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月里,白日里的曹丕是披麻戴孝的孝子;但到了晚上,便化身为殚精竭虑,欲将局势稳定下来的魏王殿下。
诚然,魏国的麻烦十分之多:近的有辽东的公孙氏,青州徐州之间的豪霸臧霸,远的有割据益州的刘备,和占据江东、荆州的孙权。
但在曹丕看来,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威胁。
真正的危险来自内部——对于他的继位,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有支持汉天子秉政的声音,也有支持曹植、曹彰上位的声音。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快刀要斩乱麻,内乱不除,何以谈扫清天下?
论及雄才大略,他自忖不及乃父曹操;但论及心思细密,他扪心自问不会比谁差上半筹。
见招拆招,几个月内,他接连封大中大夫贾诩为太尉,御使大夫华歆为相国,大理王朗为御使大夫。
这几位是他父亲曹操留下来的老臣。
此番加封之后,如今的他们既是大汉的重臣,更是魏国的忠臣,他们不带头拥汉,还有谁敢跳出来胡言乱语?
于是乎,至少在曹操丧期,大小臣工对新任的魏王都均表示臣服,国中没有发生大的叛乱。
接着,曹丕命令他的兄弟们各自回归各自的封国,并且派遣专门的监国谒者予以监视。这就相当于把有争位可能的兄弟们软禁在各自的封地之中。
这一策可谓釜底抽薪,于是乎,支持曹植、曹彰的势力登时偃旗息鼓,悄寂无声。
两策齐出,国内宵小之辈噤若寒蝉,新旧权力得以平稳过度交接。
此时的曹丕大权在握,但他犹未能松一口气,因为还有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亟待解决。
支撑曹魏走到今时今日的两大核心势力——汝颍世家和谯沛武人,不仅面临着人才的更新换代,更面临着竞争与失和。
曹丕深知,曹氏起家靠的便是这两个派系。在他父亲的时代,两个派系分工明确,大抵汝颍世家管后勤和内政,谯沛武人掌握军权、南征北讨。
但汝颍世家中颇有些首鼠两端的家伙,譬如荀彧——那是汝颍世家上一代的领袖。
于是他的父亲对汝颍世家,一直持不明显的打压态度:一来,军权对于汝颍世家而言,是不可染指的禁脔;二来,孔融、荀彧、杨修之死,都是例证。
但在曹丕看来,今时今日的汝颍世家早已今非昔比,荀彧死后,汝颍世家逐渐团结到了新一代领袖——陈群的周围来了。
在陈群的领导下,汝颖世家在他上位的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
如今他在权力的竞争中胜出,这些支持过他的世家自然希望能够在新的政权中,得到更高的位置,这样的期望无可厚非。
不过,曹丕也不想厚此薄彼,疏远谯沛武人。
他虽然忌恨与他争夺太子之位的曹植,甚至忌恨其他兄弟,但谯沛夏侯氏、曹氏的叔伯兄弟,始终都是曹魏政权最有力量的柱石。
只是夏侯惇刚刚被拜为上将军不过两个月,就逝世了;曹洪抠门至极、不提也罢;宗室中尚能充当擎天巨柱者,唯有曹仁一人。
因此,将曹休、曹真、夏侯尚等几个与他从小玩到大的宗室伙伴推到台前,已经是刻不容缓之事了。
新的王朝,必须有他们的位置。
早些日子,曹丕已经将安抚汝颍世家的难题抛给新提拔的陈群——除了军权之外,他愿意用任何方式予以补偿。
今夜他召集司马懿,正是为了商议,如何将军权从老一辈的将领手中,平稳过度到新的宗室将领手中。
两人已经枯坐商谈了一夜,司马懿亦陆陆续续将曹丕口中的只言片语,转变成一道道待发的诏令。
此时,司马懿终于放下手中毛笔,颔首道:“魏王的诏书,臣已经草拟完毕,正要呈献殿下。”
曹丕一摆手,摇头道:“不必。仲达的才华孤深知之,你且念来,孤听之。“
司马懿闻言,轻轻一吹竹简上未干的墨迹,躬身念道:
“曹仁护国有功,拜为车骑将军,统率荆、扬、益州军事,进封陈侯,增邑二千……”
“迁曹休为镇南将军,假节,都督诸军事,屯驻汝南郡召陵县,抵御孙权……”
“夏侯尚扶先王灵柩有功,封平陵亭侯,拜散骑常侍,迁中领军……”
念道这儿,司马懿忽顿住了。
曹丕等了一会儿,抬目疑问道:“还有子丹(曹真字)呢,如何不念了?”
