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又想林旋儿行礼,才挥手来,命众人都散了,自去歇息。
一时院中便只有那个雪蝉丫头和几个贴身的小丫头子,都看着林旋儿。
林旋儿命她们在外头等着,自己进屋去了。
此时老太君便坐在床头,倚这床柱,轻声问道:“你方才说的那几句话是怎么说的,再说一遍给我听一听。”
林旋儿此刻才看到眼前这位老太君,虽是众人称她老太君,也不过和母亲一般的年纪,仍旧唇红齿白,皓齿明眸,不显出一丝苍老之态,此刻正瞪大了一双眼睛,盯着林旋儿看,身材也略胖了些,难怪那位三爷好相貌,全是从这位老太君身上得来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过于思念亡母,总觉这位老太君十分亲切,林旋儿于是又将方才的自己听到的话一字不差说了一遍。
谁知老太君听了,反惨笑一声,才又看着林旋儿问道:“你好大的胆子!你不怕我么?”
“有什么好怕?”林旋儿拉过她的手腕,细心为她把脉。
“我能随时轻易要了你的命!”老太君皱着双眉,脱口而出。
林旋儿放下她手腕,又拉起她的手掌细细看来了一遍,笑道:“如果你要了我的命,谁来给你治病?”
“笑话!你看我是个老太太,就当我的好骗么?我的病,便是来个神仙也无法的,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猴儿,就敢口出狂言!”老太君作势要打,却始终只是将手扬起,并未落下。
林旋儿忍不住笑道:“我柳玄有多少本事就说多大的话,要说我狂,我就狂了,我再不济也是个大夫,何以你儿子请我来替你诊脉,我还未说话,你倒先说出病来了。”
老太君长叹一声,又道:“你当我不知道么?我这病是没治的了,他们总在后头小声说,让我听到的,他们跟我的儿说,让他准备后事吧!”
“他们?”林旋儿便问:“可是家中的那些个大夫?”文人小说下载
老太君点头道:“你只随便把把脉,却也不必让我吃药了,那东西苦得很,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就别让我吃了!反正大家都那么说,他也不会怪你的。”
林旋儿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难怪那位三爷会如此着急,让英介带了上万两银子去找自己,又使出掳人的手段来,想来都是这些话害的。
见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老太君心中也凉了半截,只哭道:“我死了倒容易,也省得苦了辰儿,我死了干净,也让他早些可以随心所欲过日子去!我还有多少时日,你不妨就跟我直说了吧!也好让我安排后世,家里的那些个大夫都是些怕事的,没一个人敢跟我说这个!”
林旋儿只笑,听她说完,便道:“老太君这病是何时开始发作的?”
她想了半日还未说出来,只听到外头雪蝉轻声回答:“十日之前。老太君以往便也常郁郁寡欢,少言少语,心事重重,但一月之前偶然听得些个咳嗽,吃了好些药也不见效,前些个日子,十日之前,大爷来了一封书信,老太君看了便这样了!”
那老太君板着一张脸呵斥道:“要你这小丫头子多话!”
林旋儿心中已了解了七八分,又听老太君恢复常态,便探着头对外头的雪蝉道:“烦请姑娘准备笔墨,我要为老太君开方子!”
老太君更怒,瞪圆了一双眼睛道:“我方才的话你没有听到么?不是说,不要吃药。”
林旋儿也不同她理论,只站起来斩钉截铁地对她道:“老太君这病只要两服药便可痊愈,但还有药引难得些!”
老太君听了,只冷笑道:“普天之下,就没有我们这里找不到的东西。”
林旋儿点头道:“如此便好,老太君今夜吃了药就歇了吧!只是我话得说在前头,明天早上便要和我下棋作为药引子,若不能赢我,只怕这药也没有多少疗效了!”
