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而厌其丑,大号。女以元宝置几上,曰:“若相谐好,以此相赠。”生悦而从之。床无
裀褥,女代以袍。将晓,起而嘱曰:“所赠可急市软帛作卧具,余者絮衣作馔足矣。倘得永
好,勿忧贫也。”遂去。
生告妻,妻亦喜,即市帛为之缝纫。女夜至,见卧具一新,喜曰:“君家娘子劬劳
哉!”留金以酬之。从此至无虚夕。每去,必有所遗。年余,屋庐修洁,内外皆衣文锦绣,
居然素封。女赂贻渐少,生由此心厌之,聘术士至,画符于门。女啮折而弃之,入指生曰:
“背德负心,至君已极!然此奈何我!若相厌薄,我自去耳。但情义既绝,受于我者须要偿
也!”忿然而去。
生惧,告术士。术士作坛,陈设未已,忽颠地下,血流满颊;视之,割去一耳。众大惧
奔散,术士亦掩耳窜去。室中掷石如盆,门窗釜甑,无复全者。生伏床下,蓄缩汗耸。俄见
女抱一物入,猫首猧尾,置床前,嗾之曰:“嘻嘻!可嚼奸人足。”物即龁履,齿利于刃。
生大惧,将屈藏之,四肢不能动。物嚼指爽脆有声。生痛极哀祝,女曰:“所有金珠,尽出
勿隐。”生应之。女曰:“呵呵!”物乃止。生不能起,但告以处。女自往搜括,珠钿衣服
之外,止得二百余金。女少之,又曰:“嘻嘻!”物复嚼。生哀鸣求恕。女限十日偿金六
百,生诺之,女乃抱物去。
久之,家人渐聚,从床下曳生出,足血淋漓,丧其二指。视室中财物尽空,惟当年破被
存焉;遂以覆生令卧。又惧十日复来,乃货婢鬻衣,以足其数。至期女果至,急付之,无言
而去。自此遂绝。生足创,医药半年始愈,而家清贫如初矣。
狐适近村于氏。于业农家不中资,三年间援例纳粟,夏屋连蔓,所衣华服半生家物。主
见之,亦不敢问。偶适野,遇女于途,长跪道左。女无言,但以素巾裹五六金,遥掷之,反
身径去。后于氏早卒,女犹时至其家,家中金帛辄亡去。于子睹其来,拜参之,遥祝:“父
即去世,儿辈皆若子,纵不抚恤,何忍坐令贫也?”女去,遂不复至。
异史氏曰:“邪物之来,杀之亦壮;而既受其德,即鬼物不可负也。既贵而杀赵孟,则
贤豪非之矣。夫人非其心之所好,即万锺何动焉。观其见金色喜,其亦利之所在,丧身辱行
而不惜者欤?伤哉贪人,卒取残败!”
吕无病
洛阳孙公子名麒,娶蒋太守女,甚相得。二十夭殂,悲不自胜。离家,居山中别业。
适阴雨昼卧,室无人,忽见复室帘下,露妇人足,疑而问之。有女子褰帘入,年约十八
九,衣服朴洁,而微黑多麻,类贫家女。意必村中僦屋者,呵曰:“所须宜白家人,何得轻
入!”女微笑曰:“妾非村中人,祖籍山东,吕姓。父文学士。妾小字无病。从父客迁,早
离顾复。慕公子世家名士,愿为康成文婢。”孙笑曰:“卿意良佳。但仆辈杂居,实所不
便,容旋里后,当舆聘之。”女次且曰:“自揣陋劣,何敢遂望敌体?聊备案前驱使,当不
至倒捧册卷。”孙曰:“纳婢亦须吉日。”乃指架上,使取《通书》第四卷——盖试之也。
女翻检得之。先自涉览,而后进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孙意少动,留匿室中。
女闲居无事,为之拂几整书,焚香拭鼎,满室光洁。孙悦之。
至夕,遣仆他宿。女俯眉承睫,殷勤臻至。命之寝,始持烛去。中夜睡醒,则床头似有
卧人;以手探之知为女,捉而撼焉。女惊起,立榻下,孙曰:“何不别寝,床头岂汝卧处
也?”女曰:“妾善惧。”孙怜之,俾施枕床内。忽闻气息之来,清如莲蕊,异之;呼与共
