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顿时寂静下来。
元恪英俊的面庞掠过一丝痛楚,眼神直视前方,仿佛也陷入尘封的回忆之中。昔日,他们的母妃高照容深受先帝宠爱,被封为贵人,却也在恩宠最盛之时不明不白地死去,然而,由于先帝想立元恪为太子,竟然也没有认真追查她的死因,就这样以暴病身亡的理由盖棺收葬。
不过,即便如此,也好过被自己深爱的人亲自赐死吧!
历朝历代,又有哪位后妃不是如此?这就是她们的命运啊!
身为帝王,元恪不仅痛惜母亲,也更理解父亲。毕竟,皇帝不是普通的男人,他的肩膀承载着整个帝国的命运,是整个王朝的灵魂,他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心慈手软,一切以江山社稷为重,就算是牵扯上了感情,也不能盲目,更不能被感情战胜理智。
想到这里,元恪咽下了口中苦涩的哀伤,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个了,还是来谈谈你此番出使六镇的情况吧!”
元怿的神情立刻变得认真起来:“正如皇兄所料,六镇的将卒确实对朝廷有所不满,尽管表面不敢表露,可暗中却有不少抱怨,都说自从先帝迁都洛阳以来,就重汉轻胡,他们的父辈祖辈为大魏立下赫赫战功,可是一旦打下江山,就被弃之一旁,是我元氏皇族不知善待功臣!”
听到这话,元恪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阴郁,像有一团乌云笼在头顶。
元怿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立刻又说道:“不过当我把犒军的赏赐分发下去之后,这样的议论就再也没有听到了。其实戍边将士的心思也很简单,就是希望能够得到朝廷的重视,不被遗忘就好。”
元恪沉吟了半晌道:“自从先帝迁都洛阳以来,推行汉化政策,又要南伐萧齐,确实忽略了六镇守军,他们的先辈有功于我大魏,后辈难免居功自傲,也是朝廷的一个隐忧,看来往后一定要多派人前去抚边,一方面安抚军心,一方面防患未然!”
元怿赞道:“皇上英明!只要稳住了六镇,就等于消除了北疆的后顾之忧,可以专门对付南齐了!”
元恪点点头,心情稍稍舒缓了下来。随后,他转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又陷入另一场沉思之中。
二
万寿堂里,仙真走进供奉着于皇后牌位的灵堂,一脸庄重地焚香祭拜,这也是她每回来到这里必做的一件事。
然而,只要一踏进灵堂,她便立刻会感觉到一种诡异的气氛,即便午后的阳光透过门窗倾泻进来,空气里仍然感觉不到温度,后背更是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这种感觉总是勾起她脚踝旧伤的痛,让她想起那晚撞见白衣女子的噩梦般的经历,和于皇后的托梦……
第39节:珠帘不卷夜来霜(4)
“仙真……胡仙真……”
正当她心思恍惚的时候,耳边突然回荡起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见过,可一时间又偏偏想不起来。
“仙真……”缥缈的声音再度响起,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渗透灵堂每个角落。
难道是于皇后?仙真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转头四下寻找,却并不见任何影子。
门外的风吹了进来,有点凉,吹得仙真乌亮的发丝轻轻飞扬着,那感觉就像有人抚过她的后背。
“只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只有你……”仿佛有个淡淡的身影立于她的身后,“我死得好冤啊!你让皇上替我查出真凶,为我报仇!”
仙真闻声猛地转过头,却发现身后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自从进宫以来,这种诡异的幻听就一直缠绕着她,难道于皇后真的阴魂不散在作祟?可是她们之间明明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生前就不相识,死后又会有什么纠葛?
她并不知道,未知的命运已经向她一步步走来,很快,很快……
夜晚,又在如河水般倾倒的月光下悄然降临。院子里,梅花树像镶上了一层闪亮的银,微风中传来花枝摇动时沉甸甸的声响。
仙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承香殿,进入寝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更衣沐浴。
照例是由青莲来服侍。
当青莲为她褪下第一层裙罩时,就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叹道:“娘娘,您身上好香啊!”
“香?”仙真略有诧异,“是我今天出门沾的梅花香吗?”
青莲摇着头:“不是!比那个更好闻,奴婢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好闻的气味!”
“怎么可能,我今天并没有抹香啊!”仙真显得更加困惑了,也低头嗅了一阵,确实隐隐地闻到一股特别但却陌生的香味,那味道无穷无尽,却又不知从何而来,像清泉源源不断地沁入心田。
与此同时,青莲也为她脱下上身夹棉的襦衫,就在宽大的衣袖脱离主人手臂的那一刻,一个精致的小瓶突然跳了出来,伴随着一声脆响,掉在地上。
青莲赶紧蹲下身把它捡起来,仔细端详了半天,突然笑道:“这不是清河王的香瓶吗?”
仙真吃了一惊,从她手里接过瓶子,又打开瓶盖嗅了一下——果然,身上的香气就是从这瓶子里散发出来的。几乎只在一瞬间,她的耳边回荡起一个清朗的声音:
“这是西域调香师精心配制的‘冰魂雪魄’,由生长在朱驹波国山巅的佛手柑和秣罗国海边色若冰雪的白檀木精心混制而成……
这不是他要赏给宫女的吗?怎么会落到她的身上?
