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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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钗记-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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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做亏心事,你保证沈亭之也不做?我告诉你——”蓝庆来忍不住道,“他、他是个、兔子!你再跟他来往!”蓝杏羞得脸色通红,吃吃道:“谁这么说来着?他一个唱小旦的,难免有一两份女气,就由得别人乱说么?”“没谁乱说!”蓝庆来索性坦白道,“恐怕就你还不知道!他们那个班子里的人,没几个正派的!就凭他那副假嗓子,你以为他是怎么红的?拉拢票友、跟茶楼老板乱来……他哪怕不真是个兔子,他也心甘情愿让人把他当兔子呢!”

  “别说了。”蓝杏躲着脚道,“爹,我知道您不愿我往下流道儿上走,可做咱们这行的,到头来谁能洁身自好呢?”蓝庆来被她说得愣住,身子微微一震,她却已显出极大倦色,缓缓回楼上去了。她心里明白得很,沈亭之绝不会是个兔子,要不然他也不会围着自己转了,他图个什么,自己要钱没有,要权没有,不过占着两分年轻貌美罢了,而她,希冀他的,亦不过一点浮华喧闹的刺激,这是蓝核所不能给予的——可谁又能保证为沈亭之在别人面前,不会不心甘情愿的做个兔子、讨点好处,她想出不来。

  “蓝杏!”蓝庆来在下面气闷闷道,“你是看准了我不想再让做另一个桃叶儿,不舍得把你买给人家做妾,由得你在外面胡来,你不听我的迟早吃亏!”

  “爹早点睡罢,明早要起来督促我们练功呢。”蓝杏不接他的茬儿,嘴里说着话,手心里直冒汗,一个劲往旗衫上揩,印得一道道的湿粘的印子。然而这时,她才明白爹的心意,他到底是舍不得的,额外带一点窃喜,她却又惘然了。

  “我不管你!”蓝庆来还是不肯消停,嘴里一直喃喃着,“反正你也不稀罕我管!”说着话,心里当真添了一桩心事。蓝杏没说话,退到门后,看一看蓝庆来,夏末的院子里,路灯影虚飘飘地照进来,他身子蜷在藤椅里,如同被大牡蛎含在嘴里,一点一点,身上的光被咽下去了。

  沈亭之不知怎么,当真是愈发红了,挂到了头牌,戏码排得很紧,照例常常给蓝家送帖子,蓝庆来却打定主意不去了,蓝杏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渐渐怨起来,想着爹是有意给她找碴。那天又叫她瞧见搁在桌上的帖子,心里居然也替沈亭之叫起冤来,拿起帖子四处去找爹,打定主意要说个明白,出了院子,却有一只大缸子斜横在门口,叫人进不去前堂。蓝杏踌躇着,却见蓝核默默地过来把缸子抱着搬开,蓝杏忙过去帮着抬,一缸水摇摇晃晃,在手里扶不住的感觉,大滴地溅到衣袖上,凉飕飕的,是空漠里唯一的,短短的接触。蓝核仍笑道:“我来我来,你别忙。”笑意勉强得很。蓝杏道:“好好的怎么放只大缸子挡着门?”蓝核答道:“不知道。”这话答得简短,亦剪短了彼此的话头,一没了言语,空气就微微的凉,本来进了雨季,说话间,雨点经打下来了。蓝杏笑道:“唉,才被缸里的水泼了几滴,这会子又要被老天爷浇了。”说着两人躲到前堂里。

  蓝核看看她手里的帖子,问:“要去看戏?”蓝杏不自觉地把手往背后藏了藏,只是问:“爹呢?”蓝核垂着头,两手却不知怎么摆,无所适从的交叉着,打开又合拢,合拢又打开,犹豫片刻却说:“你找他也没用,他不会让你去找他。”蓝杏强笑道:“什么‘他’,说谁呢?”“你原来还会装麻糊。”蓝核淡笑道。

  蓝杏被抢得说不出话,只得沉默——爱与不再爱的人都有一种特长,便是沉默。这时,外面雨点猛地大了,满满一院子白雾,下面低低浮着层迷蒙的淡黄|色,如窗纸缝里泄露的光,是雨打潮了院里的黄土地,暖又干的气味漫进来。世界不过是身边的小悲欢汇总,两个人在一起,如果因太熟悉而乏味,就好像这黯淡的小悲欢里滴了一滴凝重的灰色,三天也如灰扑扑同居了一辈子,无味又淡漠。蓝杏这样心浮气躁的一个人,已经厌倦了。她终于开了口,坦白道:“我找沈亭之是自己的事,你不要多心。”

