。他虽然重责杨弩,心里其实多少有些惜才,便说:“逸臣,你受了这些日子苦楚,也是教训了,只盼你日后修身养性。”
逸臣是杨弩的表字,聂震特意如此称呼,也是亲近鼓励的意思。
果然杨弩一听,神情缓了不少,倒是微笑一下,仍然低声下气道:“杨弩不才,给王爷添了麻烦。这次侥幸不死,性命都是王爷所赐,中心委实感激。”
聂震呵呵笑道:“逸臣,你知道事理就好。论来你我也是中表之亲,朝廷上咱们讲究国法宗法,私下我们就是兄弟之亲。我如此处置,也是为了维护国法,逸臣不要见怪。下来我们还是好兄弟。”
杨弩连忙谦谢,客套一阵,聂震又温言勉慰几句,见他还慢吞吞东拉西扯地不肯走,心里微有些不耐烦,只好问:“逸臣神情不豫,莫非还有什么事情?”
杨弩乘机说:“这次末将自己犯事,怎么责罚也是应该的。只是,王爷免去了我玄策将军之职,贬官两级,又罚了半年薪俸……这个……”
聂震微微做色,淡然道:“怎么?”
杨弩见他神色不善,只好自己说下去:“王爷是知道的,末将家贫,用度又多……如今薪俸不足,末将手头着实为难……”
聂震见他如此厚颜,不耐烦起来,沉沉一笑:“逸臣家贫,倒是有钱逛窑子?还为了争一个粉头杀了同僚?”
杨弩无奈道:“那粉头是末将微时邻居,昔日帮家母做过不少针线,末将见她被老万殴打,一时火起,所以,所以……”
聂震见他喋喋不休,心下不耐烦,淡然道:“贬官之事已经朝廷决议,不可转回。逸臣日后多立功勋,自然能有升迁之日。”
杨弩逼于无奈,按着性子低三下四说了半天,眼看毫无作用,聂震眼中轻蔑之色倒是越来越重,一时间浊气上冲,忍不住顶撞一句:“末将如今手头只得五百来人,王爷又是个不肯用兵的把稳性情。只怕末将纵有报国之心,不得其门,终不免冯唐之叹!”
聂震本来就不耐烦,闻言越发火起,沉声道:“逸臣,武将为了自己功勋妄启战端,不顾人命乱造杀业,这是天下大忌!你回去好好想想!”
杨弩本就性情暴烈,这时候十分难忍,霍然起身,看了聂震一眼,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聂震瞧着他拂袖而去,也不说话。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这杨弩胆敢在摄政王面前如此嚣张。只是聂震念着他武勇冠绝当代,到底不肯废弃,平时多有容忍,这时候也气得暗起杀机。
聂浩小心翼翼过来,看了看聂震脸色,低声说:“杨弩悍勇凶暴,十分难制。我看他刚才对王爷已有怨恨之心,王爷若不能用此人,不如找个理由杀了,免得后患。”
聂震沉吟一下,摇头说:“他之前罪名已经受了杖刑和贬官罚俸,如今无罪而杀,天下不服。我不作如此无义之事。”
聂浩听了,不好再说,心里暗暗忧虑。
聂震平时精明干练,惯会收买人心,这几天却不知如何,十分心不在焉,这下不知道把杨弩得罪得如何了。
他无可奈何,只好自己私下吩咐心腹留神杨弩动向。
12。20
杨弩在聂震府上受了气,一路咬着牙,闷不吭声回了家。他家是个半旧的宅子,两年前杨弩从一个告老还乡的京官手上买了过来,总算有地方安顿老母弱妹,可也花掉了他多年的俸禄。杨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