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震一怔,问:“还有多少库存?”
聂浩摇头道:“只得五千两银子了。”随即问聂震:“要不然,明儿让李相国上书,请那小皇帝下个彰显诏,赐摄政王一些银子以便应用?”
要说苍莽天下都是英王府的,一点银子倒是不在话下。聂震只要开口,聂琰断无胆量不应。聂浩这话也是个办法。
聂震点点头,说:“可以啊,你和李相国说一声罢。只是,最近花销委实太快,我英王府向来家法清肃严厉,如今忽然用度奢靡起来,倒是怎么啦?”
聂浩解释:“其实就是杨弩将军多来要了几次钱。这半年他已经要去万两银子了。虽然此人做事得力,如此花销……英王还是约束他一下罢。”
聂震皱了皱眉:“他是贪了些,不过人才难得——”
聂浩见他神色迟疑,转身去内书房抱了一堆折子出来,低声说:“这些是大臣们弹劾杨弩的折子,大多说他贪墨公款、毒暴下属、冲突同僚。因为他是王爷得意大将,所有折子,我都要内廷留了下来,单独处置。可王爷瞧瞧,这么多折子……这杨将军固然人才难得,是非也是多得难得啊!请王爷三思!”
聂震是心思灵巧的人,自然听出之前聂浩的神色都是刻意做作,真实意思还是寻个机会参劾杨弩,也不说甚么,把折子拿来一件一件看过,越看越是面沉如水。
其中一个折子居然是血书,满纸淋漓惨烈,说的是杨弩酒后在勾栏院和副将万壑云争风吃醋,一怒之下,斩杀了万壑云。这折子却是万壑云的遗孀跑到京兆尹那里击鼓鸣冤上的。
聂震看了,忽然抬起头问:“阿浩,老万家寡妇求了你多少次?”
聂浩闻言变色,连忙跪地道:“万壑云是我好友……但小臣献上这些奏折,都是铁证如山,并非小臣私心作祟。请英王明察!”他没想到聂震这么快看出来,震动骇然之下,连称呼都恭谨疏远了不少,一额头都是冷汗。
聂震看得一笑,亲手扶起他,缓缓道:“你为弟兄出气,那有甚么错。只是,阿浩,我最见不得别人有甚么瞒着我。”
聂浩煞白着一张脸,连连称是。
聂震又道:“今日我听说那小皇帝瞒着我弄了宵禁令牌,不小心失落。事后怕我责怪,又着人去找。本来他爱色贪玩,喜欢夜游,也不是甚么大事。不过,这么偷偷摸摸搞令牌,却不敢当面问我要,就是极不好的先例。他可以私下找人要令牌,一旦得手,日后难免不私下找人对付我。所以,这事虽小,一定要好好惩戒。”
聂浩垂着手听着,大气也不敢出。
聂震拍拍他肩膀,微笑一下:“阿浩,你是多年和我出生入死一起过来的人,那又不同。咱们越发应该推心置腹,你说是么?”
聂浩连连点头,请罪不已。
聂震教训他够了,哈哈一笑道:“得了,别这么死眉死眼地,你叫人去请杨驽将军。”
聂浩大喜,连忙领命而去。
9
聂琰病了几日,略好一些,又恹恹地躺在乔引桐肚子上批点奏章。看到其中一个折子,忽然停下笔,沉吟不语。
乔引桐是不多事的人,可眼见聂琰对一份奏章出神半天,那是极罕有的事情,忍不住偷眼瞄了瞄。依稀瞟到奏章上写着杨弩,更附了一纸血书,满目鲜血淋漓,十分可怕。乔引桐心里不禁打了个突,身子微微一动。
聂琰就躺在他肚子上,自然他的甚么举动都瞒不过聂琰,当下问:“小乔,怎么?”
乔引桐不敢隐瞒,低声道:“看到杨将军的名字,有些骇然。”
聂琰问:“你怎么知道他?”
乔引桐轻轻解释:“当年小人也是清白子弟,家父本是一个县丞。后来遇到大旱,灾民聚众造反,家父不幸被杀。朝廷派来平乱的人,正是这位杨弩杨将军。”
聂琰笑道:“这么说,杨弩岂非为令尊报仇来的。为何小乔一提到他如此惊骇?”
