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前的姜维,陡然间像换了一个人,只见他气度从容,出手更是无迹可寻,似乎能窥知自己的意图,好几招杀招都被他提前破坏。
但张苞终究非是易于之辈,他压下心思,专心对付起来。
场上飞沙走石,龙蛇乱舞,一个战意昂扬,气势逼人;一个谋定后动,料敌机先,竟是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得谁。
两人从清晨打到午时,堪堪过了三百余合,仍旧未分出胜负。
张苞此时已经完全进入忘我的境界,已是将乃父所言的一往无前彻底融会贯通,故而其气势龙光牛斗,势如惊涛骇浪。他不知道这等杀伐果断的气势,只怕张飞本人见了,也要竖起大拇指大大地夸赞一番。
然而,他每强一分,姜维也强一分,始终如怒海中的小舟,翻而不覆,有惊无险。
战到这时,两人心中剩下,唯有对对方满满的佩服了。
又过了几十合,张苞见姜维气力已是有些不支,蓦地嗔目大喝,人矛合一,疾扑上去。他这式孤注一掷,全无后招。
这一式与方才他拿肩膀撞的一式有些类似。姜维见状,暴喝一声:“来的好!”他不退反近,使出缠字诀缠住蛇矛,转身用后背抵住张苞身体的冲撞之力。
就在两人身体将触之际,姜维以左手做刀,狠狠斩向张苞持矛的右手腕。
这一下如电光火石,张苞右手吃痛,一时拿不住蛇矛,蛇矛就此“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姜维使完这般变化,也是力竭,被张苞撞出一丈远,一时起不来,只得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张苞愣愣地望着掉落在地的蛇矛,过了好半晌,方长叹一声,伸出手将姜维扶起,苦笑道:“真有你的!这一场,俺还是输了!”
两人武功在伯仲之间,姜维本已对他十分佩服,又见他输赢磊落,更添敬意,拱手道:“张中郎将算不得输,倘若是战场之上,末将只怕早已无招架之力。”
张苞摇摇头道:“你休要谦虚。武人失了兵器,才是再无招架之力。这一战当真痛快,酣畅淋漓,便是与关兴那小子比武,也不曾有今日这般酣畅淋漓的感觉。方才与你比试多时,俺对父亲所说矛意了,仿佛领悟更深了。说起来,倒是要谢你才是。”
姜维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笑道:“彼此彼此。今日承蒙张中郎将相激,末将对枪法一道又有新的理解。这一战,就算平局收场罢。”
两人并肩站定,相互对视,忽扶臂哈哈大笑起来,直惊得林中鸟儿慌忙逃窜。笑罢再看,只见双方眼中的敌视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张苞早已换上激赏的神色,笑道:“今后俺与伯约朋友相称,这中郎将三字不提也罢。”
姜维笑道:“如此,在下就托大,称呼一声张兄。”
张苞道:“合该如此。”他捡起蛇矛,又道:“俺心头事去,也该走了。”
“在下送送张兄。”
张苞心病尽去,竟然一改往日黑脸形象,与姜维二人说说笑笑,一路向辕门驰去。
倒把路中的羽林郎惊了个呆,他们何时见过张中郎将这般和蔼的模样。
送到营门,张苞转身道:“就送到这里罢。对了,明日是俺生辰,俺即认了你这个朋友,便邀请你明日到府中饮宴。俺自当介绍几位好朋友与你认识认识。”
姜维笑道:“明日正好休沐,那么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说起来,那日家中乔迁,张兄派家人送来贺礼,还不曾当面道谢。”
张苞哈哈大笑:“都是街坊邻居,那些不值当什么。勿要放在心上。那么我们不见不散了。”