  “也应该叫爹不要费心。”蓝核受了刺痛,眼波闪了闪,勉强掺进点笑影。

  “你说你的,别拉扯上爹!”蓝杏板着脸孔道。

  “看来我说那些话统统是枉然。”

  “怪就怪你说得太迟,况且,不带这么折辱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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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我折辱你?如果是,那么我错了,如果为你好,那么你还是不理解我。”

  “对——我真不理解,从前你拿了牛奶回来吃,在火炉边,我看着你的脸,你知道我怎么想的么?我觉得你是一个太难深入的少年。我真的太害怕既定的生活,我们偏偏被一起买回来,偏偏来不及去见识外面的生活,就无可奈何的在一起了。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对我,我觉得太不公平。”蓝杏忽然很激动,然而开诚布公的说出来,又有种很快心的感觉,外面是雨水混沌,这里彼此心间通透明亮。

  蓝核愣了好一阵,冷笑道:“来不及见识外面的生活——来不及见到沈亭之?”

  他那种神气让蓝杏很厌恶,不由道:“对呀,从前不过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长长嘘了口气,她有气无力地倚在门框上,眼睛呆呆望着院子里的雨,“你想想,我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我么?过几年,爹把我们卖了就算了,倘使他不愿把我们卖了,而是给你我点本钱,让我们自去过活,我们大不了结了婚做点小买卖,有什么意思?一辈子受穷的命!现在,金家小姐看上了你,你做个倒插门女婿,享享清福,而沈亭之已经是个名角儿,我跟了他,也不至于受穷——于你于我都好。”她娓娓说着,却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心头蒙着层油纸,外面的雨打上来,疏疏的一阵响动,水却渗不下去,不甚明白的况味。

  “确实,你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蓝核苦笑道,“你还为钱。”

  蓝杏听罢,眼圈红了,稀里糊涂的,本来没有这种想法,这时也被激起来了,冷笑道:“嗳,本来随便说说,你却也拿腔作调!我就是为了钱,你却是不考虑将来不考虑钱的人。”说着,苦涩的感觉澌澌流过心头。

  蓝核静了好长时间,终于又开了口:“我还能说什么……只是奉劝你,别太相信沈亭之——”“你也要说他是兔子罢?”蓝杏截断道:“他是兔子,他会有意于我么?”“我知道的,”蓝核叹道,“他若是兔子,你怎么可能爱他么?”一语未完,又自悔失言一般,颓然地摆摆手,指着墙角,“要出去的话,拿伞,放那儿了。”也不等蓝杏说什么,冒着雨,他慢慢穿过院子,回屋去了。

  蓝杏寂然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似乎是蓝核表白的心迹才帮她做了这个决定,然而这一场生里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热闹,却又归于平淡了,睡熟的爱比恨难受,是她亲手把它抹杀了,他的背影走出她的视线,隔着流溢的雨,仿佛很久很久,一生只有一次,她的已经结束。沈亭之说人生华丽短暂,可这短暂里,偏偏充斥着太漫长太平凡的男女悲欢。

  金府的布置跟一切半路发财的人家相似,不近情理的华丽。

  门窗上半西洋化的花纹,深紫的绒幔曳地,透过狭长的法式窗户,悠悠的日色顺着绒幔纹理往下淌,透明的金色的糖浆一般,有人在别的房间弹钢琴,细细的歌调如同后宫沉幽的呜咽,珐琅自鸣钟在玻璃罩里孜孜咕地响,淡黄绸罩子灯断了电,绸面上白色的雏菊,满屋子开着谢着,三月花事一般不肯休歇,卷着云头的红木梳妆台上有一圈粉扑子印,淡淡的白痕——种种都是画片儿里皇宫的式样,可东西再拥挤也觉得冷清,该空的空了,该虚的虚了,剩下这华丽的洞府里发酵着沉沉的梦,人人的时光都永久停留在午后。

