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力地跪下去,磕头领旨。
曹瑞看着他发青的脸色,隐约觉得不妥,又密密叮嘱一句:“记着,不要乱猜上意!”
薛远之跪在地上只是不住磕头。
曹瑞见他神情顺服,满意地点点头,记挂着还有别的事,就此匆匆而去。
薛远之看着大内总管的背影,暗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阵波澜。
三个时辰之后,薛远之把调好的牵机药交给了曹瑞派来的大太监。这致命的剧毒被装在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琉璃瓶中,送给天子亲自查看。
聂琰把琉璃瓶拿着,在手指之间转来转去,看着里面的液体,眼里没有光亮,就这么怔怔地靠在金龙交椅上出神。
曹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也不敢起身,就跪在地上等他下旨。
聂琰忽然轻轻一笑,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曹瑞疑心他想一发狠捏碎那琉璃瓶,忍不住低声说:“陛下,你——”
聂琰一呆,猛然回神,手劲松了一点,漫不经心把琉璃瓶放到桌上,喃喃道:“原来所谓牵机药是这个样子……我可算见着了。”
他干涩地笑了一声,忽然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说:“我得找点东西,最后一次。”
然后皇帝仓促起身,带着奇怪的狂热和着急,在书架上翻来翻去,不知道翻开多少本书,每次都是取出一点东西,就把书册胡乱丢到一边。没过多久,他手里已经拿着厚厚一大叠树叶。
“帮我交给他吧。”聂琰嘴角抽搐,似乎只是在勉强维持着平静的笑容和声音。
曹瑞颤巍巍接过,看到上面写着“江山如画”,心里一堵,默默磕了个头。
“就这么着,你去伺候他……”皇帝扯动嘴角,声音有些闷钝,慢条斯理地说:“好好走。”
曹瑞不敢多看皇帝脸上表情,逃一般离开了这死气沉沉的地方。
他走得太快,那些树叶便落了一片。
聂琰捡起来,本待叫回曹瑞,看到上面写的字,忽然心里一闷,犹如什么钝的旧的伤口一下子血淋淋地炸裂了。
大约时间太久远,树叶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了,但还是大致看得出,原来写着什么。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是聂震多年前留下的字迹,是写给聂琰的东西。
可为什么还有更深浓明丽的字迹呢,好像是近年才添上去的。还是那么熟悉的写法,清丽流和的瘦金体,是聂震写的吧,不知道甚么时候夹回了书册……
上邪,
我欲与君长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皇帝摇晃了一下,艰难地想稳住身子,只是不大成功,他吃力地半跪在地上,红叶也慢慢从手掌飘落。
忽然呕出一口血,污损了地上红褐色的树叶。
聂震静静听曹瑞宣读了圣旨,也不谢恩,只是取过琉璃瓶,轻轻一笑。
曹瑞的神情分明有些焦急,近乎催促地说:“请摄政王遵旨行事吧——”
聂震笑道:“小琰他还说甚么没有?”
曹瑞一横心道:“要我给你一些树叶。”
聂震看着曹瑞不情不愿拿出来的那叠树叶,嘴角扯动,似乎是笑了,可神色居然有些悲伤惆怅的意思。
摄政王一声不响地接过那些树叶,一张一张地看。
是天高海阔。
是宝卷香帘。
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是皑若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是天下只应我爱,世间唯有君知……
然而——都过去了。
过去了,所以,都不用悲伤。
摄政王就这么笑吟吟地一张张看着那些陈旧的字迹,随手取过油灯点燃,看一张,烧毁一张。
于是那些褪色的树叶便一点一点地散为空烟。
曹瑞觉得难受,忍不住说:“摄政王,你,你还是快些——”
聂震本来就觉得他神情有些异常,此时越发感到不对,盯着曹瑞,缓缓问:“曹公公为何如此焦急?”
曹瑞无奈,只好说:“我出来时候,陛下神情十分可怕。我担心他未必熬得过去,你这里的事情了结,我就得赶紧回去看看。摄政王,你是他命里的魔星,你若不死,我怕陛下早晚会毁在你手上。还好他肯下决心杀你……所以,你不要再拖延了,否则,否则别怪我!”