“莫非是王爷偷偷放在您身上的?”青莲别有深意地笑着。
“别乱说!一定是他撞到我的时候,不小心掉在我身上的!”仙真的声音里透着火药桶般的尖锐,然而脸却红得像个心虚的孩子。
“这香真好闻,不愧是西域调香师精心调配出来的,不如让奴婢倒点放在浴桶里吧,一定能让娘娘肌肤生香。”青莲拿着香瓶,爱不释手地说。
“才不要呢,我不会随便拿别人东西,更何况是这样不明不白落在我身上的。你替我拿去还给他!”仙真用力推开那只瓶子。
“怎么还啊?!”青莲露出为难的神色,“清河王又不住在宫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进宫。”
“那就随便搁在哪个角落,等他一进宫就拿去给他!”仙真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浴房,脚步如此匆匆,就好像躲避着像箭一样危险的东西。
青莲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得露出淡淡一笑。
三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从天边破云而出的第一缕光,穿透重重宫阙,洒在承香殿的雕花窗棂上,又曲折地在地面上投射出花窗美丽的纹路,如同撒了一地的花瓣。
仙真披散着长发,坐在镜台前,任由青莲为她梳理青丝,自己则微垂着眼睑,盘坐在榻上,似乎还没有完全苏醒。
晨风拂过,忽然一股香气飘来。
仙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仿佛是受到某种召唤似的,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打开镜台边的一个圆形盒子,瞬间,更为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香源就隐藏在盒子里的一只精致玉瓶里。
第40节:珠帘不卷夜来霜(5)
这香气真的很好闻,纯净、清雅,让人想起水晶般透明的高山湖泊和雪山之巅静静绽放的雪莲。
仙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挡住诱惑,将它拿起来,放在鼻前轻嗅了一下,顿时,一缕香气顺着呼吸包围了全身,久久不散。
“这是什么香气,这么特别?”寂静的寝殿里,突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仙真的手被惊得颤抖了一下,瓶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面前铜镜里浮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皇上。”仙真的声音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站在她身后的元恪微微一笑,从地上捡起玉瓶,目光却盯住仙真:“这香好别致,是宫里哪位调香师配的?”
仙真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侧过脸,露出一抹足以颠倒众生的微笑:“这是臣妾的独门秘方,宫里的调香师可配不出来。”
“是吗?”元恪的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伸出手,从后背将她拥住,并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印下一吻。
此时,寝殿内不仅寂静而且空旷,青莲和侍立在周围的宫女们已经悄悄地退到门外去了。
当元恪冰冷柔软的嘴唇顺着仙真的后颈开始游移的时候,她的身子一阵抵触的颤动。
元恪睨视着她映在镜中的容颜,皱眉道:“难道直至今日,你还在处处躲着朕?”
听到这句话,仙真反倒释然一笑:“皇上若是这么觉得,何不去找其他不躲您的女人,反正这后宫之中,日夜期盼圣宠的,何止千万!”
元恪的面孔瞬间凝结起来,然而望着铜镜里她淡漠的神情,竟略微有些失神。渐渐地,他危险地眯起双眸,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弧度:“朕明白你的心思,不过,朕一定会让你慢慢地,慢慢地爱上朕。你记住朕今天说的这句话,总有一天,你会和其他妃嫔一样,把拥有朕的宠爱,看成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身体像被什么重重地击中,仙真如花的面容瞬间被抽走了血色,泛着苍白的光芒,然而她却不愿就此妥协,依然抿着嘴唇,倔犟地凝视着元恪,用沉默对抗。
“来人!”元恪的声音忽然响亮起来。
门外的宫女、太监们以最快的速度纷纷走了进来,领头的是青莲。
“今天,给你们的主子化个最漂亮的妆,换上最美的衣裳,听见没有?”元恪对青莲说。
“是。”青莲跪下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对身边的宫女做了一番安排,又来到仙真身后,捉住她柔顺的长发,双手上下翻飞,转眼间,一个当前最为流行的芙蓉髻就弄好了。
与此同时,十几名宫女也捧着锦云般的华服走到皇帝面前,请他给个指示。
元恪望了望仙真,又对比着她的身形、发饰,饶有兴致地挑选了一番,才说:“就要这套丹碧纱纹大袖衣吧!”
“是。”宫女们应了一声,便朝仙真走去。
发髻梳好,衣裳换好,青莲又开始为仙真上妆,先是细细扑上一层香粉,然后开始上胭脂,接着又拿出唇笔,要为她点唇。
“慢着!”元恪的声音响起。
青莲愣了一下,慌忙将手收回。
“我来替她点唇。”元恪以一种奇特的目光对青莲说,“去把西域进贡的圣檀心拿来。”
青莲不敢有误,从镜台边的一个盒子里取出一只镶金的小盒,打开呈在他的面前。
元恪拿着唇笔,从小盒里沾了一点檀红色的口脂,然后坐到仙真身边,面孔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手慢慢地伸向她的唇。
“皇上……”仙真的脖子不由得缩了一下,“今天到底有什么事,为什么要如此盛装?”
