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有人在家。”我低头换上拖鞋,愣住了。
周宴的拖鞋不在玄关。
前面传来低沉男音:“木晓。”
来的不仅是周宴。周雪也在。
母亲已经替我款待周到。矮几上茶香袅袅。
“我们刚来。”
“木晓。”周雪开口,“你先坐下。”
“亲家母也请坐。”
母亲挨着我坐下。
我瞟一眼周宴。他确实熬过夜,眼睛下面一圈青灰,显得很疲惫。
“是这样。我们的人得到一点线索,有人在幼儿园附近见到一个疑似牧牧的孩子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周雪喝一口茶,“后面的,周宴,你自己说。”
周宴看着我,半晌,缓缓开口:“只有一句话,有一点像沈珺。”
我与他对视。
“沈珺还不敢对牧牧出手。”我冷笑起来,“我借她一副胆子试试。”
他轻轻点一点头:“所以,不会是沈珺。”
“少卖关子,我要的是人。”我站起来,“周宴,我不管是不是沈珺干的,我只要见到我的女儿。”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看我:“我也是她的父亲。”
我觉得全身心都被熊熊燃烧的恨意支配,冷冷吐出三个字:“你,不,配。”
他把手插进口袋,“木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情。”他一字一顿,口气冰冷,“牧牧既然在你手里,也请你做好一个母亲。”
啪!
周宴歪过脸去,并不看我。
我捂住火燎般刺痛的掌心,气得浑身颤抖:“周宴,你不要欺人太甚——”
周雪连忙起身拉我:“木晓!你先冷静……”
话音未落,耳光又起。
比我刚才那一声更为响亮。
我扭头看去,母亲高举着右手,一行老泪顺着脸颊滚下来:“姓周的,你不配做我彭新玉的女婿!”她指向大门,“滚——”
周宴转身就走。
周雪放下我追上去:“周宴!你怎么可以对木晓那样说话!”
两人在玄关扭扯起来。
“木晓是什么样的人,连我都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推开周雪,大力打开铁门。
刹那间鸦雀无声。
我回过神来,走出客厅,周宴与周雪都看着门外,一动不动。
林徐扭头见我,笑一笑,举起手里的保温桶:“饺子。”
周雪回过头来:“他是……”
我接过饺子,替他介绍:“林徐。楼里的住户。”
周雪将周宴挡到身后,与林徐握手:“你好。”
“你好。”
他又冲周宴伸出手:“周总。”
周宴的脸色很不好看。并不伸手。
林徐怏怏放下手来,歉意一笑:“可能我来得不巧。”
我知他所想:“林先生,抱歉,我们正要送客出门。”
他并不笨:“好,那我回去了。再见。”
立刻就走。
我侧转身体,做一个请的手势:“慢走,周总。”
周宴冷冷看我。
我补充一句:“用不用我教你电梯在哪里?”
他终于甩手出去。周雪大喊一声:“周宴!”
人已走远。
她无力地靠在门上:“我真不希望你们做仇人,木晓。”
她摸出烟来,看看我母亲:“对不起,亲家母。”点燃了叼在嘴里。
“要不是因为牧牧,你们也许不会这样。”她叹气,“我本来还以为……”
“因果相生。”我说,“一切早有伏笔。和牧牧没有关系。”
她扭头看我:“那个林徐是谁?”
“我介绍了,楼里的住户。”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站直身体,异常严肃,“周宴看他的眼神不对。”
“周宴看我的眼神也不对。于是我们可以凑成一对?”
“你自己把握,木晓。”她说,“你已经自由了。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那不是我现在想考虑的事。”我说,“我只想要牧牧回来。”
“我会努力找出牧牧。”她走出门口,“在那之后,我希望你能和周宴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那是之后的事。”
她叹息:“好吧。”缓缓走掉。
我关上门。母亲走过来:“去客厅里坐吧。我去热饺子。”扶我走向沙发。
我倒在上面,觉得全身脱力。两股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要不要喝水?”
我摇头。
她抽出几张面纸塞到我手里:“擦擦。”转身进厨房。
我用面纸捂住眼睛。眼前白茫茫一片。
不多久便闻到饺子气味。
母亲将盘子放在茶几上:“起来吃一点。”坐到我腿边。
“你看你瘦的,再不吃饭,小心我把你爸爸叫过来。”
我撑起身体。
饺子上面浇了猩红的辣椒酱。红红白白煞是好看。
母亲知道我喜辣。
“我试了一个,味道还不错。哪个超市有这么大的饺子卖?”
“是林徐自己做的。”
我用筷子夹一个放进嘴里。饺子皮薄馅足,咸淡正好。
“现在会包饺子的男孩子少了。”她轻轻叹一声,“以前想吃饺子,让你爸爸和面,还给我偷懒。”
我夹一个给她。她推开:“你自己吃。”
我吹一口气,正要吃掉,她突然问我:“那个男孩子多大?”
“大概二十二、三。”
她想一想:“太年轻了。”
我苦笑:“妈,你未免想得太多。”
“我一切都为你着想。”她看着我,“世界上有多少人会像我和你爸爸这样爱你?”
