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里吉一愣,旋即恨恨道:
“马超那匹夫,只想着占据羌、氐旧地,妄图用羌人、氐人的性命再与魏国、蜀国争夺天下。小人全家都已被他杀害,哪里还肯再替他卖命?”
夏侯霸沉吟道:“与魏国、蜀国争夺天下你是说,马超他有自立之心?”
彻里吉坦然道:“是啊。据说去年刘备自封汉中王时,封了官位在他之下的魏延担任汉中太守,马超心有怨愤,这事在汉中、武都早已不是秘密了。便是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他的心思!”
夏侯霸沉吟道:“马超为人不羁,倒是有可能傲视同僚,但说到自立,恐怕还不至于的。”
彻里吉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啊,汉中流传着马超自立的流言,刘备自然不可能让他领兵出关的。所以此次蜀人出兵侵占武都、阴平,领衔的大将是一个叫姜维的小子,马超只是名义上的首将,没有作战的任务。”
夏侯霸闻言缓缓颔首,心道,马超强而无义,勇而不仁,见得不思义,绝不可以为唇齿之依,刘备戒备他,倒也是意料中事。
彻里吉继续道:“当时我等羌人联军正与姜维争夺略阳城,马超却突然违背刘备的禁令出兵,绕了远路夺了下辩城!若非如此,我等联军近万人马,也不至于被姜维两千人马击败,小人也不至于被囚禁在此啊!可见此时的马超已经公开与刘备唱反调了呀!”
夏侯霸知道姜维是前几日击败自己的那名少年将领,暗忖以他的本事,当一路主将倒也不算埋没,但他还是不信马超此举意味着反叛,略一沉思,又问道:
“那日在阴平,我亲眼所见姜维出现在马超军中,若他代表蜀国,又岂能为马超效力?”
彻里吉只当他不相信自己,急道:
“那姜维也是大胆,见马超公然抗命,便只身一人进入马超营中,声称身负刘备诏书,要出镇监军一职。马超许是自知外有曹大都督虎视眈眈,眼下绝非与刘备撕破脸皮的时机,便默许他进入军中行走。眼下两人虽然看似一体,实则势同水火,各自拉拢羌人各部投靠自家阵营。”
夏侯霸思忖半晌,终于还是摇头道:
“马超经得数次大败,早已如同丧家之犬一无所有了,他此时反叛刘备存了什么初衷?自立又有什么好处?我还是不得其解。”
彻里吉挠了挠头,讪讪道:“本来都还好好的,几个月前刘备给马超的儿子封了个叫什劳子太什么舍的官,听说还是是个大官,但不知道为何,马超颇有些不不高兴。也不知他忽起叛心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夏侯霸心头倏忽一动,急忙追问道:“可是太子舍人?”
“将军英明啊,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夏侯霸长长吐出一口气,心间突然通明一片。
刘备封其子为太子舍人,很明显就是对他不放心,要以他的儿子为质。
但这些年来,马超亲族死伤殆尽,嫡长子和庶子先后死在翼城和汉中,眼下这个由侍妾所生的儿子可以说是马氏仅存的骨血,由不得他不重视。
年轻时的马超纵横西凉,天下无对,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对,观其行为做派,虽然不计后果,但何其快意恩仇?
此后历经大难,棱角终于被磨得顺滑,终于变得唯唯诺诺,但求无过。
所以现在的马超,可以容忍魏延的权力大他一头,可以听从刘备的命令顿兵不出。
但自古以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马超默默接受现状的同时,未必不心怀不满,未必不心存愤懑!
终于,压垮他心理防线,促使他做出极端选择的稻草出现了——他绝不容这一道遣子为质的命令!
狮子始终是狮子,纵然英雄迟暮,也自有百兽之王的底线和獠牙。
于是,他借蜀国人兵出武都的机会,一举逃脱牢笼,从此龙入大海,虎入深山。
夏侯霸暗忖道,一个不听话的马超,固然是魏国的大敌,但对于蜀国而言,何尝不是如芒在背?