姜维拱手道:“不见不散。”
张苞得了他的承诺,当下不在多言,狠狠一夹马肚,胯下乌骓马长鸣一声,撒开蹄子往南飞驰而去。
目送他离开后,姜维顿感肚子饥火大起,便踱步往伙房行去。但他此时仍然沉浸在方才那场酣畅淋漓的大战之中。凭借方才的三百余招,几次三番危机频现,他已是抓住那些似有若无的感觉,这一战对他可谓提升极大,心中着实快意莫名。
等他进入伙房,伙房中早已端坐着的羽林郎们忽齐齐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原来糜威放心不下,一直在边上观望,等到两人打完,眼看姜维又是一招险胜,早就迫不及待地将此消息传遍全军了。
在众羽林郎心中,三大亲卫军,白毦卫排在自然排在第一,无可争议。但虎贲卫总是稳稳得压过羽林卫一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以张苞为首的虎贲将官团队武艺远高于以糜威为首的羽林将官团队。
他们此番借糜威之眼,“亲眼目睹”新来的姜左丞以一己之力,与张苞大战三百回合,并取得最终胜利后,早已激动难抑,只觉扬眉吐气,一扫这几日因训练带来的怨气,连带看他也变得得顺眼许多,甚至还怪如此了得的长官为何没早一点进入羽林卫。
军中就是如此,向来只服强者。
更何况姜维每日早上都与大伙一起跑步,一日三餐也与大伙一道食用,并无任何特殊。彼时不觉得什么,如今想来倒是让人更添亲近之意。
糜威满脸笑意,与有荣焉,笑道:“伯约,你今日可算给我们羽林卫大大得长了脸。这几日烦你辛苦监督训练,只怕你已经有一个多月不曾回家,明日休沐,本将放你一天假,正好回家看看。”
姜维点了点头,道:“家自然是要回去一趟的。不过张中郎将还约我到他府中赴他生辰宴会。”
糜威闻言,顿时惊呆了,嘴巴张大得可以塞下一个拳头,好半晌,方讪讪道:“原来你们两个竟然交了朋友。”
姜维笑道:“可能这便是不打不相识吧。”
打了一上午,他腹中饥火大起,当下拱了拱手,便要去取饭食。
糜威却追了上来,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帖,在姜维眼前扬了扬,得意道:“虽然本将与张苞一直互不服气,但他生辰却从来不敢漏下我。”
姜维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谁让你们都是蜀汉的官二代,自小一起长大的呢。”
第六十三章 浮生半日()
秦汉时,上层士人已形成了三日一洗头、五日一沐浴的习惯。以至于官府每五天给的一天假,也被称为“休沐”。
姜维到羽林卫已经一个月有余,之前因为关心将士训练,故而一直待在军中。而随着大比之日临近,各屯将都是卯足了劲操练手下。眼见事情都已进入正轨,再也没什么可以担心的,姜维就趁势告假,领着姜武回家探视,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一别经月,家人见面,自然是份外亲热。姜母亲自下厨,做了他爱吃的羊肉馅儿的饼子,她笑着堂中陪着用膳,自己却一口不吃,全部推给儿子,还不时询问起军中情形,姜维挑了些军中趣闻讲,直把姜母逗得开怀大笑。
南厢房里,姜武也是一边大吃大嚼,一边吹嘘在军营的所见所闻,唾沫横飞,倒是把姜文听得羡慕得很。
马钧与姜维一路南行,早已是生死之交,即使受了官职,他也是住在姜维宅邸中。待到下午,他得到消息,也是提早回到家中。
他已经上任五经博士一职,一身官服,精神了许多。姜维上下打量一番,赞道:“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德衡兄这番打扮,说是一派通儒也不为过。为官这几日感觉如何?”
