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晓。”
他在身后叫住我,“对不起。”
我握着门把,泪水瞬间涌出来。
他低声重复一遍,“对不起。”
第二天早晨,我开车送牧牧去幼儿园。
牧牧从起床起便心情极好,在车上不断唱歌。我递一瓶水给她:“歌是好听,可别把嗓子唱哑了。”
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说:“妈咪,我告诉爹地了,我想要一只狗。”
我示意她继续。
她说:“爹地说今天就买一只那样的给我。”
我努力笑给她看:“很好。牧牧的生日愿望实现了。”摸一摸她的头。
她立刻捏住鼻子:“妈咪,你昨天晚上一定抽了好多烟!”另一手夸张地在周围扇风。
我无奈笑笑:“因为妈咪睡不着。”
她发挥“十万个为什么”的精神:“为什么妈咪睡不着?是不是生病了?”
我说:“妈咪的心像一个大旅馆,昨晚突然来了很多客人,挤得要命。”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妈咪,没关系,他们不会在旅馆住太久。”
我掩饰自己发颤的声音:“牧牧说得对。”
到了幼儿园,我目送她走进幼儿园的教室,然后掉头开往周宴的公司。
老陈在楼下大堂里等我。
前台的职员叫我:“副总。”
他们并不知道我辞职。
我点头致意。
“先生在楼上等你。”
“我知道。”我往电梯走,“他早等得迫不及待。”
老陈觉得窘迫,不再说话。
电梯升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门刚打开,一个男子声音闯进来:“明明已经……”
我不经意抬眼,不由愣住。
是昨天和牧牧在电梯里遇到的年轻人。一手捏着文件袋,另一手拿着手机正在打电话。身上穿一身灰西装,梳了个正儿八经的发型,便好似换了一人。
若非当时见他眉眼清秀,难以印象深刻。
他看见我,也愣了一愣,说:“哎,你……”
我说:“幸会。”伸出手,“没想到你在这里工作。”
他赶紧收了手机与我握手:“真是太巧了。你也在这里工作?”
我笑:“曾经是。”
他脸上露出略略遗憾的表情:“噢……”
我补充:“我来交接一些工作。”
老陈摁了电钮,电梯又缓缓上升。
他也去21楼。
我说:“是找周总?”
他点一点头。
“嘿,每一次猜拳总是我输,只好我上来。”
老陈握拳凑到嘴边,微微咳了一声。
我说:“那要祝你好运。”
他冲我微笑:“谢谢。”
电梯门再度开启,已经是21楼。
我说:“我有些私事要找周总,可能会耽误你的工作,还是你先进去吧。”
他也不退让,连忙抱着文件袋跑进去。
老陈这才低声说:“那是个实习生。大学毕业,刚来一个星期。”
“哪个部门?”
“梁经理手下。”
那个工作狂。
我说:“到底年轻人,比我们有活力。走路也带一阵风。”
他只好点头。
沈珺不在前台,我坐在办公室外面翻报纸杂志,等了半个小时,才看见他开门出来。后面跟着周宴。
老陈迎上去:“先生。”
周宴拍了拍老陈的肩,对我说:“我开车。木晓,你的车先停在这里。”
那年轻人看看周宴,又看看我,仿佛想说什么,终于冲我点头一笑,走去等电梯。
我说:“谢谢。还要麻烦你送我回来拿车。”
老陈紧张地看我。
周宴没有生气,只说:“不客气。”
周宴的车就是昨天沈珺坐的那辆黑色轿车。
很久不坐此车,我觉得里面充斥陌生香味,怎样坐都不自在。
我说:“沈珺呢?”