枕,不觉心荡;渐于同衾,大悦之。念避匿非策,又恐同归招议。孙有母姨,近隔十余门,
谋令遁诸其家,而后再致之。女称善,便言:“阿姨,妾熟识之,无容先达,请即去。”孙
送之,逾垣而去。孙母姨,寡媪也。凌晨起户,女掩入。媪诘之,答云:“若甥遣问阿姨。
公子欲归,路赊乏骑,留奴暂寄此耳。”媪信之,遂止焉。孙归,矫谓姨家有婢,欲相赠,
遣人异之而还,坐卧皆以从。久益嬖之,纳为妾。世家论婚皆勿许,殆有终焉之志。女知
之,苦劝令娶;乃娶于许,而终嬖爱无病。许甚贤,略不争夕,无病事许益恭,以此嫡庶偕
好。许举一子阿坚,无病爱抱如己出。儿甫三岁,辄离乳媪,从无病宿,许唤不去。无何许
病卒,临诀,嘱孙曰:“无病最爱儿,即令子之可也,即正位焉亦可也。”既葬,孙将践其
言,告诸宗党,佥谓不可;女亦固辞,遂止。
邑有王天官女新寡,来求婚。孙雅不欲娶,王再请之。媒道其美,宗族仰其势,共怂恿
之。孙惑焉,又娶之。色果艳;而骄已甚,衣服器用多厌嫌,辄加毁弃。孙以爱敬故,不忍
有所拂。入门数月,擅宠专房,而无病至前,笑啼皆罪。时怒迁夫婿,数相闹斗。孙患苦
之,以多独宿。妇又怒。孙不能堪,托故之都,逃妇难也。妇以远游咎无病。无病鞠躬屏
气,承望颜色,而妇终不快。夜使直宿床下,儿奔与俱。每唤起给使,儿辄啼,妇厌骂之。
无病急呼乳媪来,抱之不去,强之益号。妇怒起,毒挞无算,始从乳媪去。儿以是病悸,不
食。妇禁无病不令见之。儿终日啼,妇叱媪,使弃诸地。儿气竭声嘶,呼而求饮,妇戒勿
与。日既暮,无病窥妇不在,潜饮儿。儿见之,弃水捉衿,号啕不止。妇闻之,意气汹汹而
出。儿闻声辍涕,一跃遂绝。无病大哭。妇怒曰:“贱婢丑态!岂以儿死胁我耶!无论孙家
襁褓物;即杀王府世子,王天官女亦能任之!”无病乃抽息忍涕,请为葬具。妇不许,立命
弃之。
妇去,窃抚儿,四体犹温,隐语媪曰:“可速将去,少待于野,我当继至。其死也共弃
之,活也共抚之。”媪曰:“诺。”无病入室,携簪珥出,追及之。共视儿,已苏。二人
喜,谋趋别业,往依姨。媪虑其纤步为累,无病乃先趋以俟之,疾若飘风,媪力奔始能及。
约二更许,儿病危不复可前。遂斜行入村,至田叟家,倚门侍晓,叩扉借室,出簪珥易资,
巫医并致,病卒不瘳。女掩泣曰:“媪好视儿,我往寻其父也。”媪方惊其谬妄,而女已杳
矣,骇诧不已。
是日孙在都,方憩息床上,女悄然入。孙惊起曰:“才眠已入梦耶!”女握手哽咽,顿
足不能出声。久之久之,方失声而言曰:“妾历千辛,与儿逃于杨——”句未终,纵声大
哭,倒地而灭。孙骇绝,犹疑为梦;唤从人共视之,衣履宛然,大异不解。即刻趣装,星驰
而归。既闻儿死妾遁,抚膺大悲。语侵妇,妇反唇相稽。孙忿,出白刃;婢妪遮救不得近,
遥掷之。刀脊中额,额破血流,披发嗥叫而出,将以奔告其家。孙捉还,杖挞无数,衣皆若
缕,伤痛不可转侧。孙命舁诸房中护养之,将待其瘥而后出之。妇兄弟闻之。怒,率多骑登
门,孙亦集健仆械御之。两相叫骂,竟日始散。王未快意,讼之。孙捍卫入城,自诣质审,
诉妇恶状。宰不能屈,送广文惩戒以悦王。广文朱先生,世家子,刚正不阿。廉得情。怒
曰:“堂上公以我为天下之龌龊教官,勒索伤天害理之钱,以吮人痈痔者耶!此等乞丐相,
我所不能!”竟不受命。孙公然归。王无奈之,乃示意朋好,为之调停,欲生谢过其家。孙
不肯,十反不能决。妇创渐平,欲出之,又恐王氏不受,因循而安之。
妾亡子死,夙夜伤心,思得乳媪,一问其情。因忆无病言“逃于杨”,近村有杨家疃,
疑其在是;往问之并无知者。或言五十里外有杨谷,遣骑诣讯,果得之。儿渐平复,相见各
