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里很满意,他在澡盆里放满了水,把门插好,慢慢地脱衣服。墙上有面镜子,退到另一边墙壁可以看到膝盖以上的身体。他像过去一样白,白得让人有点儿不好意思。腹部还算平坦,躯体是强壮的。他用手试了试,加了点儿热水,把身子平着埋了进去,只留个脑袋在外边。舒适中这脑袋便生出了一些念头,赶也赶不走。
他张开嘴哈哈地吐气,眼睛使劲闭着,手在够得着的地方搓来搓去。这里是他自己的世界。看来是来对了。
泡到晚饭他才从水里爬出来,皮肤热得通红。舒服极了。食堂里人很多,大都不认识,是从部里几个直属医院来的。华乃倩坐在另一张餐桌上,看见他便故意大声问:“周公,上海边去了吗?”
“没去。雨下得太大。”
“没雨就没味儿了!书呆子……”
一些人笑起来。他显得容光焕发。
“老啦,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
“你老,我们往哪儿摆呀?”
几位老人不答应了。气氛很融洽,有一种类似家庭的温暖气氛。周兆路注意到华乃倩换了衣服,是一件白底碎花的连衣裙,头发用一根宽宽的红带了扎在脑后。
傍晚雨小了。俱乐部大厅开始播放音乐,听服务员说那里的舞会每天都要持续到九点钟。他舞跳得不好。到俱乐部阅览室、棋室看了看,没有什么能吸引他的东西。电视在播送气像预报,明天仍然阴有雨,中雨。他又返回舞厅,昏暗的灯光中几十对舞伴涌来涌去,像木偶似的呆板地滑动、旋转。华乃倩让一个不认识的疗养员搂着,跳得兴味正浓。那人五十多岁,比她还矮一点儿,可是身手敏捷,一脸色迷迷的神态。他认为那就是色迷迷的神态,不会是别的。他看了一会儿就出去了。他不想跟她跳舞。他觉得当着外人自己肯定会不自在。但他不反对她和别人跳舞。他不妒忌。跳舞终究是跳舞。值得妒忌的说不定正是他自己。他是唯一用另一种眼光欣赏她的男人。
海的声音很沉重。它的颜色比天空要淡一些。远处有灯光,是货轮或蟹船。雨丝几乎感觉不到,舔在皮肤上凉嗖嗖的。
他回到住处翻了一会儿杂志。暖瓶里没有水,服务员已不知去向。这些当地的临时工比疗养员派头更大。
他读不下去。几个复杂术语怎么也译不出来,辞典又忘带了。他一页一面地翻下去,脑子里一片混沌。
有人敲门。华乃倩抱着一个小塑料袋站在外边。他紧张地站了起来。纱门上她的身影像一幅抽象的图案。
“进来吧。”
“给你送点儿水果,你爱吃葡萄吗?”
“你留着吃吧……”
“带多了,其实这儿的小摊上更便宜,失策!放在哪儿?”
她打量了一下房间,把水果袋塞进五斗柜上边的抽屉里。她拿起杂志看了看,又扔回原处。
“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我来过,没什么可玩的。除了洗洗海水浴,总得找点儿事做。”
“你老是心事重重,这儿的空气多好,干吗不痛痛快快地玩一场闹一场!”
“我可以陪你走几个地方,集体活动就免了……玩儿也是很累人的。”
“你像个老头子!”
她打开浴室门看了看,跌在沙发上。裙子皱得露出了很长一截大腿。他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舞场的气氛不错……”
“别提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协和医院一个老家伙瘾大得出奇,他早晚有一天得跳死在舞场上……”
“那你就想办法致他于死地吧!”
他幽默了一下。两个人都笑起来。
“为了别让我行凶,把我藏在你浴室里吧,在某个适当的时候?”
他顿时收了笑容,艰难地咽了几口唾沫。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当真那么想。他也闪过同样的念头,尽管他明白这不现实,而且令人不知所措。
“瞧把你吓的!”
