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开始用日语交谈起来。
林晓风的面上，是亲切，自然，敬畏的神色——他一直都这样，在长辈的面前，甚至在学校老师的面前，总是一副最乖最谦逊的样子，讨人喜欢，即使我这样在旁边看着，也觉得很舒服。
在林宅的时候，觉得他跟林宅的中国风的房间很相配，在德国的时候，觉得他跟欧洲风格的房间也很相配。如今在这个日式的房间里，他似乎又与房间的感觉浑然一体，仿佛他在这个房间之内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是长久以来自然而然的一件事。
西凤凑到我的耳旁，慢慢地一句句给我翻译，解释，我于是知道他们聊天的内容。其实都只是日常的寒暄，除了提到，接下来林晓风要跟外公去练习久违了的弓道，而外婆则带我去体会茶道，然后洗家里自带的温泉，聊聊家常。
虽然心里有点不安，可是也只能跟林晓风分头行动。
“别害怕，外婆人很慈祥，你有问必答即可。”临走前，他给我一个温暖的笑，让我的心安定了不少。
茶道……不过是一套严格的规矩，寓意不只在茶，更在意境。从烧水，放茶叶，倒水，抹茶，敬茶，饮茶，谢茶，都是严格的规矩。
这位老奶奶将这套规矩一一对拘谨的我交代了，便也要我亲自来做一遍……我一个下午都紧张得要死，幸好没什么意外发生。
这个小小的日式挂着一副奇怪的话，一个日本刀配上一个刀鞘，却不是插在刀鞘之内，刀与鞘都插在土中。我走神的时候，就忍不住往这幅画上看，到茶道教室结束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了出声。
『那是，刀与鞘的故事。』外婆笑眯眯地回答。
第一百一十章 十八年前
“刀与鞘的故事？”我有点懵然，刀和鞘有什么故事可以说？
这一位外婆个性娴静，实在是个集优雅、温柔于一身的女子，她的一动一静，都令我觉得如静谧的山水般，透出一种婉约的灵性。此时，她慢慢地，将茶碗放到一旁，正襟危坐，面上的笑容却更显温和了。
就这样，她温香软语，如珠坠盘地，开始给我讲这幅画后面的故事——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每一把名刀，都会有一个与它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合适刀鞘……如果刀配上不合适的刀鞘，刀会磨损，鞘会受伤，反之则相得益彰。刀与鞘是成双成对，不可分离，却又不该永远地冷置在一起，需要经常保养、擦拭，否则便会锈死在一起。』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是哪门子的故事？没有男主人公跟女主人公，也没有情节的……这刀刀鞘鞘的，有什么意思啊，一般人又不会喜欢收藏这种玩意儿……
兴致顿时少了一大半。
外婆顿了一下，似乎是看出我的迷惑，又轻轻地笑着说——
『刀和鞘，也常常被比作男人和女人——男人是刀，而女人是鞘。每个男人最终都会找到一个最适合自己的女人，一个女人也会最终找到一个最值得依靠的男人，就象一把刀总要一个和它相适配的刀鞘一样。香，就好象你遇上了阿风，并且决定了，他便是你最适合的‘刀’……那样。』
“啊……？”
这话题一下转了十万八千里远……我的脑子霎时转不过来了！可是……我好像听懂了一些，似乎她觉得，我是因为喜欢林晓风，所以才跟他结婚的……
“外婆……事情不是这样的——我跟晓风他，是因为订了娃娃亲，所以才结婚的……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是很了解他……”
条件反射地，将真心话说了出来！
旁边的西凤听得一怔，低声问我：“少奶奶，你真的确定要我翻译这句话吗？”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讲了会很煞风景的话！可是……这也不是假话，林晓风他不是叫我知无不言就好了吗……
“没事，翻译吧……”虽然有点忐忑，还是觉得这样便是我的回答。
我面前的那双黑色眼眸闪了闪，外婆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半晌，略带苦涩地笑了。
她拿起面前的茶果递给我，示意我吃。可是，我隐约感觉到此时吃东西是件不太礼貌的事情，因为话题听起来变得相当严肃了……虽接了过来，还是慢慢地放在跟前。
『贵子她以前从顺宁的地方逃回家里来的时候，也说了相似的话……命运这个东西有时候真是不可思议，总是如罗盘般转回原点，父辈的故事总是会在孩子们的身上，神奇地再次重现。但……我真的不希望你和阿风再走上他们的路。』她说完，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中竟有种千愁百感的味道。
我怔怔地看着外婆——
贵子？
和……
顺宁？
那都是谁……？
“林顺宁……伊藤贵子——是风少爷父母的名字。”西凤看出来我的茫然，低声在我耳旁解释。
我的脸红了红——天！自己真是不应该，这么长时间了，我居然连林晓风爸妈的名字都没有打听过……
惭愧地低了头，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相当失职的妻子……很对不起林晓风。
他知道我不能喝酒，知道我喜欢过史努比，知道我许过双色冰的愿望……可是我似乎从来没有尝试过去了解他，却只会在心里抱怨他不顾我的想法。