只要利用得好,未必不能借助马超之势,牢牢牵制住刘备在凉州方向的进取。
他想到这里,当真是欣喜若狂,心中亦暗暗下定决心,一俟从这里逃出,定要将此间的巨变尽数报知大都督知道才是!
******
接下来两日,白日里,夏侯霸与彻里吉装作互不认识的模样,百无聊赖地卧在草堆上睡觉;一到了晚上,便由一人望风,一人抓紧挖掘地道。
时光荏苒,如是到了第三日深夜,彻里吉匆匆探出脑袋,低声喊道:“将军!成了!”
他又迅速奔至两间牢房的栅栏出,双臂使力,奋力将两根牢木掰成弓形。
夏侯霸趁机从中钻出,心中暗叹道:“这厮好大的力气!”
两人蹑手捏脚,正要藏身入洞。
这时,原本趴卧在桌子上的狱卒忽伸腰打了个哈欠,随后起身行至一处角落,滋滋开始撒起尿来。
夏侯霸匍匐在草上,心头狂跳不止,心道,若狱卒回眼看到自己的牢房空空如也,那就要功亏一篑了!
总算那个狱卒甚是备懒,眼中只有桌子,竟是不愿往其他地方多瞧上一眼。
不多时,鼾声复起。
夏侯霸浑身大汗淋漓,长长舒了口气,旋即在彻里吉的带领下一前一后在地道中爬行。
地道长约数丈,不过片刻功夫,两人就已爬至另一端。
入眼耳处,正见月光幽幽,寒蝉鸣泣。
他们的身侧打了一排木桩,几匹被系住的马儿一边口嚼干草,一边正好奇得打量而两位“从地而出”的不速之客。
第二百八十二章 小凤雏之计(下)()
夏侯霸深吸一口空气,还来不及感叹重获自由,彻里吉已经牵过两匹马儿,将其中一匹高大些的马儿缰绳递到他手中。
“将军可还骑得动马吗?”
他肋骨骨折,每动一下都觉疼痛难忍。但比起对自由的渴望而言,这些痛楚根本算不得什么,当下二话不说,翻身上马。
彻里吉也立即上马,低声道:“城中地形我最是一清二楚,城北有一处小洞,原是排水用的沟渠,如今天气干燥,正可用来出城。将军且随我来。”
下辩城的大街灯光俱熄,寂静无人,隔着街道隐约传来几声巡逻骑兵的马蹄声。
彻里吉与夏侯霸一前一后,净挑城中小路疾走,一路完美避开所有巡逻兵马,盏茶功夫后就到一面低矮的城墙下。
但见百步之外,有一条小沟渠早已干涸,河床穿过城墙一角,直通城外。观此洞穴大小,正好勉强可容一人一马通过。
两人正要牵马前行,城中方向忽响起一阵呼喊:
“天将军有命,重犯越狱,火死封锁四门!”
“天将军有命,重犯越狱,火死封锁四门!”
一时间,阖城上下火光大起,马蹄踏街之声大作。
彻里吉面上丝毫不见慌乱,笑道:“将军莫慌,这地方十分隐蔽,他们都不知道的。”
一直到此时,夏侯霸一路狂跳的心脏终于有些恢复过来,望着眼前这个鞍前马后殷勤伺候的羌人大汉,一股欣赏混杂着感激的心情油然而生。
“彻里吉兄弟,实不相瞒,霸乃是曹大都督麾下虎骑司马是也。今日承蒙兄弟之助,霸得以脱离险境,等出了城,你就跟着我混吧。”
彻里吉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不住躬身致谢。
就在此时,蓦然闻得一声冷哼。
“走不走得了,也得问问姜某手中长枪是否允许!”
两人大吃一惊,寻声望去,但见不远处一处屋子角落转出一员绿袍银甲、丈五长枪的少年将领,正发足飞速而来。观其身量打扮,赫然就是另两人吃尽苦头的姜维姜伯约。
夏侯霸身负重伤,又手无寸铁,乍见姜维之面,一股凉意冲天而起,惊道,怎么又是此人?