马钧笑道:“钧与尹…尹从事共事,只需专心研究经学即可,还算空闲。”
姜维这才知道,马钧的长官正是传授他面君礼仪的尹默尹思潜。双方既然有一断香火缘,那他在公府中也算有了“靠山”,自然不容易被他人欺负,当下便放心了几分。
闲聊两句,马钧忽道:“有…有一物要赠于伯约,还请稍…稍候。”说完,起身往自己的房中行去。
不一会儿,马钧捧了两个用布帛包裹住,约莫三尺见长的物什回来。他掀开其中一个布帛,却是一支用榆木打造的刀鞘。
只见此物风格古朴,鞘鄂、手柄、鞘尾三个部分都用金灿灿的黄铜锻片包裹,阴刻龙鳞虎纹,瞧着十分威武。
先秦时代起,贵族士子多佩长刀宝剑出行。出于保护兵器并且防止佩戴者被误伤的目的,以刀鞘剑鞘包裹之。
到了东汉末年,皮革成为最为广泛使用的制作鞘具的材料。刘备赏赐给姜维的神刀麟嘉,原配的就是一支犀皮刀鞘。皮鞘最大的优点就是韧性强,抗压、抗折,缺点也十分明显,怕水怕风沙,需要时常保养维护。
木制的刀鞘则能很好保护刀身,即使鞘内进入了沙石,也会从鞘底的开口漏出,不会磨损刀身。而且镶以金属佩饰,比之皮鞘自然威武不凡。
也正因如此,马钧那日见到姜维蒙赐此刀时,便起了为他打造一支木鞘的想法。
姜维从马钧手上接过,细细观赏了一阵,只见这支刀鞘的木胚经过细细打磨,做工精良无匹。
马钧笑着催促道:“伯…伯约何不试着以刀入鞘?”
“难道其中还有秘密?”姜维好奇心起,取过麟嘉,将刀身缓缓收入鞘中。
刀入鞘时,前面三尺十分松畅,待到最后一分时,刀鞘陡然变紧。等全部入鞘,竟然严丝合缝,刀身与刀鞘恍然合为一体,哪怕左右摇晃,刀在鞘中也是丝毫不会晃动。
原来马钧所制的刀鞘在鞘鄂内部设了一个机关,与刀身的鎺金相夹,达到了固定的目的。这几个配件的松紧搭配得十分要紧,松了刀会脱出来,紧了不好拔。
以当时制作刀鞘的工艺,尚不能达到这般松紧适中的手感,眼前的这支刀鞘可谓是天上地下,独此一份了。
姜维心中惊讶,马钧只是在赏赐当日**过麟嘉一会儿,此刻竟然能准确制作出适合的关卡,可见他于机械关节一道果然天赋异禀。
当下不由得连声赞道:“腰间宝剑匣中鸣,果真好鞘!”
马钧笑道:“喜欢就好。”说话间,他又打开另外一个布帛,是又一支形制一模一样的刀鞘:“平日里做些物什,习惯一次做…做两个,防止一个做差了,还有一个可以备用。此次运气甚…甚好,两个都做成了。就…就一并赠于伯约罢。”
姜维仔细摩挲着着这两支刀鞘,忽想起晚上参加张苞生辰宴会的礼物尚未准备,张苞那日与自己一起受赐神刀“虎貔”,而眼前多出的一支刀鞘岂非为他量身订造的吗?
下午,姜维便在姜文的服侍下,舒舒服服得洗了一个热水澡。他头发尚未干透,只用一只木簪随意挽起发束,散发出皂角的清香,身上换上一袭干净的青色长袍,腰间系上兽口吞金带钩,脚踩牛皮软靴,瞧着自有一股英武之气。
张苞为右将军张飞之子,时任虎贲中郎将,所结交的应当也多是这个级别的官二代。姜维自忖位卑人轻,生怕失礼,故而携了礼物,较宴会约定之期提早了一刻钟到达右将军府。
时华灯初上,右将军府早早地挂上了火红色的灯笼,门墙外的上门洞大开。张七正在大门口迎宾。姜维知他是为当年跟随张飞转战南北的十八骑燕将之一,心中钦佩,行了一礼后,将礼物和名帖交于他手。
张七回了一礼,派了一个小厮引姜维入内。
张飞有四个儿女,都有独门独户的院子。今日的宴会就在张苞的院中举行。
右将军府占地颇广,门庭重深,亭台楼阁纵横。走了好一会儿,才堪堪经过正堂,来到张苞居住的院落。令姜维大吃一惊的是,院中布置竟然十分清雅,竹林石亭,厅榭精美,俨然是文人雅士的住所。
张苞换了一身锦衣,正在厅前迎宾,陡见姜维露出惊讶的神情,知他所想,老脸瞬间就是一红,忙轻咳一声,上前与姜维相互见礼。好在他肤色黝黑,倒也瞧不出什么变化,