他看我一眼,把车开出停车场,才说:“新房的装修需要有人监督。本来想让老陈去。她自告奋勇。”
我说:“你告诉她了吧。”
他点头。从包里拿出离婚协议书给我。
一式三份。甲方都已签好。
“你看一看。”
我扫一眼,飞快写下姓名日期,在心底描绘沈珺表情。终觉自己无趣。刚摸出烟盒,周宴发话:“木晓,少抽点。”
我松开手,烟盒滑进手提包底层。
“对不起。老习惯了。”
他沉默。
我侧眼看窗外。
民政局还在当年的老地方。绿树掩着粉墙,只是树更高一些,墙更旧一些。
上一次我们进去是为了拿红本,如今再进去却是为了换绿本。
准备登记的新人在楼道里搂搂抱抱地来去。一对对红光满面,只差脸上写喜字。
我说:“红的过了时,换一本绿的以免视觉疲劳也好。”
他不答我。
天底下大约没有比我们离得更干脆的夫妻。工作人员反复问:“真的考虑好了?夫妻一场不容易,非得一拍两散?”
我被问得不耐烦,说:“我们已经考虑过一万遍。”
直到回到公司楼下的停车场,我走下车,临关门时说:“总算好聚好散。”
他隔着车窗对我说:“证先放在我这里。免得被牧牧在家里翻出来。”
他想得很周到。牧牧已认得很多字。
我说:“好。”
时间已是十点。牧牧十一点就要放学。我需赶紧开车去接牧牧回家。
我挥一挥手:“祝你们白头到老。”
走得很潇洒。
回到自己车上,才发觉双手颤得厉害。我拿出包里的烟与打火机,点燃一支,却怎么也送不到嘴边。
最后不得不掐灭。
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不依不饶的车轮大战,没有纠缠不清的财产分割,唯一的女儿也归我所有。还有什么可不满足?
不,没有了。已经没有了。
我发动车子开往幼儿园。
那里有我最后的天使。
当天果真有人送狗上门。
牧牧正在客厅里玩游戏,我打开房门,只见面前一只大铁笼子,里面躺着一只白色的大狗,眯了眼睛在睡觉。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
“周先生送给女儿的礼物。请问您是周太太?”
我说:“对不起,我姓木。”
来人认真核对单子上的姓名,抱歉说:“对,是木晓女士。”
我说:“这是什么狗?”
他道:“是萨摩。已经两岁多。”
我又往笼子里看一眼:“不是从小养起,是否还会亲近我们?”
他笑:“请一切放心。”打开笼子引它出来,摸一摸狗脖子,示意它看我。“来,见见新主人。”
大狗看我一眼,抖一抖身子,转过头去,并不理睬。
呵,好生大牌。
我招呼那人进来吃茶。
他婉拒:“对不起,我只是负责送货,谢谢。”
又说:“它需要专门的狗粮与狗屋,周先生已订好,稍后会由另一人送来。”
我说:“那么,非常感谢。”
他把单子交给我签字。留下一张名片。是宠物公司连锁的宠物美容店。
“狗狗需要的清洁工作,可以交给这里。”他说,“我们一条龙服务,尽管放心。”
我收好名片:“好的。”接过牵引绳,目送他离开。
狗只能安置在阳台。
我决定先让女儿见识这件生日礼物:“牧牧,快过来。”
“妈咪,我就要通关了!”客厅里传来愈发激烈的游戏声音。
我大声提醒她:“是爹地给你的生日礼物。”
紧接着一声尖叫,牧牧丢下游戏手柄跑到我们面前,哇哇呀呀抱住狗脖子就手脚并用地扑了上去。
大狗大约从未见人如此热情,显然有些吓着,退了一步,又不敢把牧牧甩下来,任她上上下下揉了个遍。
“妈咪,真的是那样的狗!”她喜笑颜开,“爹地好守时。”
我点头:“是的。”
她说:“它是公的还是母的?叫什么名字?”
我被问住。刚才竟然忘了问清它性别名字。
我说:“妈咪忘记问了。你先为它取一个名字。”
她说:“那就叫它牧牧。”
我哭笑不得:“你也是牧牧,它也是牧牧,要是以后妈咪叫你过来帮忙,还要同时跑来一人一狗。”
她歪脑袋认真思考:“那么叫LUNA。”
好洋气的名字。
我说:“假如它是公狗呢?”