说到后面,眼中便带上凶狠的神气。
聂震大笑:“你倒是忠心耿耿。”信手把树叶都放在书案上,打开琉璃瓶,就这么一饮而尽。
宫灯摇红,天地万物,都在旋转荡摇。
犹如毁灭,犹如沉沦,犹如腐朽,犹如——解脱。
曹瑞远远站在一边,看着剧烈毒发而陷入昏沉迷乱的男子,一声不吭。
药名牵机,发作起来当真是肝肠摧折……想不到聂震竟然主动选择这样痛苦的死亡方式……
不知道过了多久,聂震的挣扎停止了。
曹瑞默默上前,擦干净他双目、口鼻、耳朵流出的鲜血,尽量让他死后现出平静温和的模样。
可怎么也抹不平聂震嘴角那丝笑意,似乎是在讥诮着什么,又似乎是解脱后的欢喜。
不知道怎么的,外面起风了,尖锐凌厉的风声在重重宫阙间炸响,似乎是什么力大无穷的巨人在愤怒地咆哮着。
门窗都被吹得格格作响,好象随时会被这大风击碎。
猛然一声大响,门被狂风刮开,书案上的树叶被卷起,顿时飞舞不已。
死去的男子衣袍狂舞,嘴角噙着一角树叶,神情宛然还是当初。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忽然一阵心悸,曹瑞再也不愿看下去,踉踉跄跄起身,顶着大风,逃一样离开。
迎面正好撞到一个小太监,曹瑞惊魂稍定,怒道:“怎么走路不长眼睛?”
小太监结结巴巴道:“曹公公快回去吧,陛下,陛下——”
曹瑞大惊,急忙赶回,看到薛远之正在满头大汗地指挥众人忙来忙去,又是姜汤灌救又是推拿,皇帝却安静地躺着,一直没甚么反应,只是眉头微微锁着,像是晕迷中也不能放下心事。
曹瑞一阵心寒,想起死去的聂震倒是嘴角带笑,这两个人,怎么活着的如此死气沉沉,死去的反倒解脱了似的。
聂震宁可忍受肉身之苦,选择那样惨烈的死法,是不是存心要在皇帝心里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烙印呢?
没有一桩爱情可以永恒,但如果死在最珍爱最折磨的日子,用最决绝最干脆的姿态离开,便是时间也不能完全淡去当初相爱的感觉了……聂震是这么想的吗?宁可死得折磨不堪,也要给皇帝留下最深的记忆……
其实也是一种固执,痴情,独占罢。
大费周章了好一阵,皇帝慢慢苏醒,迷茫无神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到曹瑞衣袖上的血迹,低声问:“是他的血?”
曹瑞“啊”了一声,看着自己染红了的衣袖,擦了擦冷汗,连忙低头:“是。”
皇帝点点头:“他……死了罢?”口气甚是平静,只是声音发哑。
曹瑞硬着头皮又说:“是。”
皇帝默然,出神一会,摇摇晃晃坐起来,说:“起驾和芳斋。”
曹瑞大惊,不住磕头道:“陛下,你还在生病。”
“死不了。”皇帝扯动嘴角,算是一笑,痉挛颤抖的手抓紧了曹瑞的肩膀,竭力站直身子。
他虽然病中,力气大得惊人,曹瑞的肩膀被他抓得剧痛无比,犹如骨头都要碎裂了,忍不住呲牙咧嘴。
薛远之一看,连忙抢步上来,壮着胆子说:“陛下,小臣一起过去。”伸手扶住歪歪倒倒的皇帝,虽然手腕骨都差点被抓裂,也不敢哼出一声。
就这么,一行人侍奉着皇帝,匆匆赶到和芳斋。
因为无人下令处置,和芳斋的宫奴们暂时不敢收敛聂震的尸体,他还是那样安静地躺在地上,嘴角笑意似讥诮也似解脱。
曹瑞临走时候明明擦干净了他脸上的血迹,想不到又冒出一点,看着倒像一滴无法克制的心血。一片带着字迹的树叶顽固地留在他嘴边,风一过微微飘动。
曾经是桃李春风一杯酒,现在……甚至再不能江湖夜雨十年灯了。
聂琰一阵头昏,仓促地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他的脸。
