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是,李严因这两桩大功被晋升为辅汉将军,兼任原郡郡守如前。
除此之外,刘备还知道此人极有政才。
在蜀中时,李严是编纂《蜀科》的五大重臣之一;犍为太守任上,他又凿通天社山,修筑沿江大道,大兴土木,把郡城整修一新,以致“吏民悦之”,“观楼壮丽,为一州胜宇”。
连诸葛亮都夸赞其才。
但刘备也风闻此人有些恃才傲物,好大喜功,与同僚的关系不太融洽。
但瑕不掩瑜,无论如何,就新任巴东都督一职,以李严之才,确实是绝对可以胜任的。
两人谈着谈着,不觉东方鱼腹渐白,终于迎来了满面红光的邓芝。
刘备瞧他严肃的脸上竟然挂着笑容,便知道这次谈判己方必定大获全胜了。
邓芝先朝二人行了个礼,面有喜色道:“都答应了,吴侯都答应了!”
“不急,慢慢说来。”
邓芝郎声道:“吴侯同意归还原原属君侯麾下的两万将士及其家属,并南郡、零陵、武陵三郡中不愿投降的汉臣;吴军还将赔偿我方军粮六十万石,首批拨付十万石,剩余五十万石待主公返回益州后再行拨付;此外,南郡夷陵、武陵郡五溪是为中立地带,双方不得加派一兵一卒驻守;至于孙夫人,吴侯声称孙夫人好不容易回家团聚,须在吴地再待上一段时日,最晚将于今夏送达蜀中。”
稍稍喘了口气,邓芝又道:
“鉴于吴侯有背信弃义的前科,臣提出分开交割:吴军每归还我方一万百姓,我方即遣返两千俘虏;同时,我军扣押了五名吴军高阶将领入蜀,吴军每交割十万石粮草,我军便放回一名。”
刘备闻言,不住颔首道:“伯苗你做得极好。”
但旋即又叹了口气,迟疑道:“若按照每户五口计,只怕人数不下十万。涉及这许多的人口,交割运输一事却是十分棘手。”
法正道:“主公勿虑。因君侯所统士卒多居于南郡江陵左近,为方便交割,我军可于黄权部江北大营之下再设一营,专用于人员交接。按照伯苗之法,每日交割一成,分十天交割完成,如此分层叠进,又有黄权监视曹操,可保万无一失。”
刘备拍案而起,赞道:“此计大妙!”
三人定下最终方略,邓芝正要回去答复步骘。
法正忽拉住他,面有难色道:“自古乡土难离,猝然离开家乡,臣只恐荆州百姓心中不服,路途中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反为不美。”
刘备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云长麾下王甫、赵累、廖化诸人与这些百姓相熟,倒是可以请他们参与交接,并妥善安抚。”
法正却摇头道:“臣以为,安抚荆州军民最佳人选乃是关君侯。君侯久镇荆襄,善待士卒,对百姓多有恩惠。且吕蒙攻心计后,众士卒弃君侯而去,心中必怀惭愧之意。此时若由君侯亲自出面安抚,必有事半功倍之效。如此必使百姓倾心,军民安乐!”
刘备意动,只是沉思片刻后,旋即摇头道:“云长为人要强,性子刚烈,叫他如何能面对以往那般旧人?不妥、不妥。不如请马良一并前去安抚一番,也便是了。”
这时,帐帘忽被前期,现出关羽高大的身影。
但见关羽大步而前,正色道:“方才已知晓和谈结果,正要禀报兄长知道,还请兄长以大局为重,不必以某为念,安抚之事,某责无旁贷!”
前几日听到糜芳临终一番话后,关羽着实颓唐良久。但今日前来,重又恢复了往日沉稳气度。
刘备见状,不由暗自欣慰,心道让他去见见旧人,或许不无裨益,当即欣然同意。
法正嘴角微微上扬,笑道:
“君侯既然愿意出面,自然是极好之事,只是君侯身份贵重,只身前往江北只怕于安危有碍。除了要加强君侯身边护卫之外,臣提议请吴营中一位与君侯身份类似之人陪同。”
“身份类似之人?”