喜,载与俱归。儿望见父,嗷然大啼,孙亦泪下。妇闻儿尚存,盛气奔出,将致诮骂。儿方
啼,开目见妇,惊投父怀,若求藏匿。抱而视之,气已绝矣。急呼之,移时始苏。孙恚曰:
“不知如何酷虐,遂使吾儿至此!”乃立离婚书,送妇归。王果不受,又舁还孙。孙不得
已,父子别居一院,不与妇通。乳媪乃备述无病情状,孙始悟其为鬼。感其义,葬其衣履,
题碑曰“鬼妻吕无病之墓”。无何,妇产一男,交手于项而死之。孙益忿,复出妇;王又舁
还之。孙乃具状控诸上台,皆以天官故置不理。后天官卒,孙控不已,乃判令大归。孙由此
不复娶,纳婢焉。
妇既归,悍名噪甚,三四年无问名者。妇顿悔,而已不可复挽。有孙家旧媪,适至其
家。妇优待之,对之流涕;揣其情,似念故夫。媪归告孙,孙笑置之。又年余妇母又卒,孤
无所依,诸嫌如颇厌嫉之,妇益失所,日辄涕零。一贫士丧偶,兄议厚其奁妆而遣之,妇不
肯。每阴托往来者致意孙,泣告以悔,孙不听。一日妇率一婢,窃驴跨之,竟奔孙。孙方自
内出,迎跪阶下,泣不可止。孙欲去之,妇牵衣复跪之。孙固辞曰:“如复相聚,常无间言
则已耳;一朝有他,汝兄弟如虎狼,再求离逖,岂可复得!”妇曰:“妾窃奔而来,万无还
理。留则留之,否则死之!且妾自二十一岁从君,二十三岁被出,诚有十分恶,宁无一分
情?”乃脱一腕钏,并两足而束之,袖覆其上,曰:“此时香火之誓,君宁不忆之耶?”孙
乃荧眦欲泪,使人挽扶入室;而犹疑王氏诈谖,欲得其兄弟一言为证据。妇曰:“妾私出,
何颜复求兄弟?如不相信,妾藏有死具在此,请断指以自明。”遂于腰间出利刃,就床边伸
左手一指断之,血溢如涌。孙大骇,急为束裹。妇容色痛变,而更不呻吟,笑曰:“妾今日
黄梁之梦已醒,特借斗室为出家计,何用相猜?”孙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而己朝夕往来于
两间。又日求良药医指创,月余寻愈。
妇由此不茹荤酒,闭户诵佛而已。居久,见家政废弛,谓孙曰:“妾此来,本欲置他事
于不问,今见如此用度,恐子孙有饿莩者矣。无已,再腆颜一经纪之。”乃集婢媪,按日责
其绩织。家人以其自投也,慢之,窃相诮讪,妇若不闻。既而课工,惰者鞭挞不贷,众始惧
之。又垂帘课主计仆,综理微密。孙乃大喜,使儿及妾皆朝见之。阿坚已九岁,妇加意温
恤,朝入塾,常留甘饵以待其归,儿亦渐亲爱之。一日,儿以石投雀,妇适过,中颅而仆,
逾刻不语。孙大怒,挞儿;妇苏,力止之,且喜曰:“妾昔虐儿,中心每不自释,今幸销一
罪案矣。”孙益嬖爱之,妇每拒,使就妾宿。居数年,屡产屡殇,曰:“此昔日杀儿之报
也。”阿坚既娶,遂以外事委儿,内事委媳。一日曰:“妾某日当死。”孙不信。妇自理葬
具,至日更衣入棺而卒。颜色如生,异香满室;既殓,香始渐灭。异史氏曰:“心之所好,
原不在妍媸也。毛嫱、西施,焉知非自爱之者美之乎?然不遭悍妒,其贤不彰,几令人与嗜
痂者并笑矣。至锦屏之人,其夙根原厚,故豁然一悟,立证菩提;若地狱道中,皆富贵而不
经艰难者矣。”
钱卜巫
夏商,河间人。其父东陵,豪富侈汰,每食包子,辄弃其角,狼藉满地。人以其肥重,
呼之“丢角太尉”。暮年家甚贫,日不给餐,两肢瘦垂革如囊,人又呼“募庄僧”,谓其挂
袋也。临终谓商曰:“余生平暴殄天物,上干天怒,遂至冻饿以死。汝当惜福力行,以盖父愆。”
商恪遵治命,诚朴无二,躬耕自给。乡人咸爱敬之。富人某翁哀其贫,假以资使学负