千钧一发,彻里吉猛然一推他的身子,暴喝道:“小人先缠住他,将军速走!”说罢,迎着来人方向,合身扑上。
夏侯霸这时才回过神来,慌乱之下,急忙打马狂奔至渠洞,催马通过的同时,不自觉回身观望。
但见姜维与彻里吉早已飞沙走石,战作一团,这一番腾挪,交手已有十余合,但观对战局势,姜维显然占据上风,彻里吉全凭一腔血勇,勉力支撑。闪舞网
夏侯霸咋舌道:“不想这个羌人看着粗鄙,竟能赤手空拳与姜维战上十余合,只怕他的武艺还在我之上,此番真是可惜了”
正惋惜间,四周脚步声和喧嚣声大作,似乎有无数兵马正奔涌过来。
夏侯霸心系将马超自立的消息送到魏军营中,当下再顾不得其他,慌忙钻出洞外。
“啊——”
还没来得及奔出三五步,渠洞的内侧蓦然传来彻里吉惊天动地、恍如杀猪般的喊叫声。
“可惜了如此一条好汉!”
夏侯霸再不迟疑,飞速翻身上马,作死抽打马匹,死命向北狂奔。
而在城墙内侧,数百军士紧紧拱卫着马超、姜维、庞宏诸将,人人皆面带笑意。
时彻里吉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庞宏踱步上前,一脚踢在他身上,轻笑道:“人都走了,还装死做甚?”
彻里吉闻言,一骨碌翻身坐起,似有些讨好道:“小人的演技,将军可还满意?”
见他如此惫懒模样,诸人左右四顾,齐声大笑起来。
******
夏侯霸借着月光趁夜赶路,丝毫不敢停歇。
官道两侧的花草树木如同浮光掠影飞速向后,一路上也不知道跌倒了几次,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赶到天水、武都两郡交界。
视线尽头,依稀可见一座巨大的军营拔地而起。
他知道一定是曹真带着西征凉州的军马赶来救他了!
此刻他座下的马儿口吐白沫,顿地不起。他却终于放下心事,拉开步子直奔军营,沿途扯开嗓子不住呼唤:
“夏侯霸归来矣!”
“夏侯霸归来矣!”
******
天尚未大亮,但魏军营寨中的大都督主帐早已灯火通明一片。
一脸庆幸的雍凉大都督曹真端坐主座,仔细聆听死里逃生的夏侯霸声泪俱下、慷慨激昂地讲述着被俘期间的所见所闻,不时好言宽慰一番。
等他听到马超有自立之心时,猛地一拍案几,喝道:
“难怪一路上只见马超的西凉兵和羌兵,不见半个汉人。看来本督所料不差,马超这厮果非久为臣下之人!一朝主人不顺其心意,就要暴起发难,伤人伤己。”
夏侯霸举起袖子抹去泪痕,咬牙进劝道:“末将以为,都督不如坐山以观虎斗,等到刘备、马超两方拼了个两败俱伤,我军正好一举歼之!”
曹真缓缓颔首,显然意动。
但他并未直接表态,而是目光凛然,转向下首,问道:“两位怎么看?”
