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半扶半拉硬拖到玻璃门外,整个人靠在墙上,一点力气也无。
好死不死,不早不晚的胃炎!怪我接连几夜没睡好,早饭也吃得少,被这气味一刺激,整个胃也要翻过来。
许久没有犯病,我以为已经大好,此时在人前大出洋相,后悔不迭。胸口一股恶心顿时冲上喉头,我又要蹲下来,头却跌在林徐肩上。他说:“要不要喝一点热水?”
“谢谢。”我说,“哪里有?”
“你等一等。”他扶正我,“千万不要摔下去。我去一趟对面。”
他很快从对面的电脑公司里出来,搀我进去。
里面的工作人员待我坐下,递来热水,对林徐说:“今天有高温警报,肯定是中暑。”
“对不起,有没有仁丹?”
“我们公司的小陈有。”旁边有人说,“我这就去找她来。”
林徐用手托着我的头,我仰头一气喝下半杯,两眼发黑,浑身毛孔像是突然打开,虚汗涔涔涌出。
“这就明显是中暑了。一头是汗!”
很快有一名女主管过来质问,“怎么都围在这里?”
看热闹的职员很快散去,身边还余两个,与主管交待:“这是隔壁公司的经理,来监督装修,结果中了暑。”
她看看我,“用不用送医院?”
身后有林徐声音:“很抱歉,打扰你们正常工作。我是她的秘书。”
他单手掏出名片。
“我们以后将在对面上班,请多多关照。”
“把她送到休息室去,里面有沙发。”她说,“小高,去找小陈拿仁丹。”
“赵姐已经去了。”
“动作这么快!”
她托住我小臂,俯身问,“你怎么样?还能不能站起来?”
我点一点头,自己使力站起身子,摇摇晃晃。林徐很快托住我另一只手。
我如众星拱月一般送到休息室里,有热心人已经掸了沙发,往茶几上放了小茶壶,等我躺下。
“把扣子解开一些,暑气才能散出去。”主管替我散开领口袖口,解了发髻,一改严厉口气,“你就在这里躺着,没有关系。”
我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林徐站在门口,送女主管走出门去。
而后有人送了药来,林徐接在手里,过来替我倒了一杯水,给我服下。
我说:“你回去替我看着那边。我好了就会过去。”
“走开几分钟不要紧。”他坐下来,说,“你不要急,还是睡一阵吧。”
他说话似有魔力,我真的昏昏睡去了。
一会儿看见满世界报表,山是用报表裹的,黑黑白白,河里飘的全是数字,大树开枝散叶,结的果实都是一团团硕大的废纸。一会儿天边有乌云拢过来,遮天蔽日,不对,怎么竟是绿色的?
我被吓醒,悚然抬头,看眼前事物也恢复了彩色。一身汗已经干了。
林徐不在沙发上坐着。看来已经回到对面监工去了。
小茶壶里还是满满一壶水。我坐起来,把剩下的半包仁丹就着水吃了,深深吐一口气。
休息室里安安静静。只有空调嗡嗡工作声音。送风口结了一条红丝带,被风鼓得撕拉作响。
我借着橱窗玻璃挽好发髻,扣好领口袖口,走出门去。
有职员看见我,说:“木经理,你已经好了?”
一时许多人看我。
我说:“谢谢,现在已经好了,还要回去工作。”
女主管正从办公室里出来,见我站在外面,说:“你要走了?”
“工作要紧。”
我向她道谢,顺便询问姓名。
“姓吴。”她与我握手,说,“请允许我趁机推销我们的电脑。”
“木晓。”我说,“我们做服装。而且正好有职业系列。”
我们相视一笑。
这个时代渐渐有更多女人爬上高层。但是偶然遇见,还是觉得宽慰,觉得遇上了男权世界的蛋壳上又一丝裂缝。
大有英雄惺惺相惜意味。
本来还有话说,正好我手机上来了电话,只能速速道别。
我接起电话,只听一个女人低声说:“木姐,我们能不能见一面?”