贩,辄亏其母。愧无以偿,请为佣,翁不肯。商瞿然不自安,尽货其田宅,往酬翁。翁请得
情,益直之。强为赎还旧业;又益贷以重金,俾作贾。商辞曰:“十数金尚不能偿,奈何结
来生驴马债耶?”翁乃招他贾与偕。数月而返,仅能不亏;翁不收其息,使复之。年余贷资
盈辈,归至江,遭飓,舟几覆,物半丧失。归计所有,略可偿主,遂语贾曰:“天之所贫,
谁能救之?此皆我累君也!”乃稽簿付贾,奉身而退。翁再强之,必不可,躬耕如故。每自
叹曰:“人生世上,皆有数年之享,何遂落魄如此?”会有外来巫,以钱卜,悉知人运数。
敬诣之。巫,老妪也。寓室精洁,中设神座,香气常熏。商人朝拜讫,巫便索资。商授百
钱,巫尽纳木筒中,执跪座下,摇响如祈签状。已而起,倾钱入手,而后于案上次第摆之。
其法以字为否,幕为亨;数至五十八皆字,以后则尽幕矣。遂问:“庚甲几何?”答:“二
十八岁。”巫摇首曰:“早矣!官人现行者先人运,非身运。五十八岁方交本身运,始无盘
错也。”问:“何谓先人运?”曰:“先人有善,其福未尽,则后人享之;先人有不善,其
祸未尽,则后人亦受之。”商屈指曰:“再三十年,齿已老耆,行就木矣。”巫曰:“五十
八以前,便有回国,略可营谋;然仅免饥寒耳。五十八之年,当有巨金自来,不须力求。官
人生无过行,再世享之不尽也。”别巫而返,疑信半焉。然安贫自守,不敢妄求。后至五十
三岁,留意验之。时方东作,病痁不能耕。既痊,天大旱,早禾尽枯。近秋方雨,家无别
种,田数亩悉以种谷。既而又旱,葬菽半死,惟谷无恙;后得雨勃发,其丰倍焉。来春大
饥,得以无馁。商以此信巫,从翁贷资,小权子母,辄小获;或劝作大贾,商不肯。迨五十
七岁,偶葺墙垣,掘地得铁釜;揭之,白气如絮,惧不敢发。移时气尽,白镪满瓮。夫妻共
运之,称计一千三百二十五两。窃议巫术小舛。邻人妻入商家,窥见之,归告夫。夫忌焉,
潜告邑宰。宰最贪,拘商索金。妻欲隐其半,商曰:“非所宜得,留之贾祸。”尽献之。宰
得金,恐其漏匿,又追贮器,以金实之,满焉,乃释商。居无何,宰迁南昌同知。逾岁,商
以懋迁至南昌,则宰已死。妻子将归,货其粗重;有桐油如干篓,商以直贱,买之以归。既
抵家,器有渗漏,泻注他器,则内有白金二铤;遍探皆然。兑之,适得前掘镪之数。
商由此暴富,益赡贫穷,慷慨不吝。妻劝积遗子孙,商曰:“此即所以遗子孙也。”邻
人赤贫至为丐,欲有所求,而心自愧。商闻而告之曰:“昔日事,乃我时数未至,故鬼神假
子手以败之,于汝何尤?”遂周给之。邻人感泣。后商寿八十,子孙承继,数世不衰。
异史氏曰:“汰侈已甚,王侯不免,况庶人乎!生暴天物,死无饭含,可哀矣哉!幸而
鸟死鸣哀,子能干盅,穷败七十年,卒以中兴;不然,父孽累子,子复累孙,不至乞丐相传
不止矣。何物老巫,遂宣天之秘?鸣呼!怪哉!”
姚安
姚安,临洮人,美丰标。同里宫姓,有女子字绿娥,艳而知书,择偶不嫁。母语人曰:
“门族风采,必如姚某始字之。”姚闻,给妻窥井,挤堕之,遂娶绿娥。雅甚亲爱。
然以其美也,故疑之。闭户相守,步辄缀焉;女欲归宁,则以两肘支袍,覆翼以出,入
舆封志,而后驰随其后,越宿促与俱归。女心不能善,忿曰:“若有桑中约,岂琐琐所能止
耶!”姚以故他往,则扃女室中,女益厌之,俟其去,故以他钥置门外以疑之。姚见大怒,
问所自来。女愤言:“不知!”姚愈疑,伺察弥严。一日自外至,潜听久之,乃开锁启扉,
惟恐其响,悄然掩入。见一男子貂冠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