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琰嗤之以鼻:“妇人所长者,德容言工缺一不可。那梅家姑娘容貌固然不足以称绝色,德行也未必如何。”他说着,慢慢补上一句:“她若真是个稳重贞娴的女子,又怎么会识得寡人?”桃花眼含笑一转,竟然是水荡风清,十分动人,口中言语却是刻毒凉薄之极。
聂震一时怔住,倒不好回答,心下微怒,只觉这侄儿十分不听话。只是他向来做作,不但要把握朝政,还要得一个圣贤般的美名,也不想当面逆拂皇帝之意。心下想:“这小子好色贪花。实在固执不从,给他在大臣之女中另外挑一个美貌的也就是了。不必为了这等小事翻脸。”
他于是微微一笑:“既然如此,这梅家女儿便做个侧妃也罢,愚叔另外为陛下择一有德有容的佳人为配。”
聂琰吃吃笑道:“那梅家女儿我已经玩过了,不是处子之身不能入宫。皇叔实在有意,不妨自用,纳为小星。侄儿左右不要此女了。你我叔侄亲若一家,共御一女也无不可。”
聂震一凛,沉声道:“陛下——”
他虽是奸雄,毕竟军人出身,讲究的是一个义烈肝胆,一听之下,也觉得这侄儿好色凉薄,委实过分之极,几乎想拔剑砍下。转念一想,这聂琰越荒唐无行越好,自己还罗嗦甚么。于是沉沉一笑:“也罢。”居然也不发作,拂袖而去。
聂震已经走了,聂琰吩咐下人都散去,进门一把搂住瑟缩在被窝里的乔引桐,笑着在他身上捏了一把:“小乔,你这么缩着作甚么?”
这一摸,凑得近了,才发现他脸上有着淡淡泪痕,不禁吃了一惊,沉吟不语。
乔引桐赶紧擦了擦眼角,勉强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聂琰沉吟道:“难道我今日太过忘情,弄痛了你?嗯,你等着,我给你传太医去。”这番体贴倒是纯出自然,毫无为难。
乔引桐赶紧一把拉住聂琰,被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看,心里越发难过,胡乱抹了一下脸,笑微微地说:“不痛……我伤心的缘故……其实不敢说。”
聂琰盯了他一会,笑道:“不肯说?算了。小乔,咱们继续……”
乔引桐却懒洋洋转过了身子,摇头低声说:“陛下,饶了小人,委实乏了。”
聂琰有些烦躁,冷冷道:“你今日果真不对劲。”
乔引桐涩然一笑,回过身子,忽然从被子里伸出雪白的双臂,绕着聂琰的脖子,柔声下气地不住呼唤:“陛下……陛下……”
聂琰见他纠缠厉害,却又不肯共赴巫山,有些不快,淡淡道:“这又是甚么新花样?”
乔引桐伏在他耳边,幽幽道:“原来陛下那么爱梅家小姐……我还以为你逢场作戏……朝中局势凶险,你为了不让她入宫受累,真是煞费苦心……”
这乔引桐是千伶百俐的人,这话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朝中有虎豹一般的聂震环伺着,聂琰越宠爱的人越凶险,越弃若敝履的人越安全。聂琰嫌弃那梅小姐不美貌,却让乔引桐宠擅专房,亲疏之别可想而知。
聂琰愣了愣,一把摔下他的胳膊,把他压倒,掰开双腿一阵把弄,见乔引桐十分动情了,这才微微一笑:“你倒是说我爱谁呢。”
乔引桐被他抽插得身子剧烈摇晃,激|情与狂痛俱在,再不能开口,只是眼角滑下一滴泪。
其实是痴心妄想了……自己只是一个低三下四的伶人,纵然没有梅小姐,聂琰也会爱上别人,断然不会看上他乔引桐的。猛然飞上高枝过了几天快活日子就不知道自己斤两……这是他自己的不好……
乔引桐默默看着聂琰深黑的眸子,觉得那里面暗沉沉的没有一点光亮。
皇帝虽然笑着,肆意纵欲,心里真的快活过吗?