她反问我:“公狗为什么不可以叫LUNA?”
狗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
狗粮和狗屋还没有送来,牧牧就坚持要牵LUNA下楼遛狗。
我反对:“你才和LUNA一样高。它跑起来要摔着你。”
她哀求我:“妈咪,你看它多么可怜。”把狗爪举起来冲我作揖。
我只好妥协:“那就先等一等,还有人要送东西来,我签收后与你一起出去。”
她总算安分,牵着LUNA在客厅里绕着圈走。又自言自语:“你上不上幼儿园?喜不喜欢吃西瓜?会不会游泳?有没有妈咪和爹地?”
狗听不懂人话,只好由她牵着走,间或在嗓子里呜鲁几声。
我坐在沙发上看她。
过了一阵,门铃响起。我应声开门,门外递来一张纸:“您好,请在这里签下您的……”
声音异常耳熟。
我抬头一看,何等巧合:今天早晨还在电梯里见过。
每日都是奇遇。
他也一惊,指着我:“啊,你,你住在这里!”
我忍不住笑出来:“怎么这么巧。”
他觉得不好意思:“真是没想到。”笑出一排整齐牙齿。
生人做熟,也是缘分。我把签好名字的单子交还给他:“没想到你还有兼职。”
他接过折好放进口袋:“我只在每天早上上班。一下班就赶去宠物公司。狗送到没有?”
我说:“已经和我女儿在一起玩。不是怕生的类型。”
他笑着道:“萨摩是一种性格开朗的狗。很快就会混熟。”
我说:“看来是这样。”
他把狗粮和一张名片交到我手里:“这都是配好的。不够的时候打我电话,我一定当天送到。”
我看看名片:林徐。
与名人倒是只有一字之差。
我说:“谢谢你,林先生。”
他提一袋物事随我去阳台。
西斜的太阳泛着红,下面有一圈浅浅的山带。云彩在天边集拢。
微风阵阵。
他抬手远眺,神色陶醉,“景色很好。”
“当初结婚时就看中这里风景。正对一片花园。”我说。
他从袋子里掏出板子和工具,蹲下来,“这样对狗也好。萨摩不可以关在封闭地方。”
我也蹲下来,在一边给他递钉子与螺丝刀。
他的动作很麻利。熟能生巧,看来做此工作的时间已经不算短。
他一面攀谈:“我那里的阳台对着马路,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能听见有人飙车。”
“哦?”
“挑战速度极限。”
“也挑战自己和路人的小命。”我说,“这种行为很不负责。”
他侧眼看我,拿袖口擦擦额头,笑了一笑。
男孩子长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就要命。
“小姑娘很可爱。”
我笑:“对,她是我的天使。”
等狗屋做好,牧牧迫不及待要拉我一起出去遛狗。
我对林徐说:“本来想答谢你一顿晚饭,可惜我女儿坚持要出门遛狗。”
他连忙推辞:“这是工作,怎么可以让你请客吃饭。”
我们一起出门。送他到楼下。
LUNA一见广袤天地便忍不住躁动。
他说:“要让它多跑多运动。”
我说:“已经起了名字,叫LUNA。”
他又看一看狗,笑出来:“啊,公狗,叫LUNA……”
担忧果然成真。
我耸肩:“它没有选择权。”
他忍着笑说:“对对。”
我说:“那么就不送了。以后还要麻烦你。”
他挥手作别:“再见!”转眼便跑得不见。
牧牧对遛狗跃跃欲试,想自己牵绳子。我说:“等牧牧再长大一些。”
她撅嘴。
我们在小区里走。LUNA脚步轻盈,一身白毛,尾巴微微翘起,确实可爱。路上不断有人投来艳羡目光。
牧牧很享受这样的待遇。
“妈咪。”
我说:“什么事?”
她招手:“你蹲下来。”
神秘兮兮。
我只好蹲下。
LUNA的冲力扯得我几乎要跌倒。
我说:“牧牧,再不快些,妈咪就要被LUNA拖走了。”
她突然凑近我的脸,重重亲了一口。
“我爱爹地和妈咪!”