乔引桐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慢慢说:“我……亲眼看到他攻城之际的厉害,手裂活人十余,夺下匪首的巨斧,再奋力劈破城门,首当其冲的一群人被他用巨斧一个个拦腰砍断……事后处置俘虏,不管肯不肯投降的,全都被活埋了。那时候其实已经分不清敌我了,官兵杀红了眼,见人就砍。便是修罗再世,也没有那样可怕的场景罢。那些日子,昏天黑地,我……我能活下来,不是因为我是县丞的儿子,只不过全靠……长得好!”
他咬着牙终于说了最后一句,忍不住身子微微发抖,想是回忆起那段屈辱不堪的往事。
聂琰只觉身下柔软脆弱的身躯在不住战栗,忍不住一翻身,紧紧搂住了他,低声说:“小乔莫怕,现在好了……”
就这么轻轻安抚着,直到乔引桐的身子不再发抖,聂琰低声问:“你恨杨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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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引桐微微摇头:“不恨,毕竟他也算为我爹报仇了。只是,我……我也没法感激他。”他小鹿一般的眼睛静静看着聂琰,叹息一声:“若不是吃了那些苦,我也不会遇到陛下。人这辈子的穷通遇合,那也难说得很。”
聂琰本来在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闻言手一顿,半天说:“你遇到朕,也未必是好事罢。”
还是带笑的口气,只是笑得有些空寂的意思。他沉默一会,又去看那奏章。
乔引桐忍不住问:“难道杨弩将军有甚么事?”
聂琰淡淡道:“他贪墨太狠,又犯了人命案子,虽然以往有大功,也不可轻饶。摄政王的意思,该把他贬官三级,廷杖两百大板,罚俸半年,并追缴贪墨所得,以警效尤。”说着轻轻弹了弹那血红色的朱批,悠悠一笑:“别的倒也罢了,杨弩是马上大将,真要着了这两百大板,只怕损了筋骨,这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就要废掉十之七八。说起来,这杨弩可是本朝第一骁将啊。”
乔引桐低声问:“陛下是为他可惜么?”
聂琰瞧了他一眼,懒洋洋打个呵欠:“可惜甚么?我只可惜这几日生病,不能多多亲近小乔。”顺手在奏折上涂了一个潦草的“准奏”,便一下子压住乔引桐,又是胡天胡地。
做得一阵,乔引桐低声耳语:“陛下……你的机会啊……好生把握……”
聂琰一怔,随即狠狠一下子刺在他后庭深处,笑道:“朕的乔贵妃,寻欢作乐之时,怎地还胡思乱想?”
乔引桐一痛,随即一阵酥麻,小腹深处涌上一阵难言的滋味,喘息着说:“小乔不才,愿为陛下奔走……啊啊……”他挣扎着说的话被一阵呻吟代替,聂琰下死力作弄,乔引桐再也不能分神,很快陷入迷眩之中。
正自弄得欲仙欲死,外面太监战战兢兢道:“陛下,摄政王探病来了,现候在外厅呢。”
聂琰没好气道:“这皇叔倒是每次都会找时候,告诉他,朕没空!”
话音未落,帘子被一卷而开,聂震缓缓而入,笑道:“陛下每次也很会找时候,专在愚叔过来的时候没空。”竟然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将聂琰从乔引桐身上提了下来,乔引桐一身冰肌雪肤顿时大现。
聂震看了,啧啧叹道:“好个乔贵妃。”
乔引桐惊呼一声,被聂震兀鹰似的眼睛一看,尴尬无比,连忙找遮盖东西,却被聂震拦住,笑道:“好尤物,算得上倾国倾城,怪不得皇侄为你甘做好色昏君。”
乔引桐羞得没做手脚处,聂震哼了一声,一脚将他轻轻踢下床,斥道:“滚罢,我和陛下有事商议。”顺手抓一件衣服扔给聂琰:“穿上!陛下身为天子,就该有天子气象,如此颓废,白日宣淫,明明病好却不去早朝,是何道理?”
聂琰打个呵欠,懒洋洋顺手套上外衣,淡淡一笑反问:“皇叔如此火大,莫非近日府上女乐不甚如意,所以无可宣泄?呵呵,何必如此清心寡欲,该有的人间艳福,你只怕还不知道滋味。皇叔啊,你马上就是而立之年,纵欲行乐之事正该多些。再过些年头,只怕皇叔欲行乐而不振了罢?”说着吃吃而笑,意态甚是不羁,果然病一好,又是水泼不进油炸不动的无赖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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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震微微一笑,眼中泛过一层深晦的颜色,随即避而不答,只说:“新拿来的那些奏章,陛下批得如何了?”