2
聂琰弄过乔引桐,也有些乏了,打发他回去,让曹瑞捧了一大摞奏章进来,他就这么懒洋洋躺在锦塌上看折子。他看得甚快,漫不经心的样子,一会就披阅一张,多半就两个字,“准奏。”
曹瑞看在眼中,十分无奈,但也不觉得奇怪。
——左右这些奏章都是摄政王先看过一次,已经披了意思在上头,聂琰这里的御笔亲批,不过是聂震要作古之周公今之圣贤,故意留下一点虚文。聂琰再荒唐,断然不会在大事上头逆了聂震的意思,除非他不想要自己和继母谢太后活命了。
聂琰看了一会,有些犯困,被房中炭火小炉一烘,懒洋洋打个呵欠,随手把奏章搭在脸上,白狐披风一团,朦胧睡去。
忽然外间一个小太监匆匆而入,递给曹瑞一件物事。曹瑞一看,面色微变,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咳一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小皇帝。
“嗯?”聂琰迷迷糊糊看着曹瑞。
他半梦半醒的样子十分明朗动人,脸腮红红,眼睛好像带着淡淡的雾气,睫毛一抖一抖的,再没有平时淫糜无行的样子,反而多了种孩子般的纯真。曹瑞看得心下一酸,忽然想到:这皇帝毕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若非先帝死得太早,无人管束聂琰,他也许不会变成这样荒唐吧。
心里想着,还是献上了那小太监带来的物事。
聂琰一看,面色微变。
那是一小截藏香,香料珍贵异常,正是大内所藏的贡品,便是宫中也只有很少的存量。末端有一个半月形的指甲印子,纤细优美,分明是一只娇美的女儿素手掐下的痕迹。
曹瑞察言观色,见聂琰皱眉沉吟,小心地说:“陛下……如今王爷已经知道你和梅小姐的事情,你又当众拒婚,怎么好还去赴约?”
聂琰想了一会,摇摇头:“寡人说过,只要她想见我,就算天上落刀子,我也会去的。纵然是情场戏语,我堂堂皇帝,岂能失信妇人女子。”这藏香正是他留给梅家小姐的信物,梅小姐有时希望相见,便让丫头拿一截藏香到集市上出卖。宫中小太监得了招呼,秘密留意此事,一看到自然会拿来给皇帝报信。
聂琰说着,起来顶冠束带。曹瑞眼看劝不住,只好不断叮嘱皇帝小心一些,又挑了两个武功绝高的侍卫微服相随。聂琰乖乖听他唠叨,一直微笑不语,却换了一身打扮,变成一个俊俏书生的模样。
曹瑞见他双目亮晶晶的十分有神,脸上微微发红,浑不是平时疲沓无赖的样子,心下暗惊:皇帝对梅家小姐,决计是动了真情。可他为什么一口回绝婚事呢?
正自闷闷想着,聂琰已经带着两个随从,悄悄从侧门走小路溜走了。曹瑞只得不住唉声叹气,总有种心惊胆战的预感。
聂震已经知道聂琰和梅小姐的事情,聂琰越是这样回绝撇清,只怕聂震越是起疑。这梅家小姐,岂不是成了聂琰送到摄政王手上的一个绝大把柄?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阵心悸,又赶紧加派人手,悄悄跟上皇帝一行。
3
聂琰循着熟悉的道路,留神无人跟踪,这才匆匆步入京城西郊的白云庵。
这是他初遇梅家小姐的地方,此后梅小姐每次要见他,总是借口到白云庵烧香学佛,两人悄悄碰头。之前聂琰也担心过梅小姐行踪暴露,后来才听说,梅易鹤是好佛的大名士,见女儿潜心佛学,十分喜欢,并不阻止。聂琰因此也放下心来。寺中主持得了好处,十分精乖,从不多嘴多事。因此,两人在此密会已经有一年多,从无问题。只是这次被聂震发现他和梅小姐的干系,今后倒要另外设法了。
聂琰要两个随从留在外面把风,自己只和主持简单打了个招呼,匆匆而入。穿过积雪的长长回廊,到了后面的佛堂。
他进去时,正看到佛堂中跪着一个素色衣衫的少女,正自伏地祈祷:“佛祖在上,求您保佑我家琰郎,重振朝纲,一洗乾坤。若有灾难凶险,信女愿以身相代、一力承担。纵然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她声音极为娇嫩,在十二分的温柔之中,又带着三分坚定和韧性。说罢,深深磕了三个头。
聂琰一怔,手掌微微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迟疑一下,轻咳一声。
那少女听到响动,回头一看,“啊”地一声,脸颊绯红。想是没料到这番深情款款的言语被聂琰听了去,一时间不知所措,十分羞愧。愣了一会,转身就逃,避到屋角。
聂琰见她如此娇羞情状,忍不住笑了笑,倒是起了调侃的心思,故意笑吟吟凑过去,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抬起她雪白尖削的下巴,笑谑道:“原来小姐待我如此情真意切,怎么平时就不肯当面说呢?”
