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一夜都这么荡,一定饿了!”
我想知道他在哪儿,可是我不愿直接问。“不,我不饿,”他回答,掉转他的头,简直有点轻蔑的样子,好像他猜出我是在想推测他的兴致的原因。我觉得很惶惑。 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奉献忠告的最佳机会。“我认为在门外闲荡,而不去睡觉,是不对的。”我说,“无论如何,在这个潮湿的季度里,这是不聪明的。 我敢说你一定要受凉,或者发烧:你现在就有点不大对劲!”
“我什么都受得了,”他回答,“而且怀着极大的愉快来承受,只要你让我一人呆着:进去吧,别打搅我。”
我服从了;当我走过他身边时,我注意到他呼吸非常急促。“是的,”我想:“要有场大病了。 我猜不出他方才作了什么事。”
190
473呼啸山庄(下)
那天中午他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而且从我手里接过一个堆得满满的盘子,好像他打算补偿先前的绝食似的。“我没受凉,也没发烧,耐莉。”他说,他是指我早上的谈话,“非常感谢给我这些吃的。”
他拿起他的刀叉,正要这样吃,忽然又转念了。 他把刀叉放在桌上,对着窗子热切地望着,然后站起来出去了。 我们吃完饭,还看见他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恩萧说他得去问问为何不吃饭:他以为我们一定不知为何使他难受了。“喂,他来了吗?”当表哥转回来时,凯瑟琳向道。“没有,”他回答道,“但是他并不生气。 他的确好像少有这样高兴;倒是我对他说的两遍话使他不耐烦了,然后他叫我到你这儿来;他奇怪我为何还要找别人作伴。”
他的盘子被我放在炉栅上热着,过了一两个钟头,这时屋里人都出来了,他并没平静多少:在他黑眉毛下面仍然显出同样不自然的——的确是不自然的——欢快的表情。 还是血色全无,他的牙齿不时地显示出一种微笑;他浑身发抖,不像是冷得或衰弱得发抖,而像一根拉紧了的弦在颤动——简直是一种强烈的震颤,而不是发抖了。我想,我一定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不然谁该问呢?我于是叫道:“你听说了什么好消息,希刺克厉夫先生?
你看起来像非常兴奋似的。“
“哪里会有好消息送来给我呢?”他说。“我是饿得兴奋,似乎又吃不下。”
“你的饭就在这儿,”我回答,“你为什么不去吃呢?”
191
呼啸山庄(下)573
“现在我不要,”他急忙喃喃地说。“我要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耐莉,只这一次吧,我求你警告哈里顿和别人都躲开我。我只求没有人来打搅我。 我希望一个人呆在这地方。”
“有什么新的理由要这样隔离呢?”我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古怪,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昨天夜里去哪儿啦?我决非出于无聊的好奇来发问,可是——”
“你是出于非常无聊的好奇来问这话,”他插嘴,大笑一声。“可是,我要答复你的。 昨天夜里我是在地狱的门槛上。今天,我望得见我的天堂了。 我亲眼看到了,离开我不足三尺!现在你最好走开吧!如果你管住自己,不窥探的话,不会有什么害怕的事让你看到或听到。”