司马懿叹了口气,抱拳道:“曹真虽然鸷勇,为先王所倚重,但终究只是养子,血脉稀薄,骤然提拔,只怕有招物议。“
曹丕皱眉道:“他是孤的手足兄弟,是孤最为信任之人,孤本属意由他执掌中军大权,镇守洛阳京畿之地……仲达,依你之见,这该如何是好?”
司马懿稍一思索,起身抱拳道:“早在先王在世时,武威郡颜俊、张掖郡和鸾、酒泉郡黄华、西平郡麹演等人便曾并举郡反,自号将军,相互攻击。今年殿下复置凉州,以安定太守邹岐为刺史,但这些远人拒而不认,张掖郡张进更是挟持太守在酒泉反叛,率军阻拦邹岐赴任……”
“故臣以为,凉州虽乱,正是英雄用武之地也。殿下可遣曹真前往镇守凉州,一旦有了军功,再行提拔自也不迟,也可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曹丕听到这儿,紧皱的眉头终于舒缓展开,不住颔首道:“还是仲达你想得周道。唔,着即,以真为镇西将军,假节,都督雍、凉州诸军事。”
司马懿闻言,顿时一惊。
节代表皇帝的身分,凡持有节的使臣,就代表皇帝亲临,象征皇帝与国家,可行使诛杀的权力。
魏王将这项特权给予同为宗室的曹休也就罢了,但他同样将这项特权赐予血缘关系更弱的曹真,可见曹真在魏王心中的地位,实在与宗室是一般无二的。
如此一来,魏国三辅以至河西四郡,便数曹真的权位最大了,连名臣张既、苏则二人都要归他统辖了。
司马懿不及多想,刷刷落笔疾书。
堪堪写罢,忽闻曹丕目视南方,叹道:“若子丹能打通西域,重置西域长史府;若文烈(曹休)能击败孙权,令他送子来质便好了。须知不仅他们需要功劳,孤更需要这开疆阔土、四海来朝的大功劳……”
司马懿抬头去望,但见曹丕面上渐渐显出严厉的神色,恨恨道:
“父王薨后不到一个月,那个刘协居然擅自改年号为‘延康’,早不改,晚不改,偏偏在这个时候……“
司马懿躬身宽慰道:
“殿下息怒。大汉朝廷虽然日渐式微,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汉天子麾下依旧百官俱全,还有一批死忠之人试图逆转天命,改元‘延康’只是他们试探殿下的手段之一罢了。殿下切勿中计。”
曹丕闻言更怒道:
“他们以为父王薨了,孤便可以任由他们揉捏了么?哼,想得太也简单!只待孤平定内忧外患、建立足够功勋之时,便是这些人追悔莫及之日!”
司马懿身为太子四友之一,与曹丕相知相识多年,对他所言之事自然心知肚明。
但这毕竟是大逆不道之事,他躬身沉默,不敢接话,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曹丕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过身来,歉然一笑,又叹了口气,幽幽道:
“这件事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即使孤愿做一个忠臣孝子,孤身边的大臣不会答应,刘协身边的大臣更不会答应!仲达,你应该明白,这已是我曹氏唯一的生路……”
“是时候表明态度了!”曹丕正感怀间,司马懿抬头正视,正色道:“臣向来相信自己的眼光……只愿意服侍天命在身之人!”