  风吹进来,书被翻动了几页,沉香伸出手按住书,书页还是翻卷起来,舔着她的手指。她的母亲躺在紫檀嵌牙大床上,冰凉的藏青色缎面被子,印度纱帐悬着半截,晚上失眠一宿,她眼睛肿得睁不开,尖尖的手指头搔着太阳|穴,溜圆手臂上悬着玉镯子,一抹樟脑香从袖管里透出来——她们都以为自己的举手投足不是英伦淑媛、胜似英伦淑媛了,其实她们都是不彻底的鹦鹉学舌,她们的幽丽是与她们自身脱节而不相干的,是断的头发、剪下来的指甲,漠漠的情味。尤其金太太,典型的中国贵妇,在彻头彻尾的中式家庭中成长起来,后来又在教会学校道听途说了一些西洋礼法,于是中西合璧,成了一块置在客厅里供人赏玩的碧玉,上面雕着只阴翠精致的凤凰,凄艳地鸣叫,叽叽啾啾不过道些人世里最所琐碎的事,居然也消磨了大半生。那时流行在茶叶里加牛奶,她喝不惯,可风尚所趋,硬是每天雷打不动来上小半杯,于是每天的其余的时间,就在马桶上看窗外碧透的天,整个人脱水脱成了一俱柴,依约还记得那段时间,一片仲夏新绿落满窗沿,窗下面厨娘的女儿时常追着初生的狗跑,人欢狗叫,一片撒野,她兀自发呆——她的人生,磨蚀在旮旯隅角。

  她和金万年谈不上感情——谈了反而徒然伤感情,她知道金万年又不少情妇。然而这个家到底要她做做太太的样子,纵然不挂心,还是得装出关情的样子。

  “老妈子呢?”金太太有气无力地问道。“谁知道,要不然在客厅里,要不然在厨房里。”沉香漫不经心应道。金太太怨道:“一个人也不来跟我说老爷的动向,全是吃白饭的。”沉香道:“唉呀,妈,昨晚我睡梦里还听见铁门开关的声音,爹这一晌忙得很,你放宽心。”她手指在梳妆台上画着,渐渐把粉扑子的印子抹掉了,她爹在外面的风流韵事,她似乎也约略知道些,她亦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当初还没把她母亲娶进门时,她爹照样把她母亲安放在一个小公馆里,她自己不就是扶正后的妾所生,谈不上谁和谁的利益,反正她就是一个利益的结果。金太太听罢也不过莞尔一笑,斜看着沉香道:“你比你爹会疼人,过来给妈揉揉肩。”沉香道:“我给你叫小丫头去。”金太太笑道:“我白夸你了,白养你了。”沉香“哎哟”抿着嘴笑:“扯到这上面来了,是我该打。”说着跪到金太太身边给她揉肩,“妈,昨晚又没睡好?” 

  “你不是商量着给我找个武师锻炼身体?你父亲怎么说?”

  “你倒提起来了,”沉香笑道,“前不久你还说什么武师都是落后愚昧的东西,你瞧不上。爸自然好说话,一听是你要锻炼,哪有不应允的理儿?只要你愿意,马上通知蓝家派人过来。”

  “你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金太太淡笑道。

  沉香笑涡透出来,绯色扩张到眼角眉心:“妈就愿我做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不成?”“刚才还说着呢,你是不是白眼狼,我不都得养着你,给你找好归宿,胡太太那天还跟我提过呢,有一个新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叫董碧水的,挺好一个人。”金太太笑呵呵的,脸上一层淡金色,像瓷瓶上泼上去了牛奶,又滋滋地流下来。

  “你别管我,”沉香收敛了笑意,“好好的,扯那个做什么?”

  “自然只是随口提提。”

  “随口也不许。”沉香皱着眉头笑道,“我叫他们去请蓝家的武师了。”说着抽身出去了。金太太尚在沉吟,哪家不好,非要找蓝家。
第十回 亭之一夜迷魂阵  沉香七分嫁娶怨
第十回 亭之一夜迷魂阵  沉香七分嫁娶怨

  蔼若春茶楼戏台的后台上,各人忙着扮戏,锣鼓声里,乱哄哄的。德祥班子里几个姑娘穿了宫装,扎堆儿聚着吸纸烟,烟雾腾腾中,几只眼睛都不自主地射向立在一边的蓝杏。她们是惯会做戏的,双双目光恰如断线的琉璃珠子,噼噼啪啪落在蓝杏神经上,琴弦似地颤。她们也没什么忌讳,声音怪大的:

  “瞧着是等沈老板呢!”