扫过炉台、擦过桌子以后,我走开了,更加惶惑不安了。那天下午他没再离开屋子,也没人打搅他的孤独,直至八点钟时,虽然我没有被召唤,我以为该为他送去一支蜡烛和他的晚饭了。他正靠在开着的窗台边,可并没有向外望;他的脸朝向屋里的黑暗。 炉火已被烧成灰烬;阴天晚上的潮湿温和的空气充满了屋子;如此宁静,不止是吉默吞那边淙淙流水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就连它的潺潺涟波,以及它冲过小石子或穿过那些它不能淹没的大石头中间的汩汩声也听得到。 我一看到那阴暗的炉子便发出一声不满意的惊叫,我开始一扇一扇地关窗,直至我来到他靠着的那扇窗子跟前。“要不要关上这扇?”我问,为的是想唤醒他,由于他一动不动。我说话时,烛光闪到他的面容上。啊,洛克乌德先生,我
192
673呼啸山庄(下)
没法说出为何我一下子看到他时大吃一惊!那双深陷的黑眼睛!那种微笑像死人一般的苍白,在我看来,那不是希刺克厉夫先生,却是一个恶鬼;我吓得拿不住蜡烛,竟歪到墙上,屋里顿时漆黑一片。“好吧,关上吧,”他用惯常的声音回答着,“哪,这纯粹是笨!你为什么横着拿蜡烛呢?赶快再拿一支来。”
处于一种吓呆了的状态,我匆忙跑出去,跟约瑟夫说——“主人要你给他拿支蜡烛,再把炉火生起来。”因为我那时根本不敢进去。约瑟夫在煤斗里装了些煤,进去了,可是他立刻又回来了,另一只手端着晚餐盘子,说是希刺克厉夫先生要上床睡觉,今晚不要吃什么了。 我们听见他径直上楼,并没有去他平时睡的卧室,却转到有嵌板床的那间:我在前面提及过,那间卧室的窗子是宽得足以让任何人爬进爬出的,这使我忽然想到他打算再度夜游,而不想让我们怀疑。“他是一个食尸鬼,还是一个吸血鬼呢?”我冥想着。 我读过有关这类可怕的化身鬼怪的书。 然后我又回想起他幼年时我曾怎样照顾他,守着他长成青年,我这一辈子几乎都是跟着他的,而现在我被这种恐怖感所压倒是多可笑的事啊。“可是这个小黑东西,被一个好人庇护着,直至这个好人死去,他是从哪儿来的呢?”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迷信在咕哝着。我开始半醒半梦地想象他的父母该是怎样的人,这些想象使我感觉很疲惫;而且,重回到我醒时的冥想,我把他充满悲惨遭遇的一生又回想了一遍,最后,又想到他的去世和下葬,对于这一点,我只能记得,是为他墓碑上的刻字的事情特别
193
呼啸山庄(下)773
烦恼,还去和看坟的人商议;因为他没有姓,我们又说不出他的年龄,就只好刻上一个“希刺克厉夫”。这梦应验了;我们就这样作的。 如果你去墓园,在他的墓碑上你只可读到那个字,及他的死期。黎明使我恢复了常态。 才能瞅得见我就起来了,到花园里去,看看有没有足迹在他窗下。 没有。“他在家里,”我想,“今天他一定彻底好了。”
我给全家预备早餐,这是我的惯例,可是告诉哈里顿和凯瑟琳不要等主人下来就先吃他们的早餐,因为他睡得迟。他们乐意在户外树下吃,我就给他们安排了一张小桌子。我再进来时,发现希刺克厉夫先生已在楼下了。 他和约瑟夫正谈着关于田里的事情,他对于所讨论的事都给予清楚精确的指示,但是他说话很急促,总是不停地掉过头去,而且仍然有着同样兴奋的神情,甚至比原来更厉害些。 当约瑟夫离开这间屋子时,他便坐在他平时坐的地方,我便把一杯咖啡放到他面前。他把杯子拿近些,然后把胳臂靠在桌子上,望着对面的墙。 据我猜想,是看一块固定的部分,用那闪烁不安的眼睛上上下下地看,而且带有那么强烈的兴趣,以至于他有半分钟都没喘气。“好啦,”我叫,把面包推到他手边,“趁热吃点、喝点吧。等了将近一个钟头了。”
他没理会我,可是他仍微笑着。 我宁可看他咬牙也不愿看这样的笑。“希刺克厉夫先生!主人!”我叫,“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这样瞪着眼,好象鬼被你看见了似的。”
194
873呼啸山庄(下)
“看在上帝面上,不要这么大叫。”他回答。“看看四周,你说,是不是只有我们俩在这儿?”