那少女躲避不得,一张脸儿涨得绯红,过一会才勉强说:“你……又不正经……”
聂琰闻言,微微一笑,就势吻了下去。知道她害羞,只是在她脸侧轻轻一碰,心里却一阵甜蜜。
那小姐轻呼一声,脸蛋更红了,低着头回绝也不是,不回绝也不是,越发羞涩不安。
要说,梅小姐这口才全然不是聂琰的对手,容貌也只算清秀可人,并非国色天香。只是聂琰最爱她娇羞文弱之态,梅小姐纵然容色才情都只是平平,好在宛转娇弱,在聂琰眼中正是十全十美。
聂琰见她羞得满面红晕,连指尖都变成了粉红色,十分心动,轻轻搂住她,柔声说:“韵白。找我有事?”
梅韵白低着头,半天“嗯”了一声:“琰郎……今日爹爹说,我年纪不小了……我看他的意思,只怕想为我,为我找一门亲事。琰郎——你……”她吞吞吐吐说着,微微抬头,偷眼瞟了一下聂琰,委实羞得说不下去,又低下了头。
聂琰听出她的意思,凝视她一会,笑了笑:“怎么?难道我的韵白也想进宫?”
梅韵白愁道:“我怕爹爹给我胡乱许一门亲事。琰郎——”
聂琰想了一会,洒然一笑:“没事,韵白,你就嫁吧。”
梅韵白大惊:“琰郎,你——你——”她忍了一会,终于颤声道:“难道你自己不想娶我么?”
聂琰沉默一会,淡淡苦笑:“是啊。我只是逢场作戏,韵白,对不起。”他脸色有些发白,亲了亲不住发抖的梅韵白,叹息一声,缓缓松开了她。
梅韵白面色大变,发抖一阵,厉声问:“琰郎,难道……以前你都是骗我的?”
聂琰想了一阵,一横心,冷冷道:“是啊,都是骗你的。我……向来风流,你莫非不知道么?以后,你我缘分已尽,不用见面了。”
梅韵白抖个不住,神情变得十分可怕,出神一阵,忽然凄然一笑,猛地一头撞向堂中石柱!
聂琰大惊,赶紧一把拖住她衣襟!就听哧地一声,衣衫撕裂,聂琰赶紧顺势一带,硬生生把梅韵白拖入怀中,狠狠抱紧,喝道:“胡闹!”
梅韵白脸色惨淡,幽幽道:“你……你有这番话,为什么还救我。”
聂琰脸上一会涨红一会发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微微发抖,半天说:“唉……韵白,我那皇宫……是皇叔说了算。我保不住你,还不如留你生路。”他挣扎着说出这句话,仓卒低下了头,埋在梅韵白的颈窝。
梅韵白一震,轻轻摸了摸他汗湿的额头,叹息一声:“琰郎,原来你这么顾惜我。”
她忽然掰起聂琰的脸,温柔一笑:“既然如此,琰郎,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难道甘心被你叔父控制一生么?我只愿跟着你,哪怕跟一天就死!”
梅韵白虽是温柔女子,这句话却说得十分有力。聂琰想起之前她在对佛祈祷时候的言语,再听到这番情真意切的表白,一时似已痴了。
梅韵白见他目光闪烁如星,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心动,便又补了一句:“琰郎呀……有甚么事情,你和我爹爹商量,他看在女儿的份上,一定会帮你的。我爹爹……执掌兵部,琰郎,有他帮忙,你何愁对付不了英王?”