一句话逗得老太君竟笑了一声,才又啐道:“小猴儿崽子!在我面前充大,我下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外头雪蝉听到老太君的话,喜出望外,忙悄悄吩咐身边的小丫头子去回了三爷,自己悄悄推门进来,果然见老太君渐渐好了,谈吐如常,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感慨,竟哭了起来。
老太君叹了一声便道:“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雪蝉听了,忙擦干眼泪,搀了老太君出来,将她送到隔壁房中,又命人打扫屋子。
老太君闹了一夜,也累了,刚躺下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外头只听得英介的声音道:“先生,三爷有请。”
卷一 昔日又复来 82。雪蝉
82。雪蝉
还未等林旋儿答话,只听到里头烦老太君问道:“你要去哪里?”
薛婵深知她的性子,忙在里头对答道:“这大夫要给你抓药去呢!”
“你当我聋了么?为什么你们三爷要找他?这里不是挺好的么?快别让他去了!雪蝉跟着他去取银吊子来煎药,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只别让你们三爷把他带走了!”老太君在里头吩咐道:“这个大夫有点儿意思,留下他给我看病吧!”
林旋儿不明就里,只看了一眼英介,他浅笑着冲林旋儿点点头,笑道:“柳先生你且放心,我这里就去回三爷的话,老太君不让你去,你只管抓药去吧!”
雪蝉也从里头出来,带着她往前头走,只小声道:“先生,方才当着老太太的面儿,我不能详说,但这老太太清醒的时候十分清醒,咱们谁都别想糊弄她一丁点儿,但发作起来就都是那个样子,方才你也见了。”说罢,娇羞地笑了一笑,又悄悄将自己的散发晚起来:“其实不是这一月才发作的,我跟着老太太也有五年了,她时常都这么发作的,我知道她爱面子,所以不便说给先生听。”
林旋儿点点头。
“先生,我讨您一句话,老太太这病,与性命终究有没有妨碍?”雪蝉轻声地问。
林旋儿浅笑不语,只往前走,刚到药方门口儿,只见一群人往里来了,为首的一个丫头年纪稍长些,后头两个丫头穿戴与她一模一样,俱是素装,再后头跟着的,都是些丫头婆子,那大丫头见了雪蝉,便道:“怎么会忽然这样了?”
雪蝉忙上前道:“先前里大爷来了一封信儿,老太太看了就这样了!”
那丫头板起一张脸儿,冷笑道:“你不是头天服侍老太太的人,怎么会如此大意?既是大爷来的信,必是要先给二爷看过了,无事才呈上来的,怎么的会让老太太先看了!你这事儿要是让三爷知道了,那不是咱们都要跟着担不是么!”
雪蝉只苦笑,却也不说话,只轻声道:“姐姐既这么说了,若三爷怪罪下来,雪蝉一人领罪便是了!”
那丫头仍旧不依不饶,又道:“谁都知道,老太太屋里的事情从来都是咱们四个一同料理,我又年长些儿,诸事多是我在办,三爷既要怪罪,哪有只怪罪你一人的道理?”
雪蝉擦了擦眼泪,也不言语,只往后站着。
那丫头还要苛责,林旋儿只轻轻地笑道:“雪蝉姐姐,方才说要带我去找银吊子,别耽搁了!”
雪蝉这才忙道:“哎呀,亏得先生提醒,先生请跟我来!”
说着便带着林旋儿进了药房。
这药房中的柜子都做满了整面墙儿, 四面都是,从稀有的天山雪莲、冬虫夏草、人参鹿茸到普通的枸杞莲子红枣之类药材,一应俱全,上头都有软梯儿,盒子外头儿都写着药名和时间,林旋儿感叹天下之大,满福堂的药材已算是天下第一,无论从种类还是数量,都远不及此处,那雪蝉往里头去,不一会儿便拿出一个崭新的银吊子来,笑问:“先生这个可以么?”
林旋儿点头道:“你先去烧火,我抓药去,这会子来不及先写方子了。”
这药房虽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上头的药箱子都按着字排列,林旋儿爬上爬下,只一会儿功夫,便拿准了药,只欠一味桃仁,却在那最上头,便攀了软梯上去拿,方才将那抽屉打开,便听得地下一人道:“先生,我母亲的病如何?”