法正冷笑道:“正是东吴都督,陆逊陆伯言!”
第一百七十六章 陆逊为质()
当步骘将刘备要求人质一事传达到时,登时激得孙权勃然大怒。
“长耳贼欺人太甚,合约一签,孤自当履行约定,难道还会出尔反尔吗?”
陆逊见状,只得苦笑道“刘备虽不曾明言,但此时此地,与关羽地位相当者,主公以下,也只有臣这个大都督了。”
孙权忙道“伯言你是此间的主心骨,怎可轻离?”
步骘也劝道“观那法正,一副睚眦必报的刻薄样貌,难保不是欲除伯言而后快之计啊!伯言干系重大,万万不可轻易答应。”
陆逊道“国不可一日无主,曹操陈兵边境,诸臣急需主公主持大局。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完成交割,好让主公启程回镇江陵。刘备也是看准了这个当口,才敢提此非分之要求。”
顿了一顿,又道“主公尽可放心,守营之法,臣已尽数托付义封(朱然字)。他心思缜密,当能护得营寨周全。”
孙权又关切地问道“只是伯言的安危,孤实在放心不下。”
陆逊笑了笑,道“为家国计,臣不敢惜身。而且,臣也并非任人揉捏的面团,亦有自保之法,还请主公勿虑。”
孙权上前握住陆逊双手,感动道“君之于孤,陈平之于白登也。待君平安归来,此后你我休戚与共,同享富贵,永世不负!”
陆逊在吴营又呆了两日,约定之日既到,便辞别孙权、朱然,一人一骑孤身来到汉军大营。
姜维奉命到营门迎接,但见眼前之人身长不过六尺,面白无须,清秀通雅。
他知道陆逊生于光和六年,今年已经年过三十五,只比诸葛亮小两岁。
但因为保养得体的缘故,看着倒像是个二十来岁的俊雅青年。置身其侧,一股书卷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身为主人,他当即躬身抱拳道“在下姜维,来者可是陆都督?”
陆逊也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微微一笑,抱拳道“正是陆逊。”
姜维接着道“君侯有早起的习惯,此时已经出发江北。汉中王命在下陪同都督渡江,权到江北大营盘桓几日。”
按照法正的计划,是要关羽将陆逊带在身边为质,一同前往江北营地办理荆州军民交接。
但关羽不愿见到陆逊,早早就在王甫、赵累的拱卫下a坐船前往江北。
法正无奈之下,只得安排素来令人放心的姜维出面接待陆逊。
陆逊很有身为人质的自觉,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两人旋即策马往渡口驰去。
姜维对眼前这位名垂千古的名臣存了三分好奇,七分警惕,眼光时时飘去。
陆逊身为人质,对他这般警惕的眼神自然是十分明晰明了的,只是每次两人目光交汇之际,他总会微微避让,旋即露出谦和的笑来。
这让姜维对他顿生出“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观感。
两人一路无语,行了盏茶功夫,来到一处码头,早有一艘楼船在此等候。
姜维伸手作请状,陆逊微微躬身谦让一下,旋即大步踏上。
临行前,法正千叮咛、万嘱咐,莫要走脱了这个叫做陆逊的,甚至给这艘船加派了三十名虎贲卫。此时船上人头攒动,个个全副武装,面露凶相。
陆逊却毫不在意,从容自若,在护卫引领下进入专属舱室。
由是,舱内舱外顿成了两个世界。
但见舱外雄兵横列、杀气毕露;而舱内的陆逊虽孤身一人,却是恬淡素然,毫不在乎。
姜维透过预先钻出的、用于监视的孔隙,可以清楚看到陆逊恬淡的面容,就这窗户透进来的晨光,正细细阅读一卷书籍,散落了一室的静谧。
虽然只有短短片刻的接触,但姜维意识到,陆逊是一个隐忍的人。
