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视机前,坐到很晚,耐心地等待重播的新闻片。这情景让他感动。她为他骄傲。
他把奖金给乡下的母亲和哥哥寄了一部分。他们不缺钱花。他也闹不清为什么要寄。他发表论文有不少收入,但从来没有给母亲寄过这么多钱。
他最近常常想起小时候上学的情景。那时候他比现在快活。
他拜访了在家休息的钱通奎老先生。老人喜静,院里人很少打扰他。周兆路去之前特意绕了一趟荣宝斋,给他的领导和事业上的导师挑了一副砚台。先生有收集这玩意儿的怪癖,很懂行。
老人果然很高兴,只是说太贵了,埋怨周兆路不该如此破费。他送给弟子一幅裱好的字,自己写的。
周兆路说写得真好。他不懂书法,但他却认为先生的笔力遒劲,自成一格。他仿佛被那漆黑的墨迹吸引了。
老人越发高兴。
周兆路没有别的目的。前几年老人出版了专著,总结了毕生的医道实践。外人谁也不知道这本近三十万字的著作是周兆路帮助整理的。他的文字工夫确立了这本书的系统性,但钱先生的医术他是钦佩的。他不想招摇这件事,钱先生要在序言中对弟子表示谢意,也被他拒绝了。他的事业中有钱先生的心血,他提升为副主任也是先生推荐的。他没有别的目的。
先生为他引见了不少中医界的名人。
先生有一次曾提起,待百年之后,他遗产中的几千册医书要留给他最信得过的人。他没提周兆路的名字,但周兆路明白自己就是先生信得过的人。
他希望老人高兴。
“兆路,前些日子院里几个领导看了我一趟,几个人都来了……”
老人有点儿迟疑。
“有些事在这儿说不大合适,但对你我是放心的。”
周兆路笑笑。
“院里考虑提拔一个管业务的副院长,他们说了几个候选人,想听听我的意见……”
“您的话一向是有分量的。”
“老朽了,人家是不是真把我的意见当回事很难说,可是我说了,我怎么考虑就怎么说,我不避嫌。”
“是的……”
周兆路又笑笑,但笑得不太自然。他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使他浑身发热,脉搏明显加快了。
“我认为你很合适。业务水平不用说了,年龄对路子,为人也拿得起来。领导的意思好像也倾向于你,我的话大家点头了……”
“蒙您美言,我可不是那块料,还是搞我的研究舒心。”
手心里湿呼呼的。他又出汗了。五花八门的念头乱纷纷地扑过来,他既愉快又紧张。一个新的台阶已经出现在脚下,他知道自己渴望迈上去。
“只要不荒疏学问,官当做则做,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的心思……你上进心强,别把机会丢了……”
“我得好好想想。”
“我已经和几个老家伙联系过了,英雄所见略同,你得有思想准备。如果真不想干,先别说出去……”
“赶着鸭子上架,我行么?”
“你行!我们要联合举荐你,这对院里的业务有好处,让别的半吊子干我们还不放心呢……”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显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很自卑似的。但信心正在悄悄膨胀,有一种想立即采取行动的欲望。
从钱先生家里出来,他不想坐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城市显得非常开阔,行人也充满友善,平时喧闹的车流和噪音有一种淡淡的亲切感。他耳边很宁静,能听到自己有力的心动。
老书记的谈话有了新的解释。那是一种铺垫,一种提醒,是大的胜利前的外围清扫。他的行为应尽量获得最大的支持,使嫉妒、诬告、诋毁等小动作难以施展。好心的书记的用意变得明显了。
“你还年轻,要做的工作还很多……”
他想起了书记的话。他的水平、为人终于得到了更为成功的评价。书记是好人。钱先生是好人。他们懂得他。他甚至对那个不知名的指责者也充满善意。那人在讲课报酬上惹是生非,实在令人同情。他比那人强大得多,他比所有嫉妒或仰惧他的人都更有力量。
他也明白华乃倩为什么爱他了。他的成功,使他对女人也有了非凡的吸引力。不是她勾引他,而是他把她俘获了。过去他怀疑过自己的魅力,现在他知道自己的形象比自己一向认为的要好。
他可以征服许多人,包括女人。但是,有些事显然不适宜陷进去,至少眼下不能陷进去。他不能过于慷慨。他不能拿自己的前程去换取一个女人的虚荣心。
必须果断地结束那种暧昧关系。是时候了。周兆路想到这里,有点儿遗憾。
星期天,他在鸿宾楼请客。室里大多数同事都来了。表面上是因为论文获奖,大家起哄让他犒劳,实际上是他想找个机会和大伙儿亲热亲热。未来的升迁不会让这些人不高兴,他们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领导。他们也是他今后应当长久依靠的力量。让别人知道自己信任他们是重要的。
席间他没有注意华乃倩。她坐在另一张餐桌上。同事的吃相是她取笑的目标,大家嘻嘻哈哈地吃得很高兴。她仍旧那么活泼,话多而俏皮,似乎是想让周兆路注意她的存在。但是在他眼里她是下属,和在座的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他必须习惯这样看待她。
情妇。他想到了这个词。但事情正在结束。他不讨厌她。他讨厌那两个字,它们的肉感让他不舒服。
他们事前约好,吃过饭他去旧书店,她去委托商行,然后在家具店碰头。永定门外的房子星期天由老姑娘占着,他们不能去。她为此沮丧,他不。在一个不认识的人的床上,盖着干净的别人的被子偷偷做爱,已经不能让他无动于衷。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那确实有点儿恶心。不真实,像做戏,而且像丑剧。他扮演的角色已经失去新奇感,也许这种角色本身就是短命的。
他在旧书店给儿子买了一本画报,远远地就看到华乃倩在家具店门口站着。他们用目光打了招呼,就近拐入小胡同,前面不远是民族宫。胡同里人很少。因为有同事,她的打扮不如往常幽会时娇艳,没有抹口红。她不抹口红也很美。
“我和老林彻底吵翻了!”