曹丕闻言一愣,等回味过来后,脸上忽浮现出轻松的笑,心道:
“孤身边总算还有你们这群人,毕竟算不得是孤家寡人啊!”
多年的陪伴使司马懿明白,眼前这位君王骨子里是个纵情之人,只是此前一直生活在他那伟大父亲的阴影之下,变得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变得习惯权谋诡计,变得时刻将他的内心隐藏在温良恭俭让之下。
但到了今时今日,天下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快意恩仇的脚步了。
“这是子桓最好的年岁,与我而言,也是最好的时代。”
司马懿想到这里,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第二百三十二章 托大的魏延()
从蜀郡至汉中凡八百余里,有金牛、米仓二道可供通行。
其中金牛道开凿于战国时期,是巴山通道中较为重要的一条,也是历史上联系关中和蜀中的主要交通动脉。
秦时名相范雎曾云:“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说的便是战国时期,秦国借金牛道吞灭蜀国之事。
金牛道自锦官城出发,经雒、涪、梓潼,北行穿天险剑阁,穿越葭萌至巴山,而后抵达汉中境内。
此行路上,诸葛亮正领着三千余人的队伍浩浩汤汤,迤逦北上。
在途径雒城时,他特意下令稍停,并亲自领着一并官员到埋葬着凤雏庞统的墓前拜祭。
庞统死于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当时刘备自北向南攻击雒城,时任副军师中郎将的庞统率众攻城时,被飞箭射中死去,时年仅三十六岁。
后来刘备含泪收敛了他的遗骨,并亲自选了这一处可府北看南的风水宝地作为其墓地。
墓地两侧有两颗柏树,树冠左呈龙形,右似凤状,合称龙凤柏,是对其才华深感佩服的张飞亲手所植。
六载光阴飞度,而今两颗柏树早已亭亭如盖矣。
庞统才高量雅,被司马徽称为“南州士之冠冕”,也是荆州俊杰为了实现兴复汉室大计而将毕生奉献的代表人物。
诸葛亮此来,一是为了祭奠故友,二则是是为了激励随行的荆州籍贯官员。
其他人缅怀一番也就罢了,但同行的庞宏见到乃父坟茔,不免睹物思人,竟是趴在坟前嚎啕大哭,几欲晕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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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雒城逗留半日,大队继续向北前行。
抵达剑阁县之前,大抵因为处于四川平原之内,地势还算平整,队伍速度尚快,每日能行五十余里。
但剑阁县北二十五里有剑门山,亦曰大剑山,其东三十里有小剑山。两山相连,山势绝险,飞阁通衢,谓之剑阁。
抵进剑门关境后,金牛道进入巴山山脉,地势陡然变得陡峭,路径亦变得狭窄难行。
自此,大队速度减半,大抵每日只能行三十余里,若遇上下雨天气,山高路滑,只怕速度还要再减一半。
一直穿过巴山,进入汉中盆地,地势始平,队伍的速度这才稍复。
这期间,诸葛亮时常下车步行,并坚持每日亲自记录;每走完一程,便召集杨仪、费祎二人议事讨论。
杨仪本就是他在大司马府时的左膀右臂,遇事常与之商议;而费祎则是被他带出来经历见识一番的,也是存了培养的心思。
汉中即将得到全面的经营,但蜀郡的物资亦是支撑北伐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今三人仔细记录商讨,便是为了定下哪一处道路应该加宽,哪一处应该加固,以提升蜀郡、汉中之间的运输效率。
故而,这一路行来,大队且停且走,行进得十分缓慢。堪堪花了十八日功夫,才在六月十七傍晚时分,抵达汉中郡治南郑郊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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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的夕阳西照,映得天际晚霞一片通红。