我愣了一愣,不由失笑。
来得真巧。
我说:“我正在想,这几个月常常莫名其妙接到陌生电话,昨天终于打通一次,又听不到人说话,不知道是谁这样无聊。”
“木姐,我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你那里有对我十分重要的东西,我想拿回来。”
“你寻常都这样求人?”
她顿一顿,终于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五百万我没有,最多五十万。”
第二十六章(上)
我在家里翻看那几张照片:沉甸甸的五十万。够我抱个满怀。
当初竟没有想过它们还可以有如此功用。
照片上沈珺被人拥在怀里,笑得欢喜,笑得无负担,需知最无忧的瞬间常常需要拿难以估量的代价来偿。她犹担心五十万换不得我出手。
我将照片放进一只纸盒子,按紧盒盖,收在提包里。开车出去。
沈珺的诚意在于胡乱编一个借口,瞒过周宴,自己花钱买了机票来找我。
先前约我去酒店房间见面,大约怕公众场合不便说话。我气定神闲地说:“关了门好像杀人现场,我不够合算。”
她气得牙痒,拿我没办法。
“木姐,你知道我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她有些愤然地说,“我只想一手交钱,一手拿物,不要逼我!”
“是谁在逼谁?”
“你已经知道了,我走在绝路上——”
“这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我说,“倒是有人告诉过我,周宴带你去酒会,你满场不分老幼抛媚眼过去,险些忙不过来。”
她又羞又恼,大呼:“你幸灾乐祸!”
“我要是再乐一些,可以笑给你听。”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拿不回自己想要的东西,沈小姐,不,现任周太太,我想要挂机。”
她一下子被戳到痛处。
“看在我还叫你木姐的份上。”她勉强换了温和口气,“不说周宴,我们不是还有些私人的交情?”
这话更令我想笑:“我与你是有那么些交情,足够我们共产共夫。”
她脱口而出:“我可以还给你!”
“你忘了我有洁癖?”
她就要被我搞疯:“那想要怎么样?当我求你,开出你的价码!”
我说:“周宴刚给了我五百万,我也找到新工作,说实话,现在真是什么都不缺。”
“那么你是决定不与我交易?”
“看是谁逼谁。”
沈珺这才僵着声音说:“我没有办法了。如果还有一点办法可以想,我绝对不会找你。”
“我试了好几次,都狠不下心,我知道你一定会羞辱我……”
我笑:“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
她吐一口气,决定妥协:“就给你钱吧。最方便,买什么都随你。你来定见面地点。”
“最好告诉我你到底什么时候来,我的工作很忙,日程很紧。”
“我可以明天就到。”
“明晚我还有饭局,客人很重要。”
我说,“你可以先睡一晚,等第二天与我见面。”
由于饭局吃得太晚,我也睡了酒店,天亮才回家。
牧牧已经吃过早饭,一个人在纸上埋头写些什么。
她叫我:“妈咪,我会写外婆外公的名字了!”
她炫耀一般递来一个小本,里面歪歪斜斜全是各种名字:她自己的,我的,周宴的,最下面才是她的外公与外婆。本子空出来的地方被她画上了扎着小辫的小人头,咧着画了八颗牙齿的嘴。
我刻意忽略周宴姓名,指着那个可爱的小人头说:“这个是牧牧。”
“妈咪真聪明!”
“牧牧以后比妈咪更聪明。”我说,“因为你是妈咪的宝贝。”
但当我开车出去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沈珺曾经险些生下周宴的另一个孩子。
做一个女人,最完整的状态就是生育出属于自己的后代。她终究不完整,不能亲身体会做了母亲之后再面临情感危机的痛苦。
可她还年轻。比我输得起。
年轻的周太太在落地玻璃后面显得焦急不安。
自我身影进入她视野,她像是突然望见救星,眼里骤然焕发神采,真正找回了自己应持有的骄傲态度,把背挺得直直。
她一身高级女装,妆面精致,头发显然去店里精心做过,确实有理由端大牌架势。没有人记得她当年用了劣质眼影与粉饼来上班,天一热,汗水混了五颜六色的东西淌一脸,十足狼狈。
我一落座便说:“想不到你会比我早。”
她说:“东西呢?”