林旋儿正专心致志,忽然听到人在下头说话,唬了一跳,忙抓紧软梯,险些跌落下去,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正是那位将她掳来的三爷,便正色道:“不妨事。”
三爷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论,只道:“请先生明示。”
林旋儿缓缓从上头下来,看他满面焦灼,便轻笑道:“三爷家中有那么多的大夫,对于老太君的病,早已听过无数次,但依我看这也未必是什么好事,这世上的病有咱们见过的,有书上记载的,有多少都是病症相似,把脉的时候又有明有暗,错综交杂,大夫不同,断症也不径相同,这与医术无关,应与个人学识、经验、想法有些关系,不是说,药治有缘人么?咱们又不是神仙,谁都会有吃不准的时候。”
三爷听了,心中明了,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笑道:“怪道英介对你赞不绝口,才刚又回说,老太太拉住你不放,还不让你去回我的话,你原是这样人!的确有些意思。”
林旋儿一面轻笑,一面将药材都用纸认真包了,口中只道:“三爷,我又不是戏耍的猴儿,哪里来的有意思?”
三爷看她目不斜视,便才又笑道:“你自己个儿还难保呢!却倒帮人说起话来了!你们做大夫的,不都是应该要有瑜亮情节的么?他们都去了,独留下你在老太太身边,一人独大不是极好?又费什么劲儿替人家说话,你还是好好想想,若治不好老太太的病,你自己是什么下场!”
林旋儿转头看他,心中只想,先前他三番两次搭救自己,只当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只是如今又听了这样的话儿,心中难免生气,便回道:“先前以为三爷是个体面人,不想却是早就落草的人了,横竖是个死,怎么说话不都一样呢?若要死了都还要说些加小心的话儿,做人有什么意思。我没见识过三爷的手段,也不清楚三爷的身份,若然冒犯了,也只当我一介草民,粗口笨舌,用我的粗鄙的心,估摸着三爷也是肚里能撑船的人。”
说罢,转身便往外头去,雪蝉就站在廊外,隔着窗户听他们二人在里头说话,心里只觉心惊肉跳,咋舌不已,一面嘀咕着这大夫胆儿大了些,一面又想,虽是这样,想必老太太没由来的喜欢,或可让这小大夫免去一场灾难。
她这说着话儿夹枪带棒的,那位三爷看来倒也并不生气,只又道:“我问你话,认真回了便是,哪里有那么多操心,可知道你现在就在我的地盘儿上,甭管我是体面人也好,草寇也罢,要了你的命,不过是一句话儿的事,不好好回话,还敢这么冷嘲热讽的!”
林旋儿回头看了他一眼,只道:“扁鹊为曹操看病,端的是用心竭力,谁想曹操生疑,将他诛杀,到头来,扁鹊也死,曹操也死,后人连麻沸散的方儿都不得详见,不过枭雄一念之差,损人不利己也就罢了,还弄得后世子孙们跟着受苦。”
“好大的口气,年纪轻轻就不知道谦逊二字如何写的,敢以扁鹊自居,如此轻狂。”三爷在后头回答。
林旋儿颦眉回头看时,只见那三爷脸上表情充满玩味儿,一如亵玩手边的物件,心中又更加生气,不过是在说病情前头为那些个被他赶出来的大夫们说上两句好话,都是行医者,若为看不中一个人的病就丢了小命儿,那是多大的损失!这里头丰衣足食的,自然不愁,那外头风餐露宿,生计艰难的百姓该如何是好?
看这位三爷说话、行事,又兼有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还命她的心腹丫头跟着,若不是怕自己也被眼前这位三爷激愤之下灭了口,也不至如此。
想到这里,又不由为方才被他赶出去的那些个大夫们忧心起来,又听他讥讽自己,便也回以一个冷笑道:“不过引经据典说些玩话,三爷便当真了,我若是扁鹊,三爷便自诩为曹操了!扁鹊不过一代贤医,曹操乃一世枭雄,盖世为王,若真如三爷所说,咱们两人都以古贤自居,不知谁更恬不知耻?”