姜维、魏荣二人骑马当先开道,在距离南郑县城十里外,远远便见到一行近百人的精锐健伍正在等候。
魏荣一指前方,喜不自抑,侧身笑道:“必是我父亲和兄长来迎接咱们了!我先去看看!”大笑间,挥鞭一抽马臀,纵马驰去。
姜维知他口中的父亲和兄长,自然是魏延,以及一直在魏延身边服侍的长子魏昌了。
至亲骨肉之间有一年多未见,魏荣如此失态狂奔,也是人之常情,他也只得无奈摇了摇头,减下马速,准备向诸葛亮通报一二。
两拨队伍慢慢靠近,随着领军的裨将高翔一声“缓行”,双方的面庞终于清晰可见。
姜维的目光迅速找到了正咧嘴大笑的魏荣,他边上站着一员蓄着短须、面庞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的青年将领,想来应是他的长兄魏昌无疑。
而兄弟两人正一左一右,如众星拱月一般护着一名高大的武将。
这一人,自然就是镇远将军、汉中太守魏延魏文长了。
这是姜维第一次见到魏延,细细打量,但见其人年约四旬,身长八尺,面如重枣,目若朗星,畜着一脸的络腮胡。光从外表看,竟然颇有几分关羽的威风气度。
而魏延却是面无表情,只直直盯着诸葛亮的车驾,除此之外,眼中仿佛再无一物。
随着军师车驾缓缓接近,他寡淡的面上终于露出笑来,一边招呼,一边上前,亲自展臂将诸葛亮扶下车驾。
“军师,却是好久不见啦!路途可还顺遂?”
诸葛亮下得车后,抖了抖袍服,方抱拳笑道:“托文长的福,一路平安,却是劳你久候。”
魏延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言道:“这算得什么。汉中之战后,延在此秣马厉兵半年有余,等得便是有朝一日,能够追随主公挥师北伐……今日见军师亲来汉中主持大局,延便知朝廷北出关中之日不远了,我这心里,可别提多高兴了!”
诸葛亮摇了摇羽扇,微笑道:“吾此番奉主公之命前来汉中,为得是整修沟渠、鼓励农桑,以资将来北伐事,你身为汉中太守,还需多多协助才是。”
“那是自然!军师在此,与主公亲来也无甚分别!”
魏延拍着胸脯,没口子答应下来。
两人寒暄了两句,诸葛亮便回身招呼随行诸人上前见礼。
一时,杨仪、张裔、蒲元、吕乂、费祎、高翔等人纷纷上前行礼。
面对这些人的问候,此前笑容满满的魏延陡然之间却收了笑容,只略拱了拱手,作淡淡回应。
这般回应算是十分高傲无礼了。
姜维下意识地去望与魏延同为荆州籍贯的杨仪,费祎二人。
但见费祎不以为杵,面上笑意盈盈,行礼更是一丝不苟;而资格更老的杨仪显然并不买账,他的眉头微皱,面上笑意尽数敛去,隐隐已经流露出不满。
姜维将他表情清晰看在眼里,心道,杨仪以荆州名士自居,又久在诸葛亮帐下做事,无论是名望还是资历,都远在新被提拔的魏延之上——须知魏延在去年时,还只是一个牙门将军而已,这在杨仪眼中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
而如今他做了汉中太守,却换了如此一副看不起人的嘴脸,气量本就狭窄的杨仪难免会感到不满。
史载这两人性格不合,势同水火,果非空穴来风。
正沉思间,魏荣忽快速钻回人群,将他推搡向前几步,笑着介绍道:
“父亲,这便是是孩儿方才提起的姜维姜伯约!”
“哦?“魏延闻言,抬眼觑向姜维,脸上勉强挤出半丝笑意,缓缓颔首道:?“你在荆州做的事,某都听说了,很好。”说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举动顿时让姜维眉头一皱。
大抵拍肩膀是上级对下级,长辈对晚辈,抑或极为亲近弟兄之间才会有的动作,并非正式的礼节。同僚之间,通常还是以抱拳、作揖为礼的。
按照道理来讲,此番出行是公事,两人又是第一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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