似乎……我之前的抱怨，有点过于自私了——自己明明没有做好，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他做得不够。而且……至少他似乎有做过一些功课，多少研究过我的情况，我却对他的所有喜好一无所知……
心里暗暗地下了个决心——我今晚开始会往这方面补课的……就象我在德国，恶补那些礼仪修养课一样。
抬头，小心翼翼地问外婆：“我们的父辈……晓风的爸爸妈妈，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吗？”
被我这么一问，外婆便似乎突然陷入了对遥远过去的回忆之中，眼神悠远且略带着无奈——
『十八年前，一个名为林顺宁的男子来到我们家里，请求我们将女儿嫁给他。他是一个眼神坚定，感情内敛的男子，行动举止都非常优雅，言语之间透出一股世故的大气。可是，当他说出这个请求的时候，竟然像一个孩子般，脸涨得通红……』
我的眼前，立时浮现出那张黑白的照片上的男人，面孔通红，不知所措却拼命地诉说着的样子来……呵呵，林晓风也有因为害羞之类突然脸红了的时候，这不知是不是来自他爸爸的遗传呢？
外婆的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那一瞬间我便明白了他的真心。因为像他那样，将一切都收于心底的人，要这样坦白地表露自己的感情，是需要下非常大的决心的——这个男人他一定深深地爱着贵子，而且他一定会尽力令贵子幸福。于是，我当时就决定了，如果是这个男人的话，我会放心地把贵子交给他。』
我默默地点头同意——如果是我，也一定会有相同的想法。
这是一个，以浪漫的色彩做开头的故事……林晓风的爸爸，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有勇气的男子，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鼓起最大的勇气跟女方的爸妈作出这样的请求。
接着，外婆却叹了口气——
『贵子她当时，对这桩婚事很迷惑。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带着心病嫁到了中国。半年之后，她却突然逃回我这里来，对我哭诉说，她觉得，她跟顺宁结婚前才不过见了几面，她甚至不太了解他这个人，只是因为两家缔结了婚约于是嫁给了他。可是，他却对她诉说了他对她的爱，令她突然觉得这婚姻很可怕，她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可以他承受这么沉重的感情，怎样做才可以让自己相信他，跟他共渡此生。她恐惧，所以她逃离了他，逃回了家。』
我的心里有一点寒凉飘过——
真的是……很相似的心情！
但……我比她要幸运很多。林晓风不需要我费劲地去喜欢他、爱他之类，他只要我在外人面前不要穿他的帮就好了，所以我没有他妈妈这么重的心理负担。
单纯地因为缔结婚约而结婚——这种忽如其来的责任已经够沉重的了，如果还要加上感情的负担，真的能将人瞬间压扁了。我现在，身上光只压了责任一项，都已经觉得很难过了——林晓风的妈妈，真可怜……
一个一点都不了解的人，突然宣布要跟她结婚，而且这竟然是先斩后奏，不可违抗的婚约，这本身已经够为难人的了！而这个人竟然还告诉她，他其实很喜欢很喜欢她，本来就盼着这个婚礼能够早日到来，就此要她留在他身边一辈子，要做一个爱他的妻子……这不等于宣布了，他在肆意剥夺了她人身自由的同时，连她的感情和心甚至灵魂都不放过，统统都要她交出来的意思么？
虽然看起来有爱便是理直气壮，其实好残忍……
我不知道林晓风的妈妈是怎么抵住这冲击的，换了我，我一定承受不住，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此完蛋，直接跳楼去寻求解脱了。
心底忍不住有庆幸的感觉升起——幸好，林晓风他不是他爸爸，我不是他妈妈，他没有给我压力，我虽然被困在了鸟笼里，可我的心还是自由的……
『香……你的迷惑，是不是跟贵子一样呢？我想应该是吧。』外婆的声音里，淡淡的忧伤凝聚着。
我不敢抬起头来看她，低声回答：“差不多。”
『那么，你真的要好好听听外婆这番话……那个时候，我也是象现在这样，坐在这个茶室里，跟贵子说这一番话的。』她叹了口气，柔声，『结婚前跟他见过几面，已经有多了解他……这些都不是关键。结婚之后幸福与否，只需你确认一件事，那就是你这把鞘，是否寻找到了自己的刀。』
『我当时对贵子说，如果她相信顺宁就是她心中的那把刀……她便应该随他去，相信他，爱他。如今，我也很想对你说同意的话……香，每一把锐利的名刀有会有一个能抑制它的完美刀鞘。如此，你愿意当一柄名为【风】的刀的……刀鞘吗？』
我的心噗噗地跳起来。
我做……林晓风的刀鞘？
“外婆……我……没有这个自信……”我面色绯红，迟疑地回答。
心里其实想说——
我……不觉得林晓风认为，我有那个资格。
外婆转眼看我，眼中的笑意慢慢浓郁，语气却是平静而且坚定——
『我见过你们之后就知道了——香早已是阿风的宝贝。如果香也觉得这对刀鞘没有配错，并且愿意为此努力，那么这段婚姻就一定能有好的未来。所以，香……不要轻易气馁，要对自己有信心。』
“咦……？”我怔了怔，“我是晓风的宝贝？我觉得可以就可以？——哪有这回事……”
林晓风他如果把我当宝贝，蚱蜢都能跳到月球上去了……
她老人家在哄我开心的吧？
外婆却一点都不想是在开玩笑的样子，深深地凝视我的眼睛——