“因为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元恪目含深意地说。
“什么地方?”仙真的心本能地一紧。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闭着你的嘴,我要点了,若是点得不好,你可不要怪我。”元恪的话音像轻风从她的面颊边缓缓吹过,就连眼眸中也透着春日阳光般的温暖。
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仙真不由得一怔,那一瞬间她突然产生一种错觉,面前这个人,并不像她所认识的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第41节:珠帘不卷夜来霜(6)
她闭上了眼睛。
曾几何时,她的心底曾默默期盼着这样一个时刻,他们之间,不是君王和臣民,不是皇帝与妃嫔;她的目光,不需要仰视,也可以轻易地看见他的脸。可是这样的时刻,为何会发生在她已经心如死灰之后?这片刻的温柔又怎么可能弥补那差一点要夺走她性命的恨意呢?面前这个男人,是一个毁灭她宁静生活的男人;是一个深深伤害过她,使她对生命彻底绝望的男人;是一个凭着君王之尊,对她予取予求的男人!而且,就在前一刻,他还以那样让人心惊胆战的口吻,说过要让她臣服的话,因此,她宁愿相信这一切都只是错觉。
就在仙真心神恍惚的时候,唇间忽然划过一片滑腻的冰凉,如同幻术一般,樱唇上泛开一片淡绛色的光泽,鲜艳而不俗丽,光亮而不刺眼,同时还透着醉人的香气。
“很美。”元恪对于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
仙真睁开眼睛,望着镜中点上圣檀心的脸庞,一时间也有点失神。
元恪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微微一笑,轻柔无比地将她搂进怀里,心口没来由地一阵疼惜,就像拥有的是一个稍不留神就会碎裂的瓷娃娃。
他们的目光在镜子里彼此相望,却又彼此对峙。
元恪轻轻呼吸着,望着怀里沉默无言的女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一阵暗潮涌动:胡仙真,我一定会拥有你的,是完全、彻底地让你臣服于我!
他望着映照出两个人面庞的铜镜,在心底默默地发出声音。
四
在此之后,两人同乘龙辇来到御花园西面的紫阳殿,这里是皇宫的宴厅,一般情况下,只在举行盛典或者皇上大宴群臣的时候才会开放,可是今天,远远地就能闻到醇美的酒香和美味佳肴的香气,宏伟的大殿,即便在白昼也是灯火辉煌。
“皇上今天在此设宴?”仙真从龙辇里走下来的第一时间便问。
元恪望着她,微笑地点了点头。
“宴请的是谁?”仙真仍然是满腹疑惑。
“你进去不就知道了吗?”
元恪说完,便拉起她的手,一同迈上殿阶。
皇上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仙真怀着剧烈的心跳缓缓走在汉白玉铺成的台阶上,越想越觉得不安。从早晨的更衣、上妆,再到紫阳殿的这场午宴,他表现得和以往完全不同,让人看不透,也猜不透,而且,总有种防不胜防的感觉。
元恪转过头,望着她沉思中绝美的侧脸,也不禁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他所要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彻底击碎她的堡垒,等待着她一点一点地沦陷。
当他们同步迈进大殿的时候,门口的地面上早就跪满了一排等待接驾的人,仙真低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那些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父亲胡国珍和大哥、二哥,还有胡氏一族的几位长者。
她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爹,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娘娘受封充华,老臣等进宫谢恩,承蒙皇上爱惜赐宴,老臣等在此谢过皇上,谢过充华娘娘。”
“平身吧。”一旁传来元恪淡淡的声音。
原来皇上是特意安排了他们一家团聚!仙真心中猛然一动,蓝色的眼眸中有一道光芒飞快地闪过。她原以为进了宫,封了嫔,就断绝了亲情,与父兄再无缘相见。没想到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父亲和哥哥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时间,惊喜、意外、激动……统统溢满胸腔,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绪,朝着皇上灿烂地一笑。
元恪当场有些失神。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仙真对他展露这样明媚的笑容,原来,她的笑比她表面的美更能融化人心,他的心里如同花开一般,猛地绽放出一股暖意。为了能够留住这样的笑容,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胡充华,我赐你与你父亲同座,共叙家常。”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无不惊讶。要知道,如今的仙真已是皇上的妃子,与父亲之间不再是单纯的父女关系,而是君臣之别,君臣之纲不可违忤,这样的恩典,对于仙真来说,胜过任何一切的赏赐。
第42节:珠帘不卷夜来霜(7)
她的眼底顷刻流露出从惊喜再到感激的目光,再度躬身谢恩:“臣妾谢过陛下!”
元恪含颔挥了挥手,示意她入座,自己则独自走向大殿前方白玉阶台上的龙椅。
仙真起身后,立刻飞奔地扑到胡国珍面前,与父亲还有哥哥们抱作一团,激动得浑身颤抖:“爹爹,哥,仙真……仙真好想你们啊!”
胡国珍此刻也是百感交集,双唇翕动着,似有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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