“我知道你是说着玩儿的。”
“就算是吧……你隔壁住的是谁?”
“妇研室的老李,他身体不好,恐怕已经睡下了……”
“前廊东边有个拐弯你注意到没有?就在这堵墙后面。”
她指了指右面的墙壁。他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她的样子轻松自然,而他却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那儿有一个纱门,从里边锁上了。白天从海边回来我在你屋外走了走,想进没进来……小树林里草很密,围墙外边好像是部队的一个疗养院,很安静……”
“你住的好吗?”
“住三楼,房间里就我一个是咱们单位的,别人不愿去。我可求之不得呢!你知道他们说我什么吗?”
“说什么?”
“风格高尚。”
她没有笑,目光意味深长。他几乎不敢看她。女人对环境的敏锐注意力让他惶惑。她在暧昧的目的面前比他冷静得多,她知道该怎么做,他将身不由己地接受她充满信心的支配。他无力阻碍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也无法使它按自己的意志发展。他只有渴望,阴暗、狂放、猥亵的渴望。除了为这种渴望寻找借口而苦恼之外,他无所作为。
“我解放了,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在这个地方你是我的……”
“我有些……担心。”
“怕身败名裂?”
“不是。心里总是不大愉快……”
“你让它愉快它就会愉快的。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你……我爱你!”
他们打开拐角上的纱门,顺着从前廓伸展开的台阶走进小树林。雨已经停了,草丛湿漉漉的。他们吻了很长时间。他为压抑自己的欲望而浑身颤抖。她抓着他的头发紧紧不放。
“乃倩,我快发疯了……”
“我会让你平静的。”
“我不是我了!”
“你是谁?”
“谁也不会认识我了!”
“我认识你。你是一只小馋猫,忧郁的小馋猫……兆路……”
他放开了她。那苗条的身影贴着围墙远去,消失在小树林的边缘。她绕了个圈子,从通往海滩的小门拐上了路灯闪烁的石子路。
周兆路呆呆地站在树枝下面。海浪仿佛在脚底涌动,轰轰地闷响。夜像一大块凝固的液体,无边无沿,把他紧紧压在潮湿宁静的角落里。
晚上睡不着,他挑了一串葡萄在浴室里用凉水冲了冲。他站在地毯上,四下里看着,把葡萄珠一颗颗按进嘴里。没有开灯,屋角和床底下有许多可疑的黑影在窥探。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个脚后跟。淡黄而粗糙。它一定柔软得出奇,如果能摸一摸的话。又想起了那条腿,以及腿后边让沙发罩的镶边儿咯出来的红道道。他担心屋里有什么东西会突然朝他扑过来。他强迫自己停止思想,专心地把葡萄皮吐进黑暗之中。
第二天全天翻译《虚弱体质的辩证》,作者叫大岗升二,是个饶舌的日本人,观点阐述得倒还生动。周兆路想像他一定是个矮个子,秃顶,公鸭嗓。雨时断时续下了一整天,有这么个人陪着心情可以稍稍轻快一些。华乃倩没来打扰。她跟随集体活动,冒雨游览了海滨风景点,下午又乘疗养院租的游艇,沿海岸线兜了一圈。吃午饭时她曾问他去不去,他说不去。不想去。她看了他半天。
“一个人呆着?”
“译得很顺,停下来怕破坏情绪。我打算一口气译完第一节,大概得晚上才能完。”
“译不完怎么办?熬夜?”