我将提包亮给她看。
“在里面。”
“五十万我已经准备好了。”她亮出支票,用防备眼光看我,“但我想先看看东西。”
“我没有必要空手赴约。”
我招来侍者,对她说,“你不是一直想要和我一起吃一顿饭?”
沈珺看似专注于自己那本菜单,实则一直偷偷看我。
待我翻至咖啡那页,她脸色骤然惨白。
当日那一杯滚烫咖啡泼面,想来她也记忆犹新。
我不动声色翻过去,见她脸上顿时显出一分轻松,点了一份店里的招牌特色套餐。
“偶然来这里吃过一次,味道还是不错的。”我说,“你可以试试。”
她心不在焉,速速在菜单上掠过,也点一份与我一样的,方打发侍者走掉。
饭菜送上,我才要动筷,突然接到林徐电话:“经理,要不要给你叫工作餐?”
他担心我路上堵车,午饭时间才能到装修现场。
“我正在外面吃饭。”我说,“再过两个小时才能过来。”
我将手机收回包里,沈珺目光随着我的手转到桌下,突然回过神来,不自然地扭头看窗外。
“你好像很赶时间。”她许久才开口,有些犹豫地说,“现在做什么工作?”
“一任小小经理,够养家糊口就行。”
她不置可否,点一点头,不知如何继续话题。
我吃完拿纸巾抹嘴,才说:“女人无论结婚与否,经济都要保持绝对独立,这是我的信条。”
终于到重要时刻,她将支票给我,指明金额数字:整整五十万。
表情却像要光荣就义,十分悲壮。
在周宴身边这一年,五十万绝非她全部。她的金库看来并不算小。
“谢谢。”我也将纸盒推出去,“这是你要的。”
她迅速拿在手上,打开盒盖,只看一眼,手不由一颤。突然将盒盖整个掀开,抓出里面照片,凑到眼前,满脸惊恐之色。
“这是什么!”她失声叫出来,“木晓,你……”
公共场合大呼小叫,颇为失礼。旁边立时有人回头看她。
“你的偷情证据。”我打量她,“五十万不够赎这个?——我以为至少还能赎几盘光碟。”
她嘴唇微微抖动,“你还有光碟?!”
我不予回答。
“你太卑鄙!”她怒火烧得满面由白转红,“你派人跟踪我,偷拍我!”
“和你的作为比这实在不算什么。”我不打算解释照片来源,准备离开,“我还有工作,你出来一趟不容易,请回吧。”
“离婚证呢!”她一把拉住我,“你的那一份离婚证!”
我只觉脑里一片电光闪过,离婚证!