心里明白,再待下去,只怕难以克制心情,真要死在这里了。
不能……好不容易彻底打赢了这个人,怎么可能又把自己赔进去……一定不能……
皇帝就这么微阖着眼睛,吃力地一字一字下令:“葬了摄政王罢……埋在他原来那个衣冠冢。曹瑞,你亲自去处置,切不可轻慢。”
曹瑞看着皇帝惨白如死的脸,不安地说:“不如,老奴派人去办。陛下,你这个样子,老奴,老奴实在不能放心。”
“怕我一口气过不来就死了?”皇帝微微一笑:“不会。我,还有那么多大事没做……”
曹瑞只是擦汗,就是不吭声。
薛远之忽然道:“陛下还是回宫静养罢,让和芳斋的下人先暂时收敛了王爷。待陛下情形稳一些,曹公公也好为王爷办理后事。”
曹瑞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也赶紧称是,心里倒觉得这薛远之诚恳稳重,遇事不慌不忙,是个角色,日后有机会不妨提点他一些。
聂琰头晕目眩,实在不能再待下去,略一挥手,仓促地起驾回宫。
薛远之急匆匆对曹瑞道:“曹公公,我是太医,略知道怎么处置这等事情,留下帮忙一会。尽快回来。”
曹瑞哪里还有心思管他,胡乱点头,随即跟着御驾急忙走了。
薛远之花了不少功夫,总算稳住皇帝的病情,只是明知道不能根治,十分羞愧医术不够用,竟然辞官归里了。
曹瑞看得起他是个人才,诚心挽留几次,见薛远之态度坚决,只好放他离去。薛远之倒也干脆,辞官不过三日,就变卖了京中产业,走得干干净净。
曹瑞另行寻找神医国手,只是请到的人医术虽然了得,再无人像薛远之胆大心细,敢用重药,诊疗效果未免略有折扣。
皇帝的病时好时坏,就这么慢慢拖了两三年,整个人十分清瘦,行止之间威严淡静,偶出一言,必然直摄人心,往往令朝臣十分恐惧。
聂琰虽然缠绵病榻,国事倒是一点没有落下,内重农耕,外强武备。借着都海汗国不敬秀成公主的名义,令杨弩、梅易鹤对西域的都海汗国、铁钺部落几次闪电用兵,斩首五千,夺回秀成公主,大振天朝汉国的威严。杨弩勒石极西之地的流冰原,把琰帝之威带到了难以想象的广阔边疆。梅后杨妃各生一子,分别封为太子和晋王,朝中人心大定,一片喜气洋洋。
只是,霸业虽然初成,国中隐患也逐渐冒头。
杨弩身为本朝第一名将,武略倾国,又是显赫无比的外戚,逐渐有些谣言纷飞。杨弩自己十分恐惧,只怕应了当年摄政王旧事,往往称病不出。他虽然刻意避嫌,朝中趋炎附势之辈却不免主动亲近,杨弩又不敢十分推拒得罪,慢慢地,居然有了杨党之说。
而另一方面,梅易鹤的长孙梅允衡随父几次出战,多有功勋,又是太子的嫡亲表兄,越发地位显赫,二十出头已经封侯拜将,俨然有后来居上的势头。他又不如祖父那样收敛行止,为人豪勇不羁,门人如云,朝中往往称为梅党。
几年下来,梅家和杨家的势力虽然各自小心约束,已经有些冲突的苗头。
琰帝明知道这是祸乱之兆,自然不能容忍,便有了打算要错开两家势力。正好北方有豪强崛起,不知道哪里冒出的一彪人马,逐渐收服草原上的零星部落,发展壮大,最近竟然立了国号,自名为燕国,那首领更是自称天可汗,铁骑纵横漠北草原,俨然有一飞冲天之势。
琰帝便下令要梅允衡出兵阻击,不料对方似乎颇为精通中土兵法,竟然把号称智多星的梅允衡打了个措手不及,被逼逃进了大沙漠,险些困死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人马折损十之八九。最后,一群人没有水源和食物,奄奄待毙,却被燕国铁骑俘获,送到了天可汗驾前。
梅允衡一看到那燕国可汗,再看到随侍他的谋士,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眉目如此熟悉,分明是当年见过的本朝摄政王聂震!