院中大厅里,数之不尽的仆从侍女进进出出,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张苞将姜维引到亭中稍坐,无奈道:“家父向来喜欢风雅之物,整座府邸都是按照他的意思装扮,倒让伯约见笑了。”
姜维在后一世时常听说张飞此人附庸风雅,能写一手好字,今日看来只怕并非空穴来风啊。只是在他固有印象中,张飞是个豹头环眼的莽汉,假如真人是个白面书生,那就太颠覆想象了。
第六十四章 张苞的朋友圈()
宾客们尚未到来,两人便在亭中闲聊。忽听隔墙传来一阵抚琴之声。
张苞皱眉脸,道:“家妹又在弹琴了。这大好的日子,不弹些喜庆的曲子,整日介弹些哀哀怨怨的调调,当真是煞风景。”他话音未落,隔壁那琴声忽做高亢,似在抗议。
姜维哑然失笑道:“伏羲作琴,为琴棋书画之首,古时琴多用于郊庙祭祀、朝会、典礼,弹奏的都是雅乐,还真没有什么喜悦的曲子。”他口上边说,心中却在想:
“史载张飞有两个女儿,历史上先后嫁于后主刘禅,是为大小张后,也不知此时弹奏琴曲的是大女儿还是小女儿。”
张苞却奇道:“你还懂琴曲?”实则在他心中,但凡能与他大战三百回合之人,自然是醉心武艺的武夫了,莫非姜维也跟自家老爹一般,是个附庸风雅之人?
闻张苞发问,姜维稍稍听了一会儿,只得答道:
“此曲是《胡笳十八拍》,说得是文姬归汉一事,传闻是才女蔡文姬所做。汉末战乱中,蔡文姬流落到南匈奴达十二年之久,她身为匈奴左贤王妻,却十分思念故乡,此为一难;当曹操派人接她回内地时,她又不得不离开两个孩子,还乡的喜悦被骨肉离别之痛所淹没,此为二难;蔡文姬心情左右矛盾,这才有了《胡笳十八拍》。”
他说着说着,忽想到一件事情,忙又疑问道:“文姬归汉是在曹操封魏王之后的事情,距今不过两年,这个曲子在下也是在北方时听人弹奏过,何以今日竟然在蜀中得闻?”
张苞哈哈大笑起来:“伯约有所不知,俺母亲是夏侯家人,与北边的亲戚时常有书信来往。家妹自小喜欢琴棋书画,北边也时常寄些曲谱诗集过来,都是些逗弄小孩子的玩意儿。”
“原来如此。”姜维这才恍然大悟。
张飞的妻子夏侯氏,乃是是大名鼎鼎的夏侯渊之族妹,当年在汝南时便跟随了张飞。眼下虽然魏蜀双方在官方一层的交流十分严肃,但民间交流则不受限制。故而张飞的女儿通过母亲的渠道获得北方最新流行起来的曲谱诗集,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说话间,隔壁弹奏继续。琴声清澈娴熟,高则苍悠凄楚,低则深沉哀怨,凄切哀婉的声音直直的透入人心。奏到极悲处,间或响起几缕铿锵,似要挣脱这命运的不公。
姜维不禁“咦”了一声,凝神道:“乱世人命如草芥,更何况蔡文姬一介女子,既无力反抗被掳掠到匈奴的境遇,也不能反抗与子女分离的命运,故而此曲当以悲凄为主调。但今日闻令妹所奏,曲到山穷水尽处则改之以高亢,显是胸藏不平之意。请恕在下妄言,令妹这是有须眉之志呀。”
他话音刚落,隔壁的琴声戛然而止。
姜维一愣,情知自己鲁莽唐突,只得面带歉意道:“胡言乱语,倒是扰了令妹的雅兴。”
张苞早就听得不耐烦,此时见妹妹停止弹琴,站起身子,伸手一比,道:“伯约勿虑,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俺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他们应当都快到了。伯约且与俺一道迎客,俺与你介绍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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