原来对她来说,极其重要的东西,竟不是那几张可以让她马上从周家滚蛋的照片。
我看着她涨红的脸,捏住她的手,慢慢从袖上拉开,坐回原位。
沈珺胸口剧烈起伏,再说不出一个字,无力跌坐在椅上,一面喘气,两眼死死看住我。
我以平静语调唤来侍者:“你好,我想要一杯咖啡。”
第二十六章(下)
咖啡奇香扑鼻,苦中有酸,适合细品。
我喝一小口,放下杯来,慢慢地说:“记得当初,刚离婚不久,有一位高人亲口指点我:在男人眼里,女人就该像个女人。”
沈珺闻言,身体轻轻一震,并不说话。
幸好她还记得。
“话是好话,我只是没有弄懂,结婚六年来,我辅佐丈夫,生儿育女,也不是在家里翘着二郎腿吃白食的阔太太,每天吃饱睡足就开车子上高级商场扫货,处处为家庭着想,舍不得铺张浪费,到底哪里不像一个女人。”
“不过事实显而易见,沈珺,我离婚,你结婚,我不知道周宴是先到了你床上还是先到了你手上,反正你是大赢家。我已经转了股权,卖了房子,离你们十万八千里,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我还以为你应当会十分高兴。”
“木姐,你不用拐弯子了。”她声音略哑,两眼盯着我的咖啡杯子,咬牙吐出几个字来,“姓姚的比我更有本事。”
我失笑:“你也不用哭,人家才是天字第一号,你永远是第三名。”
她看我一眼,说不出是自嘲还是逞能,“老太婆想要抱孙子,是我自己没争气。”她说,“不然我不至于这样惨。”
老爷子既然已经不管事,老太太自然更看重后代香火。
周家只有一个儿子,周宴怎能只有一个女儿?
想也知道。
我冷笑,“你一点也不惨。”
我帮她计算,“你的衣服价值三万,提包也近五万,周宴给你的车我见过,刚好等于今天你的一张支票。加上身上这几样婚戒项链,钱包里一沓现钱,走在路上就是一个活银行。”
她眼眶渐渐有些泛红,“钱多又有什么用?买男人来替他?”
“适可而止的知足,对你绝不是坏事。”
“我也只能知足!”
她的声音发抖,“他眼里只有两样宝贝,一个现在在疯人院里,还有一个就在你手上。”
不等我开口,她直视我,用怨毒的口气说:“我说话,信不信由你。周宴跟疯了一样在乎你。每天都对着你的离婚证看。”
不到四点,明明是多云天气,天边突然有雷声滚动。
高楼风大,我斜倚窗边,看远山聚处渐渐涌出一片浓浓阴霾。
林徐递水给我:“经理。”
我接过来,示意他看窗外,“看样子快要下雨了。”
“南方的夏天就是这样。”他说,“天气没有定数,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要下雨。”
那片阴霾向着我们席卷包抄过来。天色转阴,风更猛烈。
“不如让工人提前收工回去吧。”我说,“等下了雨,交通也不便。”
他于是去叫队长来说话。
我抬起头,看一弧惨白的月亮挂在渐渐黯淡的碧空里,很快要被乌云遮得不见。
不出半个小时,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楼下次第亮了街灯,从高处看去,如长龙蜿蜒,好不壮观。工人收工迅速,林徐来叫我:“经理,走吧。”
我在冷风里猛打一个寒颤,回头应他:“你先走吧。我想再站一站。”
他在门口站住,手里扶着门把。只是看我。
我继续看窗外。
高楼层叠,灯火渐起,眼前如有沈珺身形再现,眼中妒意似控诉我:“——你也是他心里的魔!”
我从手袋中取了打火机与烟盒出来。
有人自身后按住我的手:“经理。”
林徐的手纤瘦少肉,结实有力,同他哥哥一样。
“你还不走?”我抽出一只手,将烟送到嘴边,“已经辛苦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
但是打火机送不到嘴边。
我仰头问他:“这是怎么?你哥哥教你,对付我必须先按住我的手?”
林徐抬手将我的烟拂在地上,面上神色变化万千,眸光明亮,终究只说:“走吧。”
非公事时间,他是富有而叛逆的林家二公子,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堂再就业妇女。
两个人坐在一个饭店雅间,他点了一桌菜,对我说:“雨应该还会下一阵。”
但是我并不觉得饿,仿佛已经得道成仙,无福消受人间烟火。连筷子也不想动。
他自己吃饭吃菜,食量很好。
男秘书的工作量比女秘书更多,加上近来事务繁多,每天东奔西跑,费体力又费脑力,确实易饿。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木辰来,就说:“我有一个堂弟,从小与我感情最好。也是你这么大。”
“小时候看他一张圆脸,经常泛红,睫毛也长,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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