她笑嘻嘻看我,眼里闪着光。
“你们是全世界最好的爹地和妈咪!”
晚上接到周宴电话:“狗送到了?”
我说:“谢谢。牧牧很喜欢。”
他叹一气:“那就好。”
我说:“结婚筹备进展如何?”
“还好。”
我转身掩住话筒:“周宴,我希望你信守承诺。每周回来一次。”
他顿一顿,问我:“牧牧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说,“只要你我不说。”
他说:“我已经交待沈珺,以后不要接近牧牧。”
我冷笑:“那么我也希望她信守承诺。”
他说:“我欠你们很多。还有什么需要,只管与我提。”
我说:“也许牧牧还有。”
他的口气开始感慨:“木晓,不要太好强。”
我说:“我不想和你吵。”
“那么好。”他准备挂断电话,“告诉牧牧,我爱她。”
“晚安。”
“晚安。”
我丢掉手机准备睡觉。
门外突然有敲门声音,牧牧大喊:“妈咪!”
我连忙起来。
“妈咪!LUNA在啃餐桌,它是不是饿了?”
我开门闯进客厅一看,简直是人间惨剧:客厅的沙发只剩下面一半,底下散了一地皮絮。台灯的罩子和底座都没有了。LUNA趴在餐桌下面,足有我手臂宽的桌腿已经只有牙签粗细,摇摇欲坠。
我不知该有如何表情。
感谢上帝,我须马上把家具更新换代。
我命令牧牧:“快把LUNA牵回阳台,把通往阳台的门关好。”
她奉命去拉扯LUNA的牵引绳。它咬着桌腿不肯松口。
“LUNA!”她使劲拍它的脖子,“起来!起来!”
LUNA总算愿意跟她走。
我长叹一声,开始收拾残局。
一直到凌晨三点。
我觉得四肢疲倦:自己已经不比年轻时候。大学时通宵看书到四点,尚且可以次日早晨准时起床上课,不消课上补眠。
牧牧困得坐在玄关旁边睡着。手里抱着枕头。
我抱她回屋睡觉,赫然发现里面的床已矮了三分之一。布兔子开膛破肚,可怜兮兮地歪斜着躺在地上。
又是LUNA的杰作。
我只好抱她回自己卧室。盖好被子,转身去她房里收拾。
次日醒来,我发现自己睡在牧牧卧室的地上。
手机骤响。
是短信。
我打开一看:昨日忘了提醒,萨摩需小心看好,否则会搞大破坏。昨晚可有给你们惹麻烦?林徐。
我想起他交给我的签收单上有周宴留下的我的手机号码。
提醒倒是好意,就是来得太迟。
我回复:见识恶魔本质。
又昏沉睡去。
第三章
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我挣扎坐起,看看时间:八点半。送牧牧上学是来不及了。
她没人催起便久睡不醒。此时必然还在睡觉。
我打电话去幼儿园请假,一面走出房间,阳台上传来LUNA刨抓墙壁的声音。从客厅到厨房一片狼藉。
“一天不来没有关系。”接电话的老师声音非常和气,“重要的是孩子能一直有家长陪伴。”
我揉着太阳穴打开通往阳台的门。LUNA精神极好,趴在栏杆上四处张望,嘴边还沾着木屑。见到我过来,连忙退进狗窝里,只露出一点鼻子尖。
“对不起,我以后会尽量避免这种事。”
挂断电话,我蹲下身子,把LUNA从狗窝里拉出来。
“心虚也没用。”
我抹去它嘴边的木屑和粉末,“你打算如何赔偿?”
它挣扎两下,始用无辜表情看我。两只眼睛弯弯眯起。
我只好放弃咄咄逼狗:“还有下次,决不饶你。”转身回厨房做菜。冰箱底座也被啃咬,刮花一片,仿佛大师飞白墨宝。
实难心情良好。
我做好三明治与豆浆,自己吃完,而后去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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