是的。没有。
男人会渐渐被女人的爱情宠坏。不管先前多么山盟海誓,时间一走,就变得懒惰,变得散漫。只有父母永在。
正如我爱牧牧。
我幻想现在此地为情所困的是牧牧,而我坐在母亲那里——痛苦得撕心裂肺。
“阿晓,还是听妈的,一起回去算了。周宴不是什么好人,不配做牧牧的父亲。你又不是嫁不出去,还可以找一个男人。”她说,“妈给你找,好不好?”
“等找到牧牧再说吧。”
她当我默认,抚着我的头发:“牧牧当然要找到。那我们以后再说。”
我心中五味杂陈。
傍晚接到林徐短信,问我:饺子如何?
好吃。我说。你的手艺不错,连我母亲都赞不绝口。
他说,那就好。
没有后话。
本以为有新线索出现,能快些找到牧牧,事实却让我们失望透顶。
目击者所见只是一个和牧牧类似的长头发少女。恰巧高矮相似,服色相同。那个所谓的略似沈珺的女人是她的母亲。
我坚持要亲眼见那个被误认的少女。周雪拗不过我,带我上门去看,果然天差地别。
那不是我的天使。
回去路上我神思恍惚。周雪开车:“木晓,打起精神来。”
我看看窗外,华灯上了,万家欢乐。
已经悲哀得流不出泪来。
母亲在家里等不及,电话来催:“怎么样?到底是不是?”
“不是。一点不像。”
我挂断电话。
“牧牧会没事的。”她握住我的手,“哎,你是不是感冒了,木晓?”
“没有。”我坐直身体,“我的手常是凉的。放心。”
“问题是,现在你的手根本不是凉的。”她探我额头。
“没事的。”
“我们去医院。”她把车开上高架,“你在发烧。”
“喝一点热水就好。”
“木晓,你好强可以,但是不要对自己残忍。”她看我一眼,“还有一段路,你先睡一阵。”
我确实觉得眼皮沉重,需要用力保持清醒。
“好。”
我合上眼睛。
第九章
这一睡便天昏地暗。
醒来时人在医院。病房里开着灯。四处一片白亮亮。
窗外漆黑,想是深夜。
母亲递来一勺稀粥:“你别动,手上插着针头呢。”
我看看床边,高高的铁架上挂着一瓶葡萄糖。
稀粥上有一小片肉松。小时候的爱物。
我张口含下。
“周雪呢?”
“她回去很久了。”她又舀一勺,在嘴边吹一吹,“被周家人叫走,说是有急事。”
趁我吃饭,她说:“我就知道你要生病。每天不吃饭不睡觉,折磨自己给谁看?牧牧要是看见你现在的样子,都不敢认你当妈。”
“很难看?”我摸脸。
“别动。”
她给我喂完饭,一边收拾一边说:“你还没到豆腐渣的年龄,养一养还是一朵花。”
我笑起来。
我怎会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一朵花。于某些人还不定是砒霜。
人活着总要时时有自知之明。
“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等吊针打完,天就亮了。”她又坐下来,“医生说你血压低血糖低,心率还有点偏高。”
“没事。”
“你当然没事。”她瞪眼睛,“可怜我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到医院来照顾你这个三十岁的女儿。”
吊针起码还要打四个小时。话题渐渐说到父亲身上去。
母亲自然不敢告诉他我生病的事。父亲外强中干,又常年喝酒,不定还要急出病来。她无法顾全两头。
“你自己找个时间给他报平安。牧牧的事情,他也在担心。”
我点头答应。
次日周雪脱不开身,派人开车送我们回家。顺便送上若干补品。
母亲本来坚决拒收,被我拦下。
恰好周雪电话过来,说,“收下吧。不是替周宴赔罪。”
她很清楚我在想什么。
我走上阳台。LUNA正在埋头吃狗粮,专心致志。
我说:“你忙吧。我会收下。”
她安心挂断。我抚摸LUNA长毛,等它吃完,端走食盆。
母亲接过去:“我来洗。你去睡觉。”
“我已经睡了一个晚上。”
“再去睡。”她说,“手机我替你看着。”连手机也没收。
我只好走回卧室。
关上房门,厨房传来的水声顿时隔绝。
我点一支烟,拉开窗帘。眼前一片明媚阳光。
清风拂面。
日月清风不管人间事,该如何,便如何。
人几时可以如此洒脱?梦入红尘,一闭一睁,一辈子也便这么恍惚过去。
没有几个人可以自行醒来。
——那么我呢?
梦里像是又回了医院。我躺在病床上。
外面有雨声。
我浑身酸痛,仿佛刚刚上过拳击场,被人三两拳挥下阵来,摔得四肢离散。
周宴握着我的手,脸在逆光里看不清。
他说:“是女儿。”
啊,我的女儿。
我们曾有约定,不管生下来的是男是女,都叫周牧。
“牧牧呢?”
“在医生那里,暂时不能送来。”
我安心合上眼睛。
“还冷不冷?”
