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虽然平静,两颊却是抑制不住地红了起来。池煦见他害羞,便转过头去,以手掩口清咳几声,抬起头看着四处景致,依旧平静从容地答道:“刑堂尹长老要审问赵瑜,叫我来带你做个旁证。”
他将手一招,背后便飞出一柄长剑,在空中涨大几倍,足够两人立足其上。召过剑后,他却不急着叫乐令上去,而是抬手将一道清风打在他头上,眨眼吹干他的头发,而后带着些微压抑不住的笑意说道:“师弟先把发冠带好,我这就教你一道净身咒。”
乐令愈加羞愤地板着脸,默默梳拢长发,暗自腹诽道:“本座难道连这么简单的咒语都不记得?只是体内精气不足,施展不出来罢了!”
13
13、善功
池煦索性帮人帮到底,把乐令的洞府也清整一新,尤其是将那朵还在下雨的乌云收了起来,重新化作半道起雨真符,以免水灾再度泛滥。
他这里收拾好了洞府,乐令也已将内门弟子衣冠着好,神色重新平静下来,再度展现出一派仙真气象。只是接过那半道真符时,乐令的眼角还是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垂首恭敬道谢:“我施法不熟,倒劳烦师兄为我善后了。”
池煦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要紧,这也是我思虑不周。你今年才十六岁,又是在世家长大,想必从小就有人照顾。只是主峰上从未有过你这样年幼的弟子,我一时忘了叫人准备。”
他说得十分含蓄,生怕伤了乐令的自尊。
其实这洞府中不用凡人照管,主要是因为能入步虚峰的弟子极少有这样连清扫、净身的基本法术都不会的。若是通过收徒法会入门的,多是天资极高,早就掌握了各种小法术,不必像凡人那样事事亲自动手的;而那些自外门通过大比被提拔为内门弟子的,更是都筑了基、辟了谷,不仅不需人照顾,更不愿让凡人打扰自己的生活。
连洗澡净身都能弄得满洞大雨的内门弟子,怕是本门建立以来还是第一次出。
此事说得越多,也只会让乐令更加尴尬。池煦只稍提了一句,便体贴地揭过此事,拉着他登上了飞剑,往本峰上方的刑堂飞去。
刑堂长老尹筑也是位元神真人,外表年纪已有六七十岁,看起来倒似比掌门等人都长了一辈。他生相苍老,样貌颓唐,没什么真人模样,更没有掌刑之人该有的威仪,倒真不知是怎么当上这个刑堂长老的。
池煦与乐令过去时,他还在懒洋洋地翻阅笔录,只是谈话间目中偶尔闪过一道精光,才显出一丝本性。
赵瑜被人押到堂前,尹长老毫无仪态地指着他问道:“他当时是怎么要杀你的,可提到了自己的出身来历?”
乐令便把场中被遮掩住时发生的事说了一回,并毫无芥蒂地说道:“这位修士想来也是因为过于志慕剑修,所以听说不能进入罗浮后,便有些激动,将心中不满移到我身上了。若是萍水相逢,我想他也不会下这样的狠手。”
尹长老目中精光闪动,在听到他的话后却是微微摇头:“嗯,你说得倒还详尽。不过亏得你斗法水准不弱,逼出了他身上的魔器,我才查出他背后之人的身份。此事涉及本派安危,我就给你记上五百善功以作奖励,你以后不必再提此事,且回去吧。”
此事背后果然有魔宗之人插手?莫不是师兄想到了当初他辞让掌门之位的情份,派了人来刺杀秦休……可这么个连外门弟子都混不上的散修管得了什么用。又或者此事是白骨魔宗动手,与他们幽藏宗根本就无关?
