恫,涕堕如绠。女隔堵探身,以巾拭其泪,深慰之。刘曰:“百计不遂,自谓今生已矣,何
期复有今夕?顾卿何以至此?”曰:“李氏,妾表叔也。”刘请逾垣。女曰:“君先归,遣
从人他宿,妾当自至。”刘如言,坐伺之。少间女悄然入,妆饰不甚炫丽,袍裤犹昔。刘挽
坐,备道艰苦,因问:“卿已字,何未醮也?”女曰:“言妾受聘者,妄也。家君以道里赊
远,不愿附公子婚,此或托舅氏诡词以绝君望耳。”既就枕席,宛转万态,款接之欢不可言
喻。四更遽起,过墙而去。刘自是不复措意黄氏矣。旅居忘返,经月不归。
一夜仆起饲马,见室中灯犹明,窥之,见阿绣,大骇。顾不敢言主人,旦起访市肆,始
返而诘刘曰:“夜与还往者,何人也?”刘初讳之,仆曰:“此第岑寂,狐鬼之薮,公子宜
自爱。彼姚家女郎,何为而至此?”刘始腆然曰:“西邻是其表叔,有何疑沮?”仆言:
“我已访之审:东邻止一孤媪,西家一子尚幼,别无密戚。所遇当是鬼魅;不然,焉有数年
之衣尚未易者?且其面色过白,两颊少瘦,笑处无微涡,不如阿绣美。”刘反复思,乃大惧
曰:“然且奈何?”仆谋伺其来,操兵入共击之。至暮女至,谓刘曰:“知君见疑,然妾亦
无他,不过了夙分耳。”言未已,仆排闼入。女呵之曰:“可弃兵!速具酒来,当与若主
别。”仆便自投,若或夺焉。刘益恐,强设酒馔。女谈笑如常,举手向刘曰:“君心事,方
将图效绵薄,何竟伏戎?妾虽非阿绣,颇自谓不亚,君视之犹昔否耶?”刘毛发俱竖,噤不
语。女听漏三下,把盏一呷,起立曰:“我且去,待花烛后,再与新妇较优劣也。”转身遂
杳。
刘信狐言,竟如盖。怨舅之诳己也,不舍其家;寓近姚氏,托媒自通,啖以重赂。姚妻
乃言:“小郎为觅婿广宁,若翁以是故去,就否未可知。须旋日方可计校。”刘闻之,彷徨
无以自主,惟坚守以伺其归。逾十余日,忽闻兵警,犹疑讹传;久之信益急,乃趣装行。中
途遇乱,主仆相失,为侦者所掠。以刘文弱疏其防,盗马亡去。至海州界见一女子,蓬鬓垢
耳,出履蹉跌,不可堪。刘驰过之,女遽呼曰:“马上人非刘郎乎?”刘停鞭审顾,则阿绣
也。心仍讶其为狐,曰:“汝真阿绣耶?”女问:“何为出此言?”刘述所遇。女曰:“妾
真阿绣也。父携妾自广宁归,遇兵被俘,授马屡堕。忽一女子握腕趣遁,荒窜军中,亦无诘
者。女子健步若飞隼,苦不能从,百步而屦屡褪焉。久之,闻号嘶渐远,乃释手曰:‘别
矣!前皆坦途可缓行,爱汝者将至,宜与同归。’”刘知其狐,感之。因述其留盖之故。女
言其叔为择婿于方氏,未委禽而乱始作。刘始知舅言非妄。携女马上,叠骑归。入门则老母
无恙,大喜。系马入,俱道所以。母亦喜,为女盥濯,竟妆,容光焕发。母抚掌曰:“无怪
痴儿魂梦不置也!”遂设裀褥,使从己宿。又遣人赴盖,寓书于姚。不数日姚夫妇俱至,卜
吉成礼乃去。
刘出藏箧,封识俨然。有粉一函,启之,化为赤土。刘异之。女掩口曰:“数年之盗,
今始发觉矣。尔日见郎任妾包裹,更不及审真伪,故以此相戏耳。”方嬉笑间,一人搴帘入
曰:“快意如此,当谢蹇修否?”刘视之,又一阿绣也,急呼母。母及家人悉集,无有能辨
识者。刘回眸亦迷,注目移时,始揖而谢之。女子索镜自照,赧然趋出,寻之已杳。夫妇感
其义,为位于室而祀之。一夕刘醉归,室暗无人,方自挑灯,而阿绣至。刘挽问:“何
之?”笑曰:“醉臭熏人,使人不耐!如此盘诘,谁作桑中逃耶?”刘笑捧其颊,女曰:
“郎视妾与狐姊孰胜?”刘曰:“卿过之。然皮相者不辨也。”已而合扉相狎。俄有叩门
者,女起笑曰:“君亦皮相者也。”刘不解,趋启门,则阿绣入,大愕。始悟适与语者,狐
也。暗中又闻笑声。夫妻望空而祷,祈求现像。狐曰:“我不愿见阿绣。”问:“何不另化
一貌?”曰:“我不能。”问:“何故不能?”曰:“阿绣,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
时,与余从母至天宫见西王母,心窃爱慕,归则刻意效之。妹较我慧,一月神似;我学三月
而后成,然终不及妹。今已隔世。自谓过之,不意犹昔耳。我感汝两人诚,故时复一至,今
去矣。”遂不复言。自此三五日辄一来,一切疑难悉决之。值阿绣归宁,来常数日住,家人
皆惧避之。每有亡失,则华妆端坐,插玳瑁簪长数寸,朝家人而庄语之:“所窃物,夜当送
至某所;不然,头痛大作,悔无及!”天明,果于某所获之。三年后,绝不复来。偶失金
帛,阿绣效其装吓家人,亦屡效焉。
杨疤眼
一猎人夜伏山中,见一小人,长二尺已来,踽踽行涧底。少间又一人来,高亦如之。适
相值,交问何之。前者曰:“我将往望杨疤眼。前见其气色晦黯,多罹不吉。”后人曰:
“我亦为此,汝言不谬。”猎者知其非人,厉声大叱,二人并无有矣。夜获一狐,左目上有瘢痕大如钱。
小翠
王太常,越人。总角时,昼卧榻上。忽阴晦,巨霆暴作,一物大于猫,来伏身下,展转
不离。移时晴霁,物即径出。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
来避雷霆劫也。”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
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因而乡党无于为婚。王忧之。适有妇人率少
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问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
二八矣。”与议聘金。曰:“是从我糠覈不得饱,一旦置身广厦,役婢仆,厌膏梁,彼意
适,我愿慰矣,岂卖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悦,优厚之。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嘱曰:
“此尔翁姑,奉侍宜谨。我大忙,且去,三数日当复来。”王命仆马送之,妇言:“里巷不
远,无烦多事。”遂出门去。
小翠殊不悲恋,便即奁中翻取花样。夫人亦爱乐之。数日妇不至,以居里问女,女亦憨
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别院,使夫妇成礼。诸戚闻拾得贫家儿作新妇,共笑姗之;见女皆
惊,群议始息。女又甚慧,能窥翁姑喜怒。王公夫妇,宠惜过于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子
痴,而女殊欢笑不为嫌。第善谑,刺布作圆,蹋蹴为笑。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给公子奔