“可能用不着……”
“希望你早点儿睡。”
“我知道。”
晚上她一直跳舞。周兆路房间没有一个熟人进去。大家都知道他在干什么。研究员在业务上向来是与众不同的人。译完了自己规定的任务,俱乐部的灯光已经熄灭。他在舞厅外边的林荫路上走来走去地散步,好像在寻找丢失的东西。雨已经停了,路边水洼里淹着一些星星。朦胧而令人难堪的欲望减轻了,这是精神疲累带来的好处。不知道这种感觉能不能持久,他打算明天再译一节。
第二节只译了一半。太阳走至中天的时候,华乃倩跑来拉他去洗海水浴。阳光很好,成群的人涌向沙滩。海水浅灰色的波纹里,缀满了密密麻麻的脑袋的肢体。华乃倩穿一件黄色的泳衣,浴中搭在肩膀上,像垂着两个花翅膀。周兆路到浴场的更衣室换上了那个花格子裤衩。他半天不敢出去。他不习惯这样赤身露体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像别人那样穿着小裤衩在疗养院里大摇大摆简直就不可思议。皮肤太白也是他怯场的一个原因。他从来不在单位的澡堂洗澡。夏天,他也不和熟人一起游泳。上大学时有个同学说他的皮肤像女人,这个侮辱一直记在心里。
更衣室里有尿味儿。
他犹犹豫豫地走进阳光。华乃倩背朝着他站在海边,狭窄的沙滩到处是闪光的皮肤,而她使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浴巾已经扔掉,泳衣背带在脊沟下端交叉而过,紧紧拉住从大腿内侧勒上来的一条黄泳衣布,臀部的脂肪向两侧稍稍鼓起来。几个男人在不怀好意地打量她,像死鱼一样瞪着眼睛。
“你真磨蹭。”她笑着说,目光在他平坦的腹部停了一下。
两人一起游向防鲨网。人渐渐稀落,前面的海水闪出蓝光。她游得很有力,他有点儿跟不上她。
“好吗?”她问。
“有胸闷的感觉,肺活量……不如……从前了……”
浪涌把他托起来又抛下去。吸气吐气的声音响得有点儿吓人。
“回去吧?”
“我想一直游下去,不回来了,你愿意跟着我吗?”
“愿意……水有点冷了……”
“咱俩别动,看海浪能把我们漂哪儿去。”
“不动就沉下去了……真累。”
从防鲨网折回来没费什么力气,一尺多高的浪头把他们一直推上沙滩。他们捡了个干净地方躺下,周兆路发现她的嘴唇有点儿发紫。沙子很烫,皮肤开始受不了,忍一下就舒服了。她用浴巾遮住面孔。不一会儿,他感到鼻梁发热,连忙趴过来呆着。她的头发耷拉在沙子上,像水淋淋的海藻。
“今天晚上把纱门的插销打开。”
“哪个门?”
“你房间的纱门和前廊拐角的纱门,都打开……”
他不说话了,闭上眼睛。眼皮里有一些黄的和红的光斑在跳跃。
“睡觉前把前廊的灯拉灭……”
手有点儿痒痒。沙子上居然有蚂蚁,又肥又黑的蚂蚁。他用沙土埋它们。
“睡你自己的,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你听到了么?”
“听到了……”
“不要等待什么,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他翻过身来,阳光怒射,眼睛让血似的鲜红的东西糊住了。他们一言不发地晒足了太阳。四周排列着相似的男男女女,静卧在沙上,睡着了似的,累瘫了似的。
分手时周兆路才显得紧张起来。他站在疗养院小门的台阶上,她扶着门口的灯柱子。他呼吸急促,鼻梁让太阳给晒红了,显得很可怜。
“乃倩……有把握吗?”
他几乎没有得到回答便逃开了。只记得她仿佛点了点头。她想嘲笑我吗?他觉得周围如果没有人,她会放声大笑的。她的眼睛说明她有意痛痛快快地取笑他。
不问那句话就好了。
他洗澡时一直埋怨自己,但走出来时,已经换好了妻子为他准备的内衣,干净整洁,有点儿香啧啧的味道。
“走廊的灯绳在哪儿?”
后的阳光斜射在纱门上,时间尚早,但他已经紧张得不行了。欲念和恐惧感纠缠在一起,心头的滋味难以言状。
他把窗户关上,过一会又打开。接着又哗哗地拉上了窗帘,跑到外边去朝里看。二楼的露台让人担心。想到它是朝南的,和东边的小树林恰成死角,又释然了。
他把前廊的竹椅竹桌挪了位置,挪得离自己的门远一点。最后,他把碍手碍脚的痰盂也搬开了。
他盯往拐角的小纱门看了半天,像个贼一样。心仿佛是别人的,怦怦乱跳,但他的目光分明是无所畏惧的了。
第六章
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灾难,也没有奇迹。他早早躺下,但睡得很迟。长时间注视天花板,眼睛终于疲乏,就睡了。醒过几次,每一次都很短暂。窗户关着,除了海浪拍岸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门帘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漆黑一团,只有四壁、床单、被罩是白色的。没有别人。床上躺着的是他自己。后半夜睡得很好。
早上醒来,他甚至有点儿高兴了。
疗养员集体游览山海关,吃过早饭就聚在大门外的林荫道上等候旅游车。这种活动周兆路照例是不参加的,他跟等车的人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有人告诉他,华乃倩半夜爬起来下海,独自一人游到了防鲨网。跟她一块儿去的外单位的人都吓坏了,以为这女人有自杀的企图。正常人没有这么大的胆量。
“跟她一块儿去的是什么人?”
“几个女孩子。”
“夜里游泳……说不定很有意思。”
周兆路支吾开了,他起初以为是哪个陌生男人陪着她。她是胆大过人的女子,他早就知道。但这种寻求刺激的办法却令人费解。她胆怯了?
华乃倩从楼里急匆匆跑出来,周兆路正从楼间的小路穿过。他先看到了她,比往常显得更加平静。
“急什么?车还没来。”他说。
“起晚了……?”
“夜里水凉吗?”
“不凉。你知道了?别人怎么说的?”
“说你想自杀。”
“该死!你没听那几个黄毛丫头是怎么叫我的,我故意泡在海里不出来,她们站在岸上叫得那个惨呀……真开心!”
“这种恶作剧有什么意义?”
“兆路,对不起……我害怕了,我想自我惩罚一下……”
他知道她害怕什么。如果不害怕,那她才真正叫人害怕呢。他的表情很宽容,好像她的胆怯是早就预料到的,好像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那件事当真。
“你照我说的做了吗?”她小心问道。
他做出迷惑不解的样子。他再一次感到这个女人是多么自负。她一点儿也不考虑他的自尊心,不考虑他比她更容易受到伤害。说一切都做了,做得比她要求的还要彻底周密,说得出口么?
“兆路,你知道我希望什么……你看到了,我是有胆量的……”
她追车去了,裙装窈窕,步伐充满弹性。大门那边一阵欢笑,大家和她相处得不错,女人们尤其喜欢她。她本是容易引来嫉妒的,不知用什么手法巧妙地征服了人心。她也会装相。他在这方面或许还不如她。除了程度不同,人在个性的伪装上是相同的。他们都不希望别人一览无余地看到真实的自己。失去伪装,这个世界非乱了不可。
她希望什么?希望他失眠,希望他发疯,希望他饥渴难耐!华乃倩那些话让周兆路闷闷不乐。是不是太顺从她了?她是否认为可以任意摆布他而仍然可以达到目的?
周兆路不再多想,他怕自己产生错觉。他近来常常感到自己生活在错觉之中,越深入思索越难以解脱。倒不如接受简单的事实。与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女人建立暧昧关系,对他来说曾是不可想像的,但他分明在爱着了。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毁灭。可见事情的发生有它内在的理由。她想怎么做就随她怎么做去好了。大家都身不由己。
大岗升二的文章译完了。他又挑了另一篇有关血流变学的文章,难度比上一篇更大,但他译兴很浓。《医学情报》一向恭维他的译笔,声称在国内医学界是一流水平。报酬丰厚,和发表自己的论文收入差不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