“出了什么事?……”
她的话来得有点儿突然。
“没什么,就是不想跟他过了。”
“这种事应该冷静……”
“我试过,冷静一年两年可以,可是我实在混不下去了,我不能因为可怜一个人把自己大半辈子都毁掉,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周兆路看看她。脸色不太好,小鼻子苍白地翘着,确实显示了一种他不大理解的痛苦。厌恶配偶,在他只是想像中的事。他一直没有不喜欢自己的妻子。她跟他相反。她想干什么呢?
“你有孩子,有事业,老林也不是让人无法容忍的人,还是冷静为好。”
“你不理解我,你事事如意,可我呢?以后的日子连想都不敢想!”
“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只有这个办法了。”
“不能缓和一下吗?”
“不能!”
“他的态度呢?”
“可想而知。他哀求、发火都没用,我的决心不会改变。”
这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的声音。她筹划一切,支配一切,没有她干不成的事情。这和她娇柔的外表无法协调。如果她表现得软弱一点儿,对自己的选择带些自悔心理,周兆路大概会毫不迟疑地怜惜她。
他想的是,这和我无关。离婚纯粹是她个人的事情,他们的关系没有附加条件,他跟她亲近并不是为了造成这种破坏性的结局。他不是没有牵挂的第三者。
他想表明态度,但话不大好说。
“离婚以后,怎么生活呢?”
“自由了,总会活得好些。”
“你有点儿草率……”
“是么?没想到……你至少应该帮我出出主意吧。”
她不满意他的态度。她希望他说点儿什么呢?总不至于也让他效法她吧?她说过,不打算威胁他的家庭。他很看重这个说法,它曾使他解除武装,专心地醉心于她。
“你知道,我是有奢望的女人。”
这话她也说过。他一直弄不清含义。
“奢望指什么?”
“和我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
他们站在人行横道中央,对面是民族宫镶着绿边儿的白色大厦。一连串汽车擦身而过,周兆路吓得不敢往两边看。头有点儿晕眩,大厦仿佛正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你还年轻,找个合适的人不困难。”
“……正在找。”
“你会找到的。”
他在心里又加了一句:但不是我。绝对不可能是我。他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只朝他笑笑,不再提这件事了。他本来想说出自己对保持暧昧关系越来越不安,暗示她中断来往,现在也只好不提了。
那天他再也没找到机会。
他们进民族宫看了家具展览。她对昂贵豪华的家庭摆设很有鉴赏力,他却一点儿也没有兴趣。想到她零乱颓败的家室,他觉得她不可能建立有秩序的生活。她自己漂泊不定,还要置别人于紊乱。必须尽快摆脱她。
“这套沙发真漂亮!”她说。
“是漂亮……”
“你喜欢这个颜色吗?”
“……很好!”
他心不在焉。沙发是白色的,一套五个。她喜欢白色。她有一套连衣裙和一双高跟鞋是白色的,她的内衣全部都是白色。
白色对她不合适,他今天才看出这一点。她应当穿紫色的衣服,像大厅里那一排叫不出名来的花一样。白色未免太清洁。
他不知道她对分手会有什么反应。
第九章
下雪了。怕赶不上班车,妻子提前叫醒了他。她已经买来早点,门厅地上有些凌乱的湿鞋印。他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没有风,雪花飘得很柔和。
不行。脑袋还是昏沉沉的。
感觉很微妙。以前也有过几次,但记不清和这次是不是一样。考大学那年,从县城回到山沟的家,有过这种感觉。如果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会怎么样呢?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事情很少让他失望。将要得到某种东西之前,让人不平静的不是喜悦,而是类似恐惧的不安情绪。生活的每一次上升都面临这种局面,结果无一不是以他得到该得的东西而告终。
这一次他没有把握。
消息已经传开。食堂、楼道、办公室,到处都是议论和猜测,他要升副院长了,或者不是他而是别的某一位要升副院长了。他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心里比任何人都紧张。
他分析出许多不利因素。组织能力不足,业务知识不全面,遇事虽然冷静,但不够果断。想得最多的是他和她的关系。他确认这是一个污点。掩盖是可以的,但永远不可能消除了。想到她有可能给他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烦躁的情绪就达到顶点。
“副院长,真的吗?”