他的左右首分别坐着雍州刺史张既,和镇西将军府长史郭淮。
张既,字德容,今年四十余岁,冯翊高陵人,初举茂才,除新丰令,治绩为三辅第一,乃是天下闻名的能吏名臣,也是关中文臣的领袖之一。
郭淮,字伯济,今年三十余岁,太原阳曲人,去岁汉中之战夏侯渊战死时,他收集残兵,与杜袭共推张合为主将,魏军得以稳定局势,不至于全军覆没,故而他在西军中素有声望。在曹真出镇雍凉之前,他的权位仅在张合之下,是西军中的二号人物。
两人久镇关中,是雍凉二州中德高望重的名臣,曹真到任后也十分倚重,但有不决,便要问计于他二人。
此时既闻大都督相询,张既与郭淮两人微微对视一眼,精光一闪而没。
张既官位辈分稍高,稍一欠身,即拱手道:“夏侯将军所言在理,既附议。”
郭淮亦起身抱拳道:“既是小将军亲眼所见,淮亦无异议。”
他当年为夏侯渊的手下,此时用“小将军”称呼旧主之子,也是出于尊敬的意思。
曹真闻罢,再无犹豫,旋即招来行军司马,吩咐退兵事宜。
第二百八十三章 英雄用武之地()
张既、郭淮二人见状,遂起身告辞。
初秋的清晨湿润微寒,两人却浑然不查,并肩走在营中小道,一路无言。
堪堪抵达各自营帐前,还未拱手告别,张既顿足,沉吟了片刻,率先开口问道:
“夏侯仲权身陷囹圄却能死里逃生,此事何其荒唐?这倒也罢了,他竟还能从两个狱卒、一个犯人口中探知到马超欲自立的消息,细细思来,着实匪夷所思了些。不知伯济以为如何?”
郭淮亦停下脚步,微笑道:“天下自然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张刺史方才不在都督面前说,眼下却来考我,却是不该。”
张既伸手指了指郭淮,摇头苦笑道:“好你个郭伯济,原来早就瞧出其中端倪了。”
郭淮笑了一阵,面色倏忽一敛,肃然道:“自古内患不平,何攘外忧?眼下凉州叛乱尚未扫平,此时与刘备再起争端,在下可不认为是什么好事。曹大都督挟怒而来,你我都劝他不动,今日既然歪打正着有意撤兵,我等顺水推舟一把,才是正途。”
“伯济你说的不错”张既缓缓颔首,忽一指东方,低声道:“而且朝中来信,那一位似乎等不及了此时若国战再起,那一日怕不是得拖到猴年马月?”
郭淮道:“那件事已是板上钉钉,势在必行了,刺史实在不必担心”
顿了顿,皱眉道:“比起这件事来,在下更担心一人小将军方才言道天水姜伯约现身于马超军中,关于其人,刺史还有印象否?”
“天水姜伯约”张既稍作沉思,双目蓦然一亮,反问道:“可是去岁于天水上邽大破羌人叛乱的少年中郎?”
“刺史好记性,正是此人!”郭淮颔首道:“当日战后,你我都想招募他到彼此帐下做事,不想他却突然携了全家南下益州,最终便宜了刘备刘玄德。”
张既摇头道:“纵然有才,不过一介少年而已,何足惧哉?伯济怕是多虑了。”
“非是多虑!”郭淮目光灼灼,斩钉截铁道:“在下还曾调阅岁末年初时,襄樊战事的案卷,发觉此役到处都是此子的身影说他以一人之力变动此战之最终走向亦不为过足见此人少年英雄,有勇有谋。更为难得的是,他自小长于西陲,熟悉关陇地形民情,假以时日,必是我大魏心腹之患!”
“确实如此蜀人席卷武都、阴平,未必没有此人参赞之功”张既皱眉叹道:“也不知刘玄德到底何德何能”
这时,郭淮瞧了瞧四周,忽低声道:“刺史休看如今的关中人才济济,兵力鼎盛,但凉州一旦平定,曹大都督肯定要还镇中军的,张刺史深受魏王信任,兴许也会受诏回归中枢届时,关中岂非要变空虚了么?”
“那按伯济的意思?”
“关中的根本在西军,而西军的精神在左将军张合!张将军,国家名将,刘备所惮,他日事急,非张将军不能安也。所以谁都可以动,唯有张将军万万不可轻离。如此,才能不给刘备一丝可趁之机。”
张既沉思片刻,颔首抚须道:“伯济所言甚是。不过,除了张将军外,还有一员上将,方策精详,垂问秦、雍之间,亦不可轻动。”
“哦?还有如此高人?愿闻其详!”
张既看着郭淮英挺的身姿,大笑道:“正是你郭淮郭伯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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