她是大家闺秀,虽然说的是翻天覆地的话,仍然十分温存。因为温柔,言下更有种不可动摇的坚定。
聂琰还是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她,也不知道是太激动,还是吓呆了。
-----------------------
他迟疑一下,忽然按住了梅韵白的嘴:“韵白,你……千万别胡思乱想。否则皇叔发怒,我……我也保不住你。”
梅韵白脸颊涨红,奋力挣开,颤声说:“琰郎,你是天子,还是你皇叔是天子?他一个乱臣贼子,凭什么占据朝政大权?我的琰郎,聪明刚健,难道不是天命之君?琰郎啊琰郎,我一介女流尚不怕死,你……难道这点胆略都没有么?”
聂琰脸色一会红一会白,垂目不语,分明被她说得十分难当。
梅韵白目不转睛看着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一字字道:“琰郎,只要你点头,我想办法为你说服爹爹。他若不肯听我的,我……一头碰死在他面前!我爹最心疼我,他会答应的!琰郎啊!你快说话呀!”
聂琰脸上越来越苍白,身子格格发抖,就这么闭目良久,忽然睁开眼睛,缓缓道:“韵白,这些话大逆不道,盼你此后莫再提起。你爹要你嫁给甚么人,你都要乖乖听话。至于我……你还是……忘记我罢。”
梅韵白不料如此激励之下他还是态度萎靡,气得微微一晃,怔怔一会,忽然一笑:“也罢。琰郎,不管你怎么说,总之我认定了你。如果……我爹定要逼我嫁人,我也——宁可不守妇道。”
聂琰一震,厉声道:“韵白!别胡说!”神情激烈变化,十分难堪难忍。
梅韵白凄然笑道:“我没胡说,我认真的!梅韵白今生今世,只认你聂琰!就算杀剐重罪也这样了。”
聂琰如中重击,闷哼一声,忽然狠狠揽住了梅韵白。
这一次,抱得十分紧密,犹如要把她揉入骨血里去。梅韵白被勒得十分痛,也不叫苦。她脸上带泪,却浮现一个笑容,楚楚地十分温柔清丽。
良久,聂琰叹息一声:“韵白,你不肯嫁人……也就算了。我回去想想怎么安顿你。只是那些谋逆言语,你再不可说,再不可记得。皇叔为我勤政操劳,待我恩深义重,我感激他还来不及,所以——你不要这么胡思乱想。”
梅韵白一怔,没想到他这时节还是不敢说聂震半句不好,可见平时不知道多么害怕聂震。只是聂琰毕竟答应不让她嫁人,也算好事,不好再逼,于是住口。
两人又亲热一会,聂琰看天色不早,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4
出来走了一截,眼看天快要黑了,两个随从担心触犯聂震下的宵禁令,无谓多生枝节,催促聂琰快走。
聂琰微微一笑:“我防着呢,之前就带了一只宵禁令牌。”说着伸手到怀里去摸那令牌,顿时一怔——怀中空空如也。他想了一下,确实拿出来了的,只怕和梅韵白拉拉扯扯的当儿,不小心落在庵中了。
这是宫中之物,若是流落民间,只怕大有麻烦。若让聂震知道一发的不得了。冲撞宵禁令不过被多骂几句荒唐皇帝,丢了令牌,势必牵扯出给他令牌的侍卫统领,那人难逃聂震之手。
聂琰一惊之下,只好说:“不好,只怕丢在庵中了,咱们还得回去一次。”两个随从对望一眼,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再去。
一行人快马加鞭到了庵外。聂琰下马,忽然起了童心,暗想:“韵白每次过来都要住上两天才回去,她想必还在里面,可一定料不到我去而复回。我且悄悄溜进去吓她一下,她一定十分惊喜。”于是示意两个侍从等在外面,自己摄手摄脚地越墙而入。
他年青敏捷,翻墙越树也毫无声息,并未惊动庵中尼姑,不多时到了后院,正是梅韵白惯住的厢房后面。正想从推窗跃入,好吓她一跳,忽然听一人道:“梅小姐,他只说了这些么?”这是个苍老缓慢的女人声音,聂琰听出是庵中主持圆和大师,不由得一愣。
听圆和的口气,分明在问梅韵白甚么事情,可如此直截了当,并没有甚么恭谨之意,倒像是公事公办,可就怪了。
他微一迟疑,悄悄躲在窗外的芭蕉树下,凝神倾听。
就听梅韵白叹了口气:“是啊,那小皇帝说话闪闪缩缩,我再是拿话逼他,他还是那样子。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