乐令暗暗揣测赵瑜背后之人的身份,神色也不由得越来越严肃。一旁池煦微有所觉,待两人乘上飞剑便问道:“师弟可是在担忧那个赵瑜?此事事涉宗门,自有尹长老处置,你也不必太过心软。”
乐令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微微垂首,故作为难地抬起眼看向他:“我不是在想那件事。是方才尹长老说要给我五百善功,我在想那些善功是什么,又不好意思再问师兄……”
池煦自从替他打扫了洞府,心中就隐隐留下了他什么都不懂,需要人照顾的印象。此时见他别别扭扭地提起善功,只觉着这位师弟十分生嫩可爱,也不去取笑他,而是认认真真地讲解起来:
“所谓善功,就是本门弟子对门派的贡献。想要得到善功,也就要为门派做些有用的事,或是向门派上缴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有了足够的善功,便可以在道藏、器藏、丹藏三楼中换取所需之物。不过内门弟子与外门弟子要做的善功不同,你可以到万象殿询问值守的师兄……”
池煦驾驭飞剑在空中转了方向,回首说道:“正好你得了五百善功,可以换一件不错的飞剑,我就带你去悟法峰一趟,帮你选定合用的剑法和飞剑吧。”
他说这话时,剑已落在了悟法峰峰顶。乐令既不能推辞,也就随着他向器藏楼走去。为表现出他对这位师兄的亲热,还随口问了一句:“池师兄对此这么熟悉,莫不是也用善功换过东西?”
池煦坦然答道:“这是自然,本门无分真传、内门、外门弟子,都是要以善功换取所需之物的。只不过若能成为真传弟子,还会有师尊额外赐下的法宝飞剑。”
这一句话却真让乐令震惊得说不出话了。那些没有师承的外门弟子要靠善功换取丹药和法器也就罢了,真传弟子却应当是门派倾力培养的,又有师父护着,怎么不叫他们把工夫花在修行上,反而设下种种任务,叫这些堪称精英的弟子放下修行,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
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讶异,追问一句:“真传弟子也要做善功?”
他虽然尽量保持仪态,眼睛还是瞪大了几分,嘴唇也微微张开,比平时淡雅自持的样子更添了几分灵动可爱。池煦险些忍不住去揉他的头发,中途却想起这位师弟面嫩,便不多逗他,只在他肩头拍了一把,含笑答道:“自然要做,而且多多益善。哪怕本门中没有想换的东西,也可以换成灵石,到外间坊市去买啊。”
怎么罗浮宗掌门的亲传弟子,还要用善功才能换到灵石?正派宗门的真传弟子,竟过得如此凄惨么!
想当初他在幽藏宗中,莫说是筑基之后,就是刚入宗门时,他师父玄阙老祖也一直待他有若亲子。只除了修行时要求严格些,平常无论要什么东西却都从不推辞,灵石法宝一类更是根本不必开口便会赐下。即便是师尊飞升之后……他为秦休去求阴阳陟降盘时,师尊也自上界将法宝送了下来……
自己这一死,却是辜负了师尊多年教导,将来就算有恢复身份的一天,这一身魔功却也再回不来了。
他的头不知不觉垂了下去,嘴角也紧紧抿了起来。池煦倒是一直关心着他,见此情形以为他是畏惧艰险,故意板起脸来,趁势在他头顶轻轻揉了一揉,严肃地劝道:“我等修士做善功是为了磨砺道心,也是为了积累斗法经验,若无平日积累,将来遇到险境,任是修为再高也难寻到生机。如果一径闭门修行,将来进阶时也更容易产生心魔,而且修行中有时遇到瓶径,多出去游历也容易触到破关的机缘。”
他这番大道理直讲到进入器藏楼才停下来。到得楼内,乐令将内门弟子的身份铭牌交与值守弟子,就在一楼的普通飞剑中挑选了起来。
池煦在旁替他掌眼,叫他挑了一把可换四百善功的青色飞剑,长三尺四寸,剑身略窄,却是轻盈坚韧。此剑虽然入不得乐令的眼,但在炼精初期的弟子来说,已是难得的珍品,许多筑基弟子的剑品相也远不及此。至于更好的飞剑,待他将来多立下善功,自然可以兑换,并不急着一步到位。
乐令对于什么善功毫无兴趣,兑换了宝剑后便去道藏楼挑选剑法。这些剑法却是可以随意观看挑选,无论看中哪一部,只消花十善功便可刻印到玉简中,带回洞府慢慢消化。
挑选剑法时,池煦便不替他做主,而是叫他自己先看过那些玉简。乐令如入宝山,一头扎入罗浮剑法之中,自上而下将一块块玉简拿下来,探入神识查看。看着看着,他忽然看到一个极熟悉的名字——《元降剑法》。
此法他记得清清楚楚,是他从越衡州一位上古道君遗府中拿出来的。为了这本剑法,他险些陷身在那洞府中心一处含有错乱空间之能的禁制中,还失落了师父赐与他的灭法心灯……
这剑谱是他亲手交与秦休的,秦休当时感激不已,还曾对他保证过要好生爱惜他这份心意,原来是交到门中,换了那个……善功么?那他这条命,秦休换了多少善功?还是仅以此换了和云铮的合籍大典?