『阿风他，某种程度上很象顺宁。今天，我看到他望着你的眼神，跟顺宁他当年望着贵子的时候，一模一样……不会有错的。』
我立时意外得睁圆了眼睛——咦？
怎么会……
林晓风他看我的……眼神？
『真是的，越是重要的人，却越不懂得如何坦诚面对的这个坏习惯，阿风他却是象足了自己的父亲，』看着我愕然的神色，外婆呵呵地笑起来，『这样，实在是很吃亏，也给被他宠溺着的人，平添了很多不安。不过……这也许就是他的可爱之处吧。』
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怎么觉得她老人家好像搞错了什么……？
还是我搞错了什么……
心里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
『我曾经担心，那个孩子因为自小受了那样的刺激，会不会愿意再对人敞开胸怀，不会再肯去爱人……不过，今天，能够看到你，我非常高兴。我相信，令那个孩子敞开心扉的过程非常的难……真是难为你了。』
那双黑色的眸子温和地看着我，她的句子，含蓄又美丽，听得人心底一阵轻微的痉挛。
我的心里已经乱做一团了……！
我跟林晓风是签了契约结婚的……而且他已经明确跟我说过，跟我之间是没有感情，只有合作了的……
难过得连眼圈都红了起来。
但是，我实在不想说任何令她扫兴的话，眼前这位老人家一番好心，况且我跟林晓风本来就是要装作和睦夫妻给所有人看的……于是将要澄清之类的话语全部硬生生地吞进肚子里，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给她看。
她看我这样，慢慢地，温和地笑了——
『希望你可以给那个孩子更多的幸福。阿风他，就拜托你照顾了。』
说完，竟然俯下身，给我行了一个正座的大礼！
“外……外婆！”我吓得一样俯下身给她行礼，“没……没有这么严重，都不是我在照顾他，是他在照顾我啦！”
西凤在旁边咯咯笑着翻译，面上的笑容竟与她一贯的冷漠不同，含着淡淡的祝福味道。
外婆慢慢地起身，将我的手轻轻捧在她那满是皱纹，其实皮肤却保养的非常好的双手中——
『香，我也希望你可以幸福。希望你们两个，都可以得到幸福。』
我的心微微地颤动……
请你不要……对我这么真诚地说这样的话，好像我真的是林晓风心爱的妻子般……其实我们不是的……我们只是……只是……
虽然面上笑脸如花，很幸福似的，点头道谢，心里却为自己说了个大谎，演了出大戏，内疚得滴血。
她根本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连连对我点头。
老人家的祝福是很真诚的，而且我可以感觉得到那种将外孙交付给别人，同时交托出去的信任。她相信我是可以带给林晓风幸福的人，也相信我是林晓风想要给予幸福的人……
我，可惜我们两个，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就算他说什么林晓风看我的样子跟当年他爸爸看他妈妈时的眼神那样……我竟然觉得无法相信。老人家也许眼花了……林晓风也许完美地演出了……
总之，我就是觉得，那不可能。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顽固，连一点点做梦的空间都不留给自己。可是，虽然往着那个方向去想很美妙，可我总觉得有一种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令我清醒地不肯给自己一点点机会。
我不能沦陷……
这句话已经对自己重复了无数遍了。
虽然，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脆弱——但是我还有自制力残存，我还没有变得不可救药。
离中国近了，我又想起来自己当时下过的决心了……
香香，不要迷失，你需要挣来的，是未来的自由。
真正的自由……
真正的幸福。
我的幸福……应该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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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家里有温泉……真是好。更何况我是第一次洗温泉。
在里间将身子全身上下都洗干净，头发挽起，才能出去泡到透明的泉水里。西凤充当了翻译，将外婆的话一一转述给我。我没有料到这位外婆老则老矣，居然这么开放，一边洗一边夸我的皮肤好，身材好，还说什么林晓风因此很有福气，将我直接说了个脸红耳赤，不知所措！
是日本人都这么开放，还是就我这位外婆是这样？我不得而知……可是我也不知如何应对！
等到我们三个人泡在露天的温泉里，这位活宝外婆就开始问我结婚以来的种种闺房轶事……我哪里有什么闺房轶事可以告诉她！脸简直红得可以放出光来，我求助般地看着西凤，希望她可以救我跳过这个难关。
西凤会意地一笑，转头对这位外婆说了句什么，就见外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嘻嘻地笑起来，把我笑了个莫名其妙加上心寒不止。
“我跟老祖宗说，你不好意思讨论这方面的话题——说不出口。”西凤微笑地对我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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