不由心道,这可能跟他少年时的经历有关。
吴郡陆氏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族高门,家主陆康德才兼备,曾任庐江太守。
陆逊身为陆康的孙子,其童年光彩夺目,未来的人生道路也已被规划完整。
如不出意料,他早晚会被举为茂才,出任地方官僚步入仕途,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而后靠着家学与世家势力立身立业,成为享誉天下的一代名臣。
然而,他顺遂的人生却在兴平初年(公元194年)戛然而止。
时值孙策举兵,围攻庐江,陆康死战不降,陆氏宗族百余人纵然殁亡过半,?终还是没能阻止庐江的陷落。
与此同时,孙策为了啃下这块硬骨头,损兵折将不说,还平白耗费两年之久。
因为这一层关系,孙氏与吴郡陆氏隔阂极大。
平定江东后,孙氏一向纵容占地与私人武装,借此笼络当地豪族世家。
偏偏只有吴郡陆氏不仅丧失了豪族待遇,也被没收了门客部曲。
这一年,还在吴郡躲避战祸的陆逊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
作为失败者,他注定要被监视,注定会被提防,注定将被夺走过往一切光环。
姜维不免自忖,倘若自己是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最终会养成什么样的性格?
说好听一点是小心谨慎,谦淡冲虚;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夹起尾巴做人。
所以,陆逊已经习惯用小心翼翼的态度、谦卑的措辞包裹自己,然而这并不是伪装,而是危险环伺造就的本能。
法眼如炬的关云长能看破曹操的虚实,能看破孙权的野心,偏偏看不颇陆逊的隐忍。
陆逊能够骗过关羽,这绝对不是意外。
从长江南岸渡口到江北新设的大营,渡船半日即至。
新大营只用作百姓交割,也无甚紧要工事。故而在马良尽心主持下,只花了两日便已修建妥当。
姜维、陆逊到时,关羽、马良、王甫、赵累等人已经开始处置交接事宜。
姜维知道关羽不想见到陆逊,于是匆匆将他送到一处营帐内,将三十名虎贲卫按照左右远近布置好,便到关羽处复命。
关羽应和一声,算是知道这件事了,重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交接现场。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君侯之恩()
许是吕蒙担心东线局势有变,想要尽早接回孙权,早早就派兵将黑压压的一圈百姓驱赶到指定地点。
因为要离乡背井的缘故,荆州百姓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说是怨声载道也是丝毫不为过。
饶是马良、王甫、赵累等人在荆州军民心中颇有威望,此时费尽口舌,也不能打消百姓心中的怨气和顾虑。
众人堪堪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也只完成数百人的登记造册。
一直端坐于帐内的关羽忽叹了口气,起身走到账外。
帐外众人原本皆在吵吵嚷嚷,此时乍见关羽现身,目光全部聚集到他身上,大营内外陡然之间竟然安静下来。
说起来,关羽以天下名将的身份坐镇荆州日久,威望可谓一时无两。
他骄于士大夫不假,但他也是发自真心善待卒伍,都是当自己的子侄一般对待。
在场的壮年男丁都在他手下当兵,哪个没有受过关羽的恩惠?