“当然,”我回答,“当然只有我们俩。”
可是我还是身不由己地服从了他,好像是我也没有弄清楚似的。 他用手一推,在面前这些早餐什物之间腾出一块空地方,更自在地向前倾着身子凝视着。现在,我看得出他不是在望着墙;因为当我细看他时,真像是他在凝视着两码之内的一个什么东西。不论那是什么,显然极强烈的欢乐与痛苦被它给予了;至少他脸上那悲痛的,而又狂喜的神情使人有这样的想法。 那幻想的东西也不是固定的;他的眼睛不倦地追寻着,甚至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也从来舍不得移去。我提醒他说他很久没吃东西了,但也没用,即使他听了我的劝告而动弹一下去摸摸什么,即使他伸手去拿一块面包,他的手指在还没有摸到的时候就握紧了,而且就放在桌上,忘记了它的目的。我耐心的坐着,想把他那全神贯注的注意力从它那一心一意的冥想中牵引出来;后来他烦躁,站起来,问我为什么不肯让他独自吃饭?又说下次我用不着侍候:我可以把东西放下就走。 说过这些话,他就离开屋子,慢慢地顺着花园小径走去,出了大门就不见了。时间在焦虑不安中悄悄过去:又是一个晚上来临了。 我直到很迟才去睡,可是当我睡下时,我又睡不着。 他到半夜才回来,却没有上床睡觉,而把自己关在楼下屋子里。 我谛听着,翻来覆去,终于穿上衣服下了楼。 躺在那儿是太烦神了,有一百种毫无根据的忧虑困扰着我的头脑。
195
呼啸山庄(下)973
我可以听到希刺克厉夫先生的脚步在地板上不安地踱着,他不时深深地叹一声气,像是呻吟似的,打破了寂静。他也喃喃地吐着几个字;我听得见的只有凯瑟琳的名字,加上几声亲昵的或痛苦的呼喊。 他说话时像是面对着一个人;声音低而真挚,是从他心灵深处绞出来的。 我不敢直接走进屋里,可是我又很想把他从梦幻中岔开,所以就去摆弄厨房里的火,搅动它,开始铲炭渣。 这把他引出来了,比我所期望的还来得快些。 他立即开了门,说:“耐莉,到这儿来——已经是早上了吗?
进来,带上你的蜡烛。“
“打四点了,”我回答。“你需要带支蜡烛上楼去,你可以在这火上点上一支。”
“不,我不愿意上楼去,”他说。“进来,把炉火给我生起,随后就收拾这间屋子吧。”
“我首先把这堆煤煽红,才能去取煤。”我回答,搬了一把椅子和一个风箱。同时,他来回走着,那样子像是快要精神错乱了;他接连不断的重重的叹息,一声连着一声,十分急促,好像呼吸已经不正常了。“等天亮时我要请格林来,”
他说,“在我还能想这些事情,还能平静地安排的时候,我想问他一些关于法律的事。 遗嘱我还没有写下;我还不能决定怎样处理我的产业。 我愿我能把它从地面上毁灭掉。”
“我可不愿谈这些,希刺克厉夫先生,”我插嘴说,“先把你的遗嘱摆出来;你还要省出时间来追悔你所作的许多不公
196
083呼啸山庄(下)
道的事哩!我从来没料到你的神经会错乱;可是,目前,它可错乱得让人奇怪;而且几乎是完全由于你自己的错。 依你这三天所过的生活方式,连泰坦也会病倒的。 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你只要照照镜子,就知道你多需要这些了。 你的两颊陷下去了,并且眼睛充血,像一个人饿得快死,并且由于失眠而快瞎了。“
“我不能吃、不能睡,可这不能怪我,”他回答。“我向你担保我不是有意要这样。 只要我一旦能作到的话,我就要又吃又睡。 可是你能叫一个在水里挣扎的人在离岸只有一臂之遥的时候休息一下吗!