聂琰随口答应:“都差不多了。”把案头一堆折子指给聂震看,收回手,捂着嘴又是一个哈欠。庭前雪地反射的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显得明亮生动,格外动人。微风吹落他一缕乌发,就这么顽劣不羁地垂到额头,掩映着雪玉一般的前额,十分好看。
聂震看着,一时手痒,顺手把他的发丝抚了一下,平平整整顺好。随即看着自己的手,微微一愣,似乎自己也不相信为什么有这个动作。
聂琰也是一愣,空气中似乎有某种古怪暧昧的气息流转。
其实以前聂震身为太子少傅,教聂琰读书的时候,倒是习惯有这个顺手为他抚平头发的动作。聂琰从小头发粗硬,风一吹就乱糟糟的,聂震虽是雄武威严的将军,却常常亲自为他整理头发。聂琰至今记得,那双手,温暖干燥镇定,轻轻抚过前额的时候,有种令人心神平静的温和力量。
那是当年丰神卓然的太子少傅,雄姿英发的聂大将军,他的老师,他从小的偶像,可不是眼前的摄政王聂震。
那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聂震忽然记起这个久远的习惯。只是,为什么,相同的动作,再也没法有相同的感觉……
被聂震深黑的眼睛静静看着,聂琰迟疑一会,终于避开了他的眼。
聂震如梦方醒,干咳一声,忽然说:“当年谢太后带着你第一次来书房的样子,宛然还在眼前,你却已经是大人了。”
当初也是一个冬雪初晴的午后,美丽的少女带着一个美丽的孩子,来拜见新任的太子少傅。一样的梨涡溶溶,一样的银铃嘻笑。他们走进来的时候,微黯的书房就像多了融融雪光,变得明亮起来。
那时候,谢太后才十四岁,聂琰五岁。聂琰脆生生叫她谢姐姐,却不大肯叫娘亲,谢太后和聂震教了他很久,聂琰总算会叫娘了,很粘人,不但粘着谢太后,也粘聂震。
一转眼,果然流年如水呵……
聂琰看着他有些恍惚迷离的眼神,眼中泛过隐隐的寒意,轻咳一声:“皇叔如此着急过来,到底要问甚么折子?”
聂震一下子回过神来,自知失态,缓缓问:“杨弩之事,陛下批奏好了么?”
聂琰懒洋洋趴回龙榻,悠然道:“早好了。不过大冬天的,老这么批奏用印真烦。冷得很,又费事。”
聂震微微一笑,纵然巴不得他越昏越好,多年的军营刚烈之气作祟,于是对他的不屑又重几分,淡淡道:“这是陛下与生俱来的责任,再辛苦也说不得了。”说着少不得又把大道理和他缓缓说教一番,末了问:“陛下明白了么?”
回答他的是细微均匀的鼾声。
聂震瞪着酣睡的小皇帝,哭笑不得,又想抓小鸡似的拖他下来,迟疑一下,毕竟只是收取奏折去了。
聂琰忽然被他惊醒,迷迷糊糊挠头道:“啊,皇叔还在啊,你真辛苦。”说着愣愣一笑。
聂震冷哼一声:“陛下年纪轻轻,如此精力不济,看来那乔引桐果然祸害。”
聂琰盯他看,只是笑,忽然说:“皇叔反复提到小乔,难道……看上他那一身细皮白肉了?”
聂震愕然,没想到这好色天子会想出这古怪念头,一时又怒又笑,拂袖道:“胡说八道!”
聂琰贼笑道:“皇叔不用和我客气,你我叔侄一家,你看上甚么,我都可以给的。”
聂震本要呵斥,转念一想,沉沉笑道:“如此也好,那乔引桐确是尤物,陛下果然要把他送给我么?”