他在位期间,时常减免这些士卒家中的赋税,逢年过节皆有恩赏,还会主动帮单身将士解决婚配。
人心都是肉长的,襄樊之战后期局势危机,不少将士心中皆暗忖,君侯平日对自己不薄,也存了以死报答之心。
但吕蒙取了江陵后,旋即扣押了各人的妻子家人。
在不少将士心里,君侯之恩固然要报,但家人安危也不能不顾。人生在世,岂能没有七情六欲牵绊?纵然心怀愧疚,但为了家人安危,也只能对君侯说声对不住了。
由是,关羽刚刚班师撤回江陵城附近,不几日功夫,众将士便纷纷做鸟兽散了。
如果自此两不相见,众人心中的这份愧疚便会随着时光流逝,越来越淡,最终变成心底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然而,此时此刻,关羽蓦地出现了。
随着他饱含复杂情绪的目光在场中逐一扫视下去,被注视着莫不垂头低脑,胸口顿涌起无地自容的感觉。
但见关羽身前一员精壮的三旬汉子忽然跪下,以首埋地,嚎啕大哭道:
“君侯。。。君候,小人不是人啊,在你最危难的时刻舍你而去,枉费你一番教诲,着实该死啊!”
关羽认出他来,是昔日麾下一员姓胡的曲将。
其实怀着这般心情的,又何止胡曲将一人?
有他带头,人群中有越来越多的汉子跪倒在地,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一个个尽皆痛哭流涕,场面一时有些沉重。
关羽面无表情,绕着场地缓缓走了一圈,眼眶不觉已是泛红。
他用真心对待这些士卒,但是这些士卒在关键时刻选择背叛,这感觉就好比在他胸口用刀子扎上几扎一般疼痛。
但荆州已失,为大汉、为兄长保留些有生力量,已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眼见昔日部下跪了一地,不知为何,关羽如铁般冰冷刚硬的心肠忽然就软了。
他堪堪走罢,倏忽站定,眼眶已经泛红,口中却冷道:“总算还知晓礼义廉耻。”
但见关羽深吸一口气,神色一凛,蓦地高喝道:“众将士列阵!”
随他一声令下,跪了一地的汉子登时迅捷起身,昂首挺胸,一如回到军营校场模样。
关羽的眼光转了一转,旋即正色道:
“关某平时教诲尔等,做人要顶天立地,堂堂正正。而今东吴背盟偷袭,你们的故乡南郡暂落敌手。但某只问你们一句,你们是要追随关某入川,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汉子民,还是留在此地,做一个被人轻贱瞧不起的乱臣贼子?”
胡曲将神色激动,但语气坚定道:“小人已经负过君侯一次,纵然再糊涂,也绝不敢有第二次!”
他话刚说完,身边的婆娘满脸焦急,兀自推推搡搡不止。
胡曲将忽一个大耳刮子甩了上去,面色狰狞道:
“没有君侯,你如何能嫁给老子当婆娘?这个家还是老子做主,你个妇道人家乖乖跟着便是,休要在此聒噪!”
胡曲将雄起一把,那婆娘哭哭啼啼,顿时没了声响。
想来胡曲将在这群人中颇有威望,有他带头,其余诸人尽皆放声喊道:
“愿誓死追随君侯!”
“愿誓死追随君侯!”
关羽见状,轻抚长须,颔首不止。
等到场面稍稍有些安静,马良趁势上前,抱拳高声道:
“良为襄阳宜城人,与诸位都是老乡,愿以性命作保,诸位到了益州,定能得到妥善照顾!”
他这话远远传送出去,场内妇女的议论声顿时变小了下来。
马良又道:“纵然各位信不过良,难道还信不过我主汉中王,和军师诸葛孔明吗?”
他此言一出,人群中立即走出一员颤颤巍巍的老人,他高举双手,激动道:
“老朽信,老朽信!乡亲们呐,当年曹贼南征,刘皇叔带着我们从新野奔到江陵,一路上不离不弃!这样的主公,老朽这辈子没见过,下辈子估计也见不着啦!乡亲们呐,啥也别说了,老朽一把年纪都不怕,你们有手有脚,有块土就能种地,怕个啥呀!”
马良闻罢,上前亲自扶助老人,朝着人群一再应允保证,终将场中男女老幼的情绪尽皆安抚妥当。
边上排了十数位文吏书办,为各人重新入籍造册。
从今以后他们将不再是荆州籍贯的百姓,而将是益州籍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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