我必须先到达,然后才能休息。 好吧,不要管格林先生:至于追悔我作的不公道的事,我并没有做过,我也没有追悔的必要。 我太快乐了;但是我还不够快乐。我灵魂的喜悦杀死了我的躯体,但是它本身并没有满足。“
“快乐,主人?”我叫。“奇怪的快乐!如果你能听我说而不生气,我可以奉劝你几句使你更快乐些。”
“想说什么?”他问,“说吧。”
“你明白吗?希刺克厉夫先生,”我说,“打你十三岁起,你就过着一种自私的非基督徒的生活;大概在那整个的时期你手里简直没有拿过一本圣经。你一定忘记这圣书的内容了,而你现在也许没工夫去查。 是否可以去请个人——任何教会的牧师,那没有什么关系——来解释解释这圣书,告诉你,你在歧途上走得太远了;还有,你进教堂并不适宜,在你死前除非来个变化,这样难道会有害吗?”
“我并不生气,反而很感激,耐莉,”他说,“因为你提醒了我关于我所期望的埋葬方式。要在晚上运到礼拜堂的墓园。
197
呼啸山庄(下)183
如果你们愿意,你和哈里顿可以陪我去:尤其要记住,注意教堂司事要遵照我关于两个棺木的指示!牧师不需要来;也不需要对我念叨些什么。 ——告诉你我将要到达我的天堂了;别人的天堂于我是毫无价值的,我也不希罕。“
“假如你坚持固执地绝食下去,就那样死了,他们会拒绝把你埋葬在礼拜堂范围之内呢?”我说,他对神如此漠视,使我很惊讶。“那你怎么样呢?”
“他们不会这样做的,”他回答,“万一他们真这样作,你们一定要秘密地把我搬去;如果你们不管,你们就会证明出实际上死者并不是彻底灭亡!”
他一听到家里别人在走动了,就退避到他的屋里去,我也呼吸得自在些了。 但是下午,当约瑟夫和哈里顿正在干活时,他带着狂野的神情来到厨房里,叫我去大厅里坐着:他要人陪他。 我拒绝了;明白地告诉他,他那奇怪的谈话和态度让我害怕,我没有那份胆量,也没有那份心情来单独跟他作伴。“我相信你以为我是个恶魔吧,”他带着凄惨的笑说,“像是一个极可怕的东西,不合适在一个体面的家里过下去吧。”
然后他转身对凯瑟琳半讥笑地说着。 凯瑟琳正好在那里,他一进来,她就躲到我的背后了,——“你肯过来吗,小宝贝儿?我不会伤害你的。 不!对你我已经把自己变得比魔鬼还坏了。 好吧,有一个人不怕陪我!
天呀!
她是冷酷的。 啊,该死的!这对于有血有肉的人是太难堪啦——连我都受不住啦!“
198
283呼啸山庄(下)
他央求不要有人来陪他。 黄昏时候他到卧室里去了。 一整夜,直至早上我们听到他呻吟自语。 哈里顿很想进去;他应该进去看看他,但我叫他去请肯尼兹先生。等他来时,我请求进去,想试着打开门,我发现门被锁上了;希刺克厉夫叫我们滚。 他好些了,愿独自呆着;因此医生又走了。当晚下大雨。 可真是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亮。 清晨绕屋散步时,我看到主人的窗子开着摆来摆去,雨都直接打进去了。 我想,他不在床上:这场大雨要把他淋透了。 他一定不是起来了就是出去了。 但我也不要再胡乱猜测了,要大胆地进去看看。我用另一把钥匙开了门,进去以后,我就跑去打开板壁,因为那卧室是空的;我很快地把板壁推开,偷眼一看,希刺克厉夫先生在那儿——仰卧着。他用锐利凶狠的眼睛望着我,我大吃一惊;随即仿佛他又微笑了。我不能认为他是死了:但他的脸和喉咙都被雨水冲洗着;床单也在滴水,而他纹丝不动。 窗户来回地撞,擦着放在窗台上的一只手;破皮的地方没有血流出来,我用手指一摸,我不能再怀疑了;他死了并且僵了!
我扣上窗子;把他前额上长长的黑发梳梳;我想合上他的眼睛,因为如果可能的话,我是想在任何人来看前消灭那种可怕的,像活人狂喜似的凝视。 眼睛合不上;它们像是嘲笑我的企图;他那分开的嘴唇和鲜明的白牙齿也在嘲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