聂琰大笑:“君无戏言。”
聂震喝道:“好,谢陛下厚赐。”眼看聂琰神色怡然,毫无伤心不舍之意,心下暗自称奇。
乔引桐是皇宫中最得意的男宠,不但伶俐乖巧,还十分忠心耿耿,聂琰就这么一句玩笑话似的把他随手送人。看来,甚么情深义重、枕席恩爱,在这小皇帝心中都毫不在意。此人天性果然凉薄之极。
本来,聂琰如此无德无情,聂震该十分喜欢才是,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居然有些怒意和不齿。
10
聂琰答应得虽轻快,乔引桐激烈的反应却让他出乎意料。
美丽的少年本来笑盈盈过来伺候皇帝,一听已经将他送给摄政王,顿时变了脸色。
“不!我不去!”乔引桐下意识地说,随即反应过来,知道这态度十分不妥,便十分委屈地跪下:“陛下,难道引桐伺候您不够好,让您不满意了?”
他本来就是美丽绝尘的人,如此含泪楚楚哀求,越发宛转动人,只怕铁石心肝的人看了也会不忍的,可惜聂琰却没有动容。
小皇帝只是淡淡一笑:“侍奉得很好,朕十分满意,所以不忍独享,赐给皇叔也享受这番神仙艳福。何况,小乔,你是明白人,该知道跟英王好过跟寡人。”
这句冰冷无情的话让乔引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脸色惨白。
半响,他鼓足勇气又说:“陛下,小乔心中只有陛下,就算为陛下洒扫驱策,也胜过在英王府逍遥。您让我作甚么都可以,只要能留下来,陛下啊!”
聂琰叹了口气,一把拖过乔引桐,摸了摸他楚楚含泪的脸儿,柔声道:“小乔,我要扔掉的东西,再粘扯也没用的……你乖乖去吧,忘了皇宫里的事情,好生伺候英王。”
乔引桐见他神情前所未有的冷淡,一阵心寒,哆嗦一会,慢慢问:“引桐无知,想请教陛下,到底为什么送走我。就算死……也让我作个明白鬼。”
聂琰似笑非笑看着他,悠悠道:“引桐,从来没人让我作个明白鬼……我又怎么让你作明白鬼呢?”
这句话说得冷冰冰地,简直不似活人,乔引桐忍不住又是一个哆嗦。
聂琰叹口气,对曹瑞道:“为乔卿打点行李,好生送到英王府。“霍地一拂袖,不顾乔引桐的苦苦牵扯,决然而去。
曹瑞答应一声,交待小太监们赶紧办理,随即一路小跑着跟上皇帝。
回到书房,曹瑞笑团团地打发内侍们都下去了,聂琰看出他有话说,淡淡道:“老曹,怎么?”
曹瑞小心陪笑道:“那乔引桐虽然妖媚,对陛下倒是忠心耿耿,如此送给英王,有些可惜……”
聂琰笑笑:“他屡有出格之言,是个心思活动的人,就算我一力弹压着,以他的性情,一定不会安静太久。跟在我身边,早晚有事。送给皇叔约束着,倒是保他一条性命。”
曹瑞一怔,沉默不语。
当初聂琰病榻前打死一个太监,曹瑞已经有些疑心是乔引桐为什么事下手。平日价也觉得此人面柔心狠,是个可以作大事的。今天更恍恍惚惚听到乔引桐说甚么“陛下……你的机会啊……好生把握……”,现在想来,直是令人心惊肉跳。那话分明暗指摄政王与皇帝之间的权利之争!
看来,连乔引桐也认为皇帝必须收回权利,不停在找时机劝谏。聂琰这时候当机立断送走乔引桐,无疑是把他远远推出了皇权争夺的核心,也避免了因为乔引桐的冲动而带来的危险。
曹瑞心里暗自叹了口气,隐约明白过来,也许聂琰不是不在意乔引桐,正是因为开始在意他,就不愿让他生活在危机之中。当初聂琰不肯娶梅家小姐作皇后,也是这个意思吧?因为很在意,就宁可忍受孤独,也要让关心的人可以平安活下去……
可叹的是,帝王家的感情和关心,需要用这样奇怪而扭曲的方式实现。这荒唐无能的小皇帝,其实何尝不是聪明人,何尝不知道自保和保全他人呢?
可惜,乔引桐多半不会明白皇帝这番苦心。会不会从此怨恨聂琰,那也难说得很。
曹瑞默默想着,惆怅之余,忽然有些惊喜之感。聂琰肯透露一丝心事,总算可以看出小皇帝并非他想的那么糊涂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