他将我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好被角。
“还好。”我说。
我的女儿。她终于可以被直接碰触,不再是需要隔着肚皮探知动静的婴儿。将来会爬会走会说话,渐渐学会读书打扮,也有男友,可以带回来与我们一同吃饭。
“只觉得自己在做梦。和怀孕时那种做母亲的感觉很不一样。”
他说:“我也是。”
我听见他的脚步渐渐走远。
“周宴?”
“我出去一下。”
房门开合,转瞬无声。
他再也没有回来。
醒来时天色已黑。母亲正好开门进来:“起来了?吃晚饭吧。”
我坐起来:“有没有电话?”
“要是有,我能不告诉你?”她走来摸我的额头,“哎,好多了,还出了点汗。”
我起身穿衣。
“妈,我梦见牧牧了。”
她一愣:“梦见什么了?”
“梦见她刚出生那阵子。”我说,“我就躺在医院里,听外面下雨声音。”
她默默走出房门。
待我走到桌前,她踌躇一阵,说:“阿晓,妈和你说个事情。”
我拉开椅子坐下。
“说吧。”
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是说万一,牧牧要是回不……”
门铃突然响起。
她看我一眼,叹道:“算了,你吃吧,我去开门。”
我说:“可能是收电费的。”
“下午就来过了。”她说,“我替你交了。”
铁门打开。
我听有熟悉声音,追出去看,母亲正在与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说话。
她扭头问我:“阿晓,这个人是谁?”
沈珺站在门口看我。
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个意思:来得正好。
“一个故人。”我摆上拖鞋,“让她进来。”
母亲迟疑间侧身放她进门。沈珺站到玄关,并不打算换鞋:“木晓,把周宴交出来。”
我冷笑:“上次还是木姐,今天倒不打算客气了。沈小姐,我一直以为周宴已经嫌这里太旧,不肯住了。看来你选的新房也不是太好。”
她面色涨红:“周宴昨天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手机关机,要不是在你这里,他怎么会不敢给我打电话?”
“他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你……”
“我?抱歉,沈小姐,害你春闺寂寞的人不在这里。我正在吃晚饭,你可以找别人陪你共进晚餐。”
她恼羞成怒,眼看一个耳光就要朝我脸上甩来,母亲在后面抓住她的手腕,气得连嘴唇发白:“——原来就是你!”另一手开门要把她拖出去,“你害我女儿离婚,还敢上门要人!”
她奋力挣扎:“我是孕妇!”
母亲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敌她不过,反被摔到墙边,一时不能动弹。
“沈小姐,这里是我的家,乱来我可是要报警的。”我过去一把摁住她手臂,“不要以为只有你会生孩子。这里的女人都生过孩子。”
“木晓,你没什么了不起的。”她狠狠盯着我,“你生的是什么东西?——我会给周宴生一个儿子!”
我觉得心中剧痛,大笑起来。
“儿子?”
我一步步把她逼到门外:“沈珺,你给我听着。如果你敢碰我的女儿一根汗毛——我就能让你再也生不出儿子!”
事后回想,我当时的表情必然如恶鬼般狰狞。
连母亲也被我那瞬间的狂相骇住,晚餐时多次想要开口,又忍住不语。
我只沉默以待。
次日母亲提出包饺子,问我:“要不要叫那个林徐也过来吃?”
毕竟受人恩惠不少。我表示同意。
打了电话,他说:“今天还有工作要忙,谢谢。”
我知他在婉拒:“没关系。”
总有些怅然。
饺子做好一盘下锅,我看表计时。
母亲终于说:“现在看你,真和昨晚非常不同。”
老人为子女出头,常常极其拼命。一旦见子女凶狠反击,旁观时又有所顾虑Qī。shū。ωǎng。,我十分理解。
“放心吧,妈。”
她摇头:“我很不放心。”
我们坐听锅里动静,也就无话。
等到饺子起锅,已然换了话题,说起母女手艺各自的长进。
“咸了。”我下结论。
她吃一个,“哪里咸?”
“你从小就吃我做的饺子,现在却怪我做的咸了。”她说,“没有良心。”
说完还是去做蛋汤。
我正要打蛋,又听门铃作响。
母亲连忙拦住我:“我去开。”
来的却不是沈珺,而是一个警察。
此人我认得。负责牧牧的案子的几位警察里,这一位因个子最高,我一直记得。
“你好。”他出示了证件,对我说,“木女士,你认不认得这个人?”
一张小小照片递到眼前。
上面是个女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眼睛大,下巴尖,嘴唇色淡且薄,加上一头乌油长发,十足的美人胚子。
要是再裹上一身不合体的廉价职业装,分明就是当年我面试沈珺时所见的样子。
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眼神。
对钱的疯狂渴望染黑了这样一双明亮的眼睛?上帝开足玩笑。
“很像我前夫现在的妻子,沈珺。”我递还给他,“可我觉得不是。”
“哦,这不是沈小姐的照片。”
我指着他手里的照片:“请问照片上的人与我女儿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关系重大。”他顿一顿,说,“这个人的名字叫姚盈。曾经是周宴周先生的初恋女友。”
有一种爱情,你只会在偶像剧里见到。
男孩家财万贯,女孩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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