他将手中玉简紧紧贴在额头,目光幽深,脸上却露出一个精细如雕琢出的笑容。池煦只见到他面带笑容,以为他是看上了这本剑法,便从旁介绍道:“师弟可是选定了这本剑法?这是秦休秦真人自海外得来的,乃是上古仙人遗下的剑法,若能修成,威力也极大。”说着自己便失笑道:“秦真人是你家先祖,你自然是愿意选他得回的剑法的。此处还有几本剑法和内丹功法也是秦师兄自域外得来,你要不要也看看?”
乐令爱怜地垂下头看着手中玉简,轻柔地问道:“那些秦真人收集来的玉简在哪里?我都想刻印一份。还要请师兄帮我找一些容易完成的任务,我的善功不足,得多接些任务来换这些玉简。”
这些都是他费尽心力收集来的功法,就算是得到它们的人弃若蔽履,他自己也该珍重这些年的辛苦,将它们都换来……就算不能都练成,至少将来把这些副本还归幽藏宗,以报本门多年养育之恩吧。
他心意已定,一块块将自己当初收集得最艰难的剑法玉简挑了出来,拿到前台交换。池煦在旁看着都有些心惊,劝他只取一部剑法专心修炼,至于其他剑法功法,等基础打好后再观看也不迟。
乐令怀抱玉简,云淡风轻地答道:“我明白师兄好意,可我想多积些善功,多看些剑法……早些成为秦真人那样的人……”
像秦休那样无情无心,不动声色便将人置于死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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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探望
与池煦分别之后,乐令就重新关闭洞府,开始祭炼飞剑。
那柄剑名为“鉴源”,本质是采自西方白金之精,剑身细韧轻薄,其上只祭炼了两层禁制。若是善加温养祭炼,可以炼至两重天二十四层圆满,到时便能与心相合,如臂使指。不过只要掌握了眼下剑中这两层禁制,便足以御剑飞行了。
乐令将剑平平放至身前,服下一粒能增益元精的化灵丹,这才开始祭炼。
他先是将一道灵识探入,在剑身核心之处留下本人气息,而后便调出元精包裹剑身,洗炼其本身禁制,初步掌控此剑。这柄剑本身禁制极为简单,若以普通祭炼之法,就是炼到最后也只是完全发挥剑本身的力量。
而乐令眼下精元不足,凡有需要斗法的地方就更依赖法器飞剑的威能,这就必须竭尽所能地改造手中之剑。底定祭炼方法之后,他便触动洞府禁制,将洞内气息紧紧锁闭,体内元精运转,头一次把阴阳陟降盘从丹田调了出来。
此时阴阳陟降盘表面浮动的道种文字又衍化了许多,其中隐含着阴阳、升降、开辟之意,而在这些道种文字之下,还隐隐流动着一种孳生、化育的意味,但因内中禁制还未掌握到更高一层,那种生发之意还在盘中隐含不露。
他的修为还是太低,体内元精也太少,许多事都做不到。乐令轻叹一声,一道灵气送入盘中,将原本悬在北方坎位的玄阴水精取了出来。
那枚水精一出,其周围便弥漫着淡淡雾气,整个洞府中也蔓延着一带寒气,眨眼便如进入了深秋之际。然而此时其寒气已算内敛了不少,雾气虽在水珠旁缭绕,却还遮不住那枚精莹剔透的水精。
乐令将一道灵力打在水精之上,削下一道细若发丝的水线,以灵气包裹,缠绕在了飞剑之上,由元精引导入飞剑核心禁制处,与禁制慢慢融合。而他还在旁屏息静气,不停地在识海中观想凝结出饱含本身元精的道种文字,将其一一打在玄阴水线之中,将其灵力互相连结,炼成一层新的禁制。