雪蝉在外头听着他们二人说话,火药味儿越来越浓,忧心忡忡,一心只以为林旋儿捏了一把冷汗。
那三爷竟也不生气,只道:“罢了,只说老太太的病如何了?”
林旋儿见他休兵不提,便也想了想,才道:“老太太这病,于身于心都有些问题,身上是痰热壅肺证,痰热互结,终不是什么大事,只性子烦躁些,只怕她心中有结难解,加上身体也不舒服才会如此,要解身上的病症倒也容易,只是心结就难些,这病,终须两解才是。”
听林旋儿将话说完,这位三爷若有所思,站在那里不出声,林旋儿猜到几分他的个性,英介打死也不泄露几分,那老太君心中必是狠狠地恨着谁,又一时无法复仇,才会如此,想自己何尝也不是如此呢?这位三爷必是不会将老太太心里的话说出来,又看手中的药儿都够了,便径自出来了,只见外头雪蝉一脸惶惶地看着自己。
笑将手中的药交给她,雪蝉忙打开其中一个纸包,将里头的药全都放入那银吊子中,一时失手,一片儿苇茎掉了出来,她忙从地上捡起,自言自语道:“这苇茎却是好的,只是前儿个二爷才从外头买回来的。”
林旋儿看她识得药材,颇为诧异。
卷一 昔日又复来 83。欺人
83。欺人
林旋儿见她一面拨弄吊子中的药儿,一面往里头瞧,便笑道:“这是《千金苇茎汤》,出自药王永辉三年《千金方》,里头的药材是苇茎、薏苡仁、桃仁、瓜瓣。”说着便将那些纸包一个个打开来给雪蝉看,又笑道:“这方儿必是先煮了苇茎,在放入其他的药儿,先前我听老太君怕苦,这药倒也苦些,我熬药吧!你去找些蜜饯果子配药。”
雪蝉听了,红了一张脸,忙点头去了,不过一个会儿就又回来了,手中端着一只小蝶子,里头果然放着些蜜饯。
林旋儿将药熬好,雪蝉将它放入食盒中,往前头老太君房中去了,林旋儿这才松了一口气,坐在廊上,整理自己的衣裳,又擦了擦脸,仍旧脏得不成样子,她又想,自己这样被人劫持了来,奶娘和紫菱是并不是知道的,还指不定要急成什么样儿呢!
既这样,她心中只想着若是能让英介捎个信儿回去给奶娘和紫菱,也好让她们安心。
刚要说话,只见雪蝉快步走回来,红了一双眼圈儿,前头的衣裳上全都是药汁,只顾埋头往药房里头去。
林旋儿又走回去,只见她正将银吊子里头方才剩下的药汁又倒了一碗儿,原又放在食盒里头,林旋儿见她食盒中全是洒出来的药汁,连蜜饯果脯也不见了,便轻声问:“不小心洒了么?”
“啊,嗯。”雪蝉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低头向前走,这丫头看起来不像是个冒失鬼,这是老太君的药,她又怎么会轻易洒了呢?
又看她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不敢看自己,心中觉得奇怪,林旋儿便悄悄跟在她后头,这不,刚来到金禧苑门口,便看到刚才那个大丫头站在那里,冷着一双眼儿瞪着雪蝉,冷笑道:“怎么?又是那个腌臜男人开出的药方儿?你有没有好生看着?不要吃坏了老太太的肚子。”
雪蝉忙道:“好姐姐,那先生看起来只是身上的衣裳脏些,其实是个好心人,他跟那些什么都不敢说的大夫不一样,他一定能治好老太太的病!再说了,他再不济也是三爷找来的,你就让开吧!把药让老太太吃了才是正经!”
“嗳哟!”那丫头将手往胸前一抱,冷笑道:“我看你是动了春心了吧!看那大夫也是个男人,便这样维护起他来,如今我不过说那臭男人身上腌臜,只怕熬的药吃坏了老太太的肚子,让你自己亲自看着熬上一剂再来,你不熬也就罢了,如今竟然搬出三爷来压人!我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