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一日王偶过,圆然来直中面目。女与婢俱敛迹去,公子犹踊跃
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劥病<
韧耍┨绻剩灾弁抗幼骰嫒绻怼7蛉*见之怒甚,呼女诟骂。女倚几弄带,不惧
亦不言。夫人无奈之,因杖其子。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夫人怒顿解,释杖去。
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痕,饵以枣栗。公子乃收涕以忻。女阖庭
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
琶,丁丁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王公以子痴,不忍过责妇,即微闻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给谏者,相隔十余户,然素不相能;时值三年大计吏,忌公握河南道篆,思中
伤之。公知其谋,忧虑无所为计。一夕早寝,女冠带饰冢宰状,剪素丝作浓髭,又以青衣饰
两婢为虞候,窃跨厩马而出,戏云:“将谒王先生。”驰至给谏之门,即又鞭挝从人,大言
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回辔而归。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公
急起承迎,方知为子妇之戏。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闺阁之丑登门而告
之,余祸不远矣!”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挞之不忍,出之则
无家,夫妻懊怨,终夜不寝。时冢宰某公赫甚,其仪采服从,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
误为真。屡侦公门,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次日早期,见而问曰:“夜相公至
君家耶?”公疑其相讥,惭言唯唯,不甚响答。给谏愈疑,谋遂寝,由此益交欢公。公探知
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女改行,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给谏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公拒
之。给谏自诣公所。公觅巾袍并不可得;给谏伺候久,怒公慢,愤将行。忽见公子衮衣旒
冕,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大骇;已而笑抚之,脱其服冕而去。公急出,则客去远。闻其
故,惊颜如土,大哭曰:“此祸水也!指日赤吾族矣!”与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阖扉任
其诟厉。公怒,斧其门,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
之,必不令贻害双亲。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公乃止。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
衮冕作据。上惊验之,其旒冕乃梁黠心所制,袍则败布黄袱也。上怒其诬。又召元丰至,见
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臧
获,并言无他,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亦无异词。案乃定,以给谏充云南军。
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再复穷问,则掩
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无何,公擢京卿。五十余每患无孙。女居三年,夜夜与公
子异寝,似未尝有所私。夫人异榻去,嘱公子与妇同寝。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
悍不还!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人股里。”婢妪无不粲然。夫人呵拍令
去。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谕使姑待。既去,乃更泻热汤于瓮,解
其袍裤,与婢扶之入。公子觉蒸闷,大呼欲出。女不听,以衾蒙之。少时无声,启视已绝。
女坦笑不惊,曳置床上,拭体干洁,加复被焉。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
儿!”女冁然曰:“如此痴儿,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方纷噪
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浸淫,沾浃裀褥。食顷汗
已,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夫人以其
言语不痴,大异之。携参其父,屡试之果不痴,大喜,如获异宝。至晚,还榻故处,更设衾
枕以觇之。公子入室,尽遣婢去。早窥之,则榻虚设。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
影焉。
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挂误。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累千金,将出以
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