  “沈老板不是——”

  “瞧好瞧好……”

  蓝杏一边听着,心里不自在得很,一时胆怯心又上来了,扶着纸糊的墙,脂粉的腻香,台上娇艳的唱调,手心里一阵汗潮。这时却见一个管事的拨开人群,嘴里喃喃道:“劳驾,借过,沈老板来了!”话音未落,先是一个跟包的提着沈亭之的行头走过去,接着又是沈亭之自己的琴师,后面才见沈亭之用手帕揩着额头过来。见他一过来,就有个艺人过去找他说话。蓝杏站在一旁,不由仔细听着,却是另外一个班子里的名角儿吃错了药,嗓子倒了,一度衰败,现在连顿正经饭都吃不上,大家打算唱出搭班戏(京剧界习用语,不取酬劳演出的一种。若干演员为救援某一同行而举行的演出,收入全部赠予该人)救济救济那角儿。沈亭之“嗯嗯”听着,末了却匆忙道:“您瞧我自己都吃不上饭,还等着救济呢,哪儿的功夫管别人。”“您别忙着走,”那人发急道,“沈老板,同时梨园子弟,别这么薄情。”沈亭之道:“哪里的话,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这身段嗓子真不好意思丢人。”不待那人再说什么,沈亭之已经急着要走了。

  蓝杏忙叫了一声:“亭之!”沈亭之见到她,愣一愣,脸红红地道:“怎么到后台来了?说好了在茶楼门口等么。”蓝杏冷笑道:“我又不是个门房!”沈亭之尬然笑道:“嗳,”看着大家都投过目光来,不免向大家一拱手,大声道,“诸位,这是我妹子沈杏!”蓝杏不知他是何用意,心里却动了动,想着,这么着就跟他姓了?

  打发掉那求情的人,蓝杏到了沈亭之的化妆间,沈亭之请她随便坐,她便坐在了一只戏箱子上,跟包的已经拿出戏服,等着沈亭之扮戏。沈亭之笑道:“我们班子是个老班子,本来不兴有什么化妆间的,到底是蔼若春的老板有新思想,专门给角儿们辟了这间化妆间。”他言语里也没什么炫耀的意思,很稀松平常地说出来。蓝杏抿着嘴笑:“可不是,现在你都成沈老板了。”“唯独你不能这么叫我,”沈亭之微笑道,“我宁愿在你面前,永远是那个跑龙套的。”蓝杏正要说什么,却听外面有人敲门道:“沈老板?怎么掩着门?别误了戏!我们进来了。”说着就有几个自称票友的男人笑嘻嘻地进了屋,统统擦着雪花膏与脂粉,粉白粉红的样子,沈亭之面色有些不好看,依旧客气地让座,介绍蓝杏是自家表妹,蓝杏看了他一眼。那几个男人便笑道:“您快扮戏,别耽误了。”一边就笑嘻嘻看着他,有一个又拿出个纸包,摊开道:“沈老板,您瞧我送你的鞋!”沈亭之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没回过身。蓝杏一看,却是双浅青软帮的鞋,样式很轻巧,一般男人也不兴穿的,她心里有些犯嘀咕,化妆间浊黄的灯光让人迷糊。

  说话间,沈亭之要上场了,可好像另外一个台柱没到,外面乱成一团,管事的抓住几个戏子就开始乱安排:“你去扮道士,你去扮宫娥!”沈亭之推门出去,泰然道:“别乱了!”三言两语吩咐好,大家静下去,纷纷上场了,紧随其后,那几个票友也七嘴八舌地跟出去,剩着蓝杏一个人空守屋内。这时,只听外面清亮的胡琴一响,接着是几声慢板,角儿缓缓地开了唱,蓝杏听不懂唱的是什么,可就觉得外面的喧闹如同山雾一般浸润到了这片静默中,装满了化妆间,拖着长腔,音调里就一路高高低低开起纸糊的碎花,繁华热闹自有它的跌宕,但又是辽远空旷的,无关紧要的,勾留着人生里最不安稳的情味,让人觉得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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