“有可能。”
妻子也没有给他安慰。她太兴奋。他原以为她会淡漠,会劝他安心于学术,那样他心里的压力会减轻一些。
女人都是一样的。可能不是虚荣。地位毕竟是个很实在的东西。它的诱惑力恐怕任何人都难以拒绝。没有指望的人才会对它冷淡。跟女人有点儿相似,但比女人堂皇。
“慢点儿走,小心滑倒。”
“晚饭不要等我。”
“你忙吧,我等着你。”
妻子为他掖好围巾,比平时更加温柔。她的目光像个新娘子。
雪很大。有些地方干净了,有些地方脏了,黑白分明。路上的烂雪像污泥,树塔上堆着洁白的花絮。空气真好。
今天他准备向华乃倩摊牌。时间是他定的,地点自然还是老地方。这是他第一次采取主动。昨天华乃倩在他办公室里显得很激动。她可能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害怕对她的打击太突然,不忍心告诉她这是最后的分离。但华乃倩执迷不悟的样子也让他恼火。明明知道他的处境,如果真爱他,本应体谅他的苦心的,她却只知一味地榨取。
他已经不单单是后悔。
分别可以更干脆。挑中老地方,不能不说是怀着很阴暗的心理。他读遍了那个荡人心魂的身子,猛然丢弃的念头用厌倦无法解释。它勾出了数不清的留恋。正视内心的真实是可怕的。
华乃倩小腹上有一块不大的黑痣。
他不爱她!但人的记忆却牢固而详细。他内心的叫喊显得更加虚伪。双重的、捉摸不定也无从揭露的虚伪!
班车在东单停了一下,上车的人里有华乃倩。她的呢子大衣是浅色的,介于黄和粉之间的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颜色。他把目光移开,想看看手里的杂志。在班车上看点儿东西是老习惯,今天却读不进去。
直到晚上,他没有找到和华乃倩说话的机会。如果有这种机会,也许会使他改变决定,换一个幽会的场合。
在咖啡馆里或便道旁,她会歇斯底里大发作吗?
院党委开了一整天扩大会议。周兆路和另外四个副院长人选也应召参加。问题已经明确,五个人要轮流答辩,接受临时组织的考核委员会的质询,然后根据高低优劣确定最后的当选者。会上讨论了答辩的结构。施政纲领,这个词时髦得令人讨厌。
没有人退缩。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这是存心折磨人!周兆路强烈地感到命运始终操在别人的手里,答辩无非是让人更直接地面对残酷的选择。
老刘也是五人之一。表态时他语气激昂,声称准备接受挑战,接受上级和群众的公正评价。他太急切了,他不会走运,性格决定了他的失败。
“我愿意试一试,不论成功与否,从全局考虑一下院里的业务情况是有益的,感谢领导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周兆路简短地谈了想法。含而不露。他知道自己给在座的人留下了什么印象。从第一个回合开始他就要全力以赴。
钱老来电话勉励:“你口才好,这样对你更有好处!认真准备,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老头了在院里势力很大。他当然要找他的。周兆路感到好笑的是老人的另一句话:“你可要为我争口气呀……”
我凭什么要为你争气呢?入选后面隐藏着复杂的人事关系。这倒是他可以利用的一点。那么,就为老头子争口气吧!
傍晚,他乘车来到永定门外。窗口有灯光,她在等他。雪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呻吟,一股淡淡的哀伤涌上心头。他记不清来过多少次了,这种心情还从未有过。
楼道里冷嗖嗖的,他生怕遇上什么人,尽管他谁也不认识。
他动作很麻利,转眼登上五楼。门开了一道缝儿,他看也不看就挤了进去。他忘了到底敲了几下门,应当是三下,这是用过多次的信号。他没和她一起来过,她总是先进去等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他不可能呆得太久,时间显得很宝贵。
水已经烧好了。床上是摊开的被子。她穿着羊毛衫,脸红扑扑的,把他的呢子大衣往衣架上一挂,便急匆匆跑过来拥抱他。他看了看窗帘,又着看床头那两个并排放着的枕头。她睡里边,他躺外边。这个模式跟他的家庭出奇地相似。此外便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他对妻子从来没有这么粗暴过。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使他变得很野蛮。他一点儿也不难为情,是因为丑和美在这里绝妙地统一在一起了。幻觉中他常想,这也算一种境界吧,没有冒险便无从体味它。
他大汗淋漓地喘息。绝望了似的。分离在即,不论怎样努力从这身上领略的韵味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