骂。女奋而出,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
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
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盛
气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而悔无及矣。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钩,恸哭欲死;寝食
不甘,日就羸瘁。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而公子不乐。惟求良工画小翠像,日夜浇祷其
下,几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
捉鞚,登鞍一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
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
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也?”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
之。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喜极。女令登垣
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
之,但无颜复见家人。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请与同归,不可;
请止园中,许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女即趋下迎拜;
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请偕归慰我迟暮。”女峻辞不
可。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
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余都无所复须。”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养疴园中,日供食用
而已。
女每劝公子别婚,公子不从。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出像质之,迥若两人。大
怪之。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公子曰:“今日美则美矣,然较畴昔则似不如。”
女曰:“意妾老矣!”公子曰:“二十余岁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一日谓公
子曰:“昔在家时,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请娶妇
于家,旦晚侍奉公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公子然之,纳币于锺太史之家。吉期
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
之。往至园亭,则女亦不知所在。问婢,婢出红巾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展
巾,则结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
始悟锺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异史氏曰:“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
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
金和尚
金和尚,诸城人,父无赖,以数百钱鬻于五莲山寺。少顽钝,不能肄清业,牧猪赴市若
佣保。后本师死,稍有遗金,卷怀离寺,作负贩去。饮羊、登垄,计最工。数年暴富,买田
宅于水坡里。
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计。绕里膏田千百亩。里中起第数十处,皆僧无人;即有亦贫无
业,携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每一门内,四缭连屋,皆此辈列而居。僧舍其中,前有厅事,
梁楹节棁,绘金碧,射人眼。堂上几屏,晶光可鉴。又其后为内寝,朱帘绣幕,兰麝充溢喷
人。螺钿雕檀为床,床上锦茵褥,褶叠大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诸名迹,悬粘几无隙处。
一声长呼,门外数十人轰应如雷,细缨革靴者皆乌集鹄立,受命皆掩口语,侧耳以听。客仓
卒至,十余筵可咄嗟办,肥醴蒸薰,纷纷狼藉如雾霈。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数辈,
皆慧黠能媚人,皂纱缠头,唱艳曲,听睹亦颇不恶。金若一出,前后数十骑,腰弓矢相摩
戛。奴辈呼之皆以“爷”;即邑人之若民,或“祖”之,“伯、叔”之,不以“师”,不以
“上人”,不以禅号也。其徒出,稍稍杀于金,而风鬃云辔,亦略于贵公子等。金又广结
纳,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挟方面短长,偶气触之,辄惕自惧。而其为人,鄙不文,顶
趾无雅骨。生平不奉一经持一咒,迹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尝蓄铙鼓,此等物门人辈弗及见,
并弗及闻。凡僦屋者,妇女浮丽如京都,脂泽金粉,皆取给于僧;僧亦不之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