梅允衡隐约风闻过琰帝和摄政王当年旧事,顿时觉得十分古怪,一时间张口结舌,脱口道:“你……你竟然还没有死?”
聂震看到梅允衡,微微一笑,居然开口招呼:“允衡,当初我在梅尚书府上看到你,你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想不到现在已经身为当代名将了。”
梅允衡半天才说:“原来是英王……怪不得用兵如此了得……”
聂震点头:“允横进步也不错,令我花了不少心思。”
梅允衡心里嘀咕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英王,当年陛下不是赐了你牵机药么?”
聂震呵呵一笑,尚未回答,大帐外正好走入一人,笑问:“大王,听说来了故国之人?”声音清朗平和,却是个中土男子。
聂震笑着点头:“是啊,老梅家的长孙来了。”
那人有些意外,“啊”了一声。火把的光照在他脸上,梅允衡顿时看清楚,此人正是当年的太医薛远之。
一切了然,梅允衡不禁一声长叹:“那牵机药是假的罢?”
薛远之苦笑道:“不瞒你说,我原来就是英王府派到皇宫的人,王爷埋下的最后一枚棋子,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用的。那时候王爷权高威重,聂浩还力劝王爷埋下我作伏,怎么看都是过虑了。想不到……终于有用到我的那一天。”
梅允衡发呆一阵,喃喃叹气:“陛下何等聪明盖世的人物,想不到你们把他也骗过了。”
聂震眼中泛过一丝惆怅:“是啊……我喝下的只是令我毒发假死的药,此事多亏远之周全。小琰很聪明,若不是伤心太甚,我恐怕骗不过他。”
梅允衡忍不住道:“陛下为你之事一病至今,再有什么深仇大恨,也该化解了。王爷,你回去罢。”
聂震苦笑:“不可能了。我和他之间,只有彻底见了输赢,才是结局。”
梅允衡一阵惆怅,却又忍不住怒气上冲:“但在下有一事不明,英王纵然死里逃生,为何反手对付自己家国?难道王爷和陛下的夺位之恨,竟然盖过了王爷忠于故国之心么?”
他是梅易鹤悉心教导的长孙,为人方正有才略,虽然身在困境,这番话仍然说得慷慨凌厉,毫无惧色。
聂震微微一笑:“这大燕国便是我作主,我在就是故国在。允衡,你回去告诉小琰……我再不会骗他,害他伤心。但是——这个天下,是我的,不是他的。我要光明正大地,夺回来一切东西。”
天可汗的笑容在火光颤抖中有些凌厉和豪情的意思,慢慢又补一句:“包括他。”
小琰,小琰,我若死了,你的世界太寂寞。
你若离去,我的世界也没了光彩。
所以,这场游戏,我会奉陪到底……
你也别想丢下我。
这一次,我要向你证明,聂震对你的用心,不是一时,是一生。
一生纠缠,永世纠缠。
(END)
作者后记
《人在九重》终于写完了,我觉得真不容易,本来以为会成坑,想不到我作劳模的惯性抵过了抽风的不确定性。
大约写《剑在天下》的时候太喜欢聂家兄弟,《人在九重》几乎是沿袭了过去的设定,这对一个作者来说其实不大好,缺乏创新就会带来激|情的匮乏。所以写的过程中几度抽风,非常自我厌恶。还好最后都过来了,我还是马马虎虎写了又一篇全稿,自己先叫一声阿弥陀佛先。
从私人角度,这篇文也记录了我一段过程中的很多想法,可以作为一些记号留在记忆里。
最后,谢谢亲爱的小雪,还有亲爱的妹妹们,写的过程中得到你们很多帮助,让我轮流亲过来吧。
别岭梅花 (剑在天下和人在九重的番外)
搬文:angela2004
别岭梅花
今年的梅花开得很早,铺陈着御花园的白玉回阑,有若满园流霞。正好皇后姓梅,宫里一发说这花凑趣。皇后贴身的伶俐宫女璎珞,眼看雪意停了些,匆匆去了御花园,小心挑选着,为皇后折了一枝初发白梅,袅袅送入昭阳殿。
还没到殿里,就听里面笑语盈盈。璎珞闻到幽幽的香气,不觉奇道:“娘娘,奴婢还打量着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