这过程极为艰难而缓慢。他既要控制水精组细,更要维持元精凝成的道种文字不消失,还要将两者融合而成禁制,将其间融合的灵力一丝丝化为禁纹铭在剑身上。直花了三天三夜,他才将剑中禁制祭炼到第五重,体力与元精却都已将消耗殆尽了。
此事也不能一蹴而就。乐令心中虽有淡淡遗憾,却还是将水精与陟降盘重新收回丹田,结束了这回祭炼。
他拿下鉴源剑细细查看,只见其剑身上已多了几道禁制花纹,那丝玄阴水精也极好地融入了其中,手指隔着几寸便能感到一片淡淡寒气。剑身倒也并没因寒气受损,仍是柔韧坚固,剑刃之锋锐还过于祭炼之前。
乐令心念一转,那把飞剑便化作一人大小,静静停在他身前。他施法解开洞口禁制,纵身站到剑身之上,调动体内那一丝灵力,驭剑直冲入门外如画风景之中。
凭高俯视临沧海,宁静安闲对白云。
看着脚下青山云海,听着耳旁猎猎山风,乐令数日来辛苦都如同被这清风洗净,只余一片安闲自在,道心却是通透澄明。也正因此,他才又发觉自己灵台之中,再度生出了一道细弱隐秘的无形心魔。
怕是那天看到自己辛苦收集的剑法玉简成了秦休换取功德之物时,一时气恨得心神失守,才生出了此物吧?这两天又忙着祭炼飞剑,竟也没空检视灵台,倒叫此魔存留到了现在。
乐令苦笑了一下,左手在袖中掐定法诀,闭目反视体内,锁定那心魔,口唇微动,无声念诵着拂魔咒。层云劲风之中,他微仰着头闭目而立,衣襟翻飞,容貌清雅俊秀,直如天外谪仙。仪态潇洒到了极处,落在下方观看之人眼中,却也危险到了极处。
最后那句“涤荡九气,清明三元”尚未念完,便有人紧紧拉住了他的右手,并自背后穿过一条胳膊,将他拦腰抱住,紧按在自己胸前,在他身后怒喝道:“你这是做什么,御剑飞行时岂能这么三心二意!万一落下去,这里万丈深渊,又没有人来往,谁能救得了你?”
心魔消散之际,乐令用力扯出右手,扭转回头,便见到了秦弼难掩惊怒的双眸。
“堂兄怎会来到我这儿?”他打算不着痕迹地脱开秦弼钳制,可是略有动作,便觉腰上那只手揽得更紧了几分,右手腕也重新被人握住,一道精纯灵力已自脉门透了进来。
秦弼拽着他落向洞府门外,声色俱厉地说道:“你体内怎么只剩下这么点灵力?还在空中闭着眼走神,是怕自己掉不下来么?我昨日来看你,替你看守洞府的杂役弟子还说你是在闭关,你闭了三天的关,竟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二人落到地面,洞外已有两名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凡人迎了上来。秦弼此时才想起避嫌,连忙放开乐令腰身,只握着他的手腕,冷冷说道:“你我是同宗兄弟,在师门中就该守望相助,我也不能眼看着你这么胡闹下去。本来我是想来邀你一同去接宗门任务,如今看来,我还是先盯着你修炼几日吧。”
他又对那两名杂役弟子扬了扬下巴:“秦师弟几日不曾进餐,你们先摆饭,叫他吃些东西才好修炼。”
那两名弟子不敢不听真传弟子的命令,神色恭谦地向乐令行了礼,介绍过自己的身份,便到山下厨房去取饭菜。待